第14章 信
當晚下線之後，雖然已經一天一夜沒闔眼，但陸羽並沒有像溫顧建議的那樣先補眠休息，而是直接推開了舒雪婷的房門。
自懂事以後，就很少進入母親的房間進行打擾。從這棟老房子搬離之後，除了每個月會有一兩次來打掃衛生之外，對於母親生前的私人空間更是鮮少踏足。
此刻陸羽打開了頂燈，站在門口，細細地將房間打量了一遍，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熟悉又陌生。或許就像他對舒雪婷一樣，雖然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一切也都在命運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著，可是對於藏在母親心裏的那些秘密和過往，他從來就沒有認真了解過。
靜靜地站了幾分鍾後，陸羽走了進去，拉開了床邊的一個小櫃子。
記憶裏，那是一個小小的百寶箱。幼年時代，但凡他在各種考試裏拿到不錯的成績，或者遭遇什麽挫折打擊時，舒雪婷都會從裏麵拿出一些神奇的小禮物，對他進行安慰或是鼓勵。稍微長大一點後，陸羽才意識到，那個櫃子裏放著的，大概都是一些舒雪婷不想對他人展示的私人物品。如今看來，這當中的某一些，或許還是從徐楓那裏拿到的。
櫃子被拉開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
雖然早已經進入了網絡時代，但不知道為什麽，舒雪婷一直保留著用紙筆記錄日記的習慣。雖然很想知道在這本筆記本裏，是否藏著關於她和徐楓之間的故事，但這畢竟是舒雪婷的個人隱私，所以再好奇也好，陸羽終究還是沒有翻閱，轉而拿起了筆記本旁一個寫著他名字的信封。
信封沒有封口，上麵有著明顯被反複摩挲過的痕跡。很顯然，在這封信寫好之後，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舒雪婷一直在猶豫著。如果不是因為徐楓的提醒，信裏的內容大概就會隨著舒雪婷的去世，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可是二十多年以來，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撫養他、教育他、激勵他的母親，究竟是有什麽話，要讓她用這種形式來和自己溝通呢？
懷著滿心的疑惑和不解，陸羽拆開了信封。
很快的，一行行清秀娟麗的筆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阿羽：
在你告訴我，你通過了Matrix的考試拿到了錄用Offer的那天晚上，我給你寫下了這封信。因為很多話，當著你的麵說，我可能不是那麽有勇氣。
我非常清楚地記得，在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以後，很興奮地表示因為心願達成，想要和我好好慶祝一下。可是那個晚上，我們除了選了一家好一點的餐廳一起吃了個晚飯之外，竟然沒能想到還能做點什麽。所以最後，你還是隻能早早地回到書房，繼續讀書學習。
就在那個晚上，我坐在客廳裏，看著你房間裏隱隱透出的燈光，忽然覺得很無力，因為我忽然意識到，除了學習和工作之外，你的生活裏已經沒有了其他東西。
我絲毫不懷疑，如果繼續按照既定的生活軌跡走下去，你一定會變成一個在事業上非常出色，甚至比你的爸爸還要更優秀的人，在Fate的名人紀念館裏，也一定會留下你的姓名。
但是在你被算法所推動的這一生裏，又為自己留下了些什麽呢？
雖然這些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難免有些不合時宜，但是在給你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也想順便說說我自己。
回想已經過去的大半輩子，媽媽發現能拿出來回味分享的東西實在乏善可陳。對我來說，除了你之外，留在記憶裏最重要的大概隻有兩件事。
第一件事，在媽媽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一個來自衛星城的陌生人送了我一隻口琴，我非常非常喜歡，所以經常帶在身邊，有空了就拿出來練習。但是很快的，這把口琴被你的外公外婆發現了，他們非常生氣，當著我的麵把那隻口琴扔進了湖裏，然後警告我說，如果我要繼續這麽不務正業，把時間花在這些無用的事情上，他們就把我送到衛星城去，和那些蛀蟲們生活在一起。
我很害怕，在他們麵前一邊哭一邊發誓，說自己以後一定不會再讓他們失望。
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那以後的很多年，那把口琴都會一直出現在我的夢裏。
另外一件事，發生在我二十五歲那年。
因為一次機緣巧合，我在你小時候經常去的那個公園裏認識了一個很有趣的朋友。
他出生於衛星城，媽媽和他之間原本不該有所來往，可是就在我們相處的那段日子裏，他教我畫畫、跳舞、玩遊戲、做手工……體驗了很多在我們的社會裏根本不能經曆的事。對我來說，那段日子就像是夢一樣，我覺得自己在墮落的同時，也在感受著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新鮮和快樂。
後來，在Fate的安排下，你的爸爸出現在了我的生活裏，雖然我們無論是性格還是愛好都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但還是按部就班地相親、約會、結婚組成家庭，彼此之間相敬如賓又疏離平靜地相處著，直到你出現在了我們的生活中。
為了不讓你失望，我努力把自己活成了這個社會所需要一個標準範本，用我的工作和貢獻，彰顯著自己對於社會發展的意義。
可是每次午夜夢回，我能想起的，不是我交出的功課，完成的論文甚至受到的嘉獎，而是在那個小公園裏，我的那位朋友為我畫下的每一張畫，教我唱過的每一首歌。
阿羽，媽媽即將50歲了，人生的大半輩子已經過去，而你離開校園不到一個月，人生的旅途才剛剛開始。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媽媽至今都不清楚，但作為一個過來人，媽媽對你最大的期望，並不是取得多大的成就，變得多麽的出色，而是在有限的時間裏，盡可能多地感受生命的多元和精彩，遵從自己的內心，了無遺憾地過完這一生。
那個夜晚，陸羽捏著舒雪婷留給他的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
小睡了幾個小時候後，陸羽繼續請了一天假，搭乘輕軌，去往了水東市場。
出站之後，眼前的小廣場依舊是一片雜亂無序卻又生機勃勃的景象。
陸羽四下看了看，正準備隨便找個人問問情況，不遠的地方，一個男人探頭探腦地對他打量了兩眼後，忽然像被驚到了一樣，轉身就想跑。
陸羽快步上前，伸手將他攔住。
眼見一時半會逃不掉，男人哀聲祈求道：“帥哥，我今天真的就是隨便過來看看，可沒賣什麽違禁品……你就別找我麻煩了，行不？”
陸羽笑了笑：“別緊張，我沒想拿你怎麽樣。”
男人依舊苦著一張臉，顯然這番安撫對他並沒有什麽作用。
見他神色警惕，陸羽把聲音放得更溫和了些：“你這裏除了那些小說、畫冊和電影之外，還有其他東西賣嗎？”
“你想要什麽？”
從他的問話裏嗅出了要做生意的味道，男人瞬間精神了起來：“想要買東西你早說嘛，找我就算是問對人了。”
陸羽問：“口琴你有嗎？”
“口琴？”
男人麵露難色：“這東西我手裏還真沒有……不過我知道方舟小鎮裏有家老古董店可能會有，如果你不趕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走一趟，能不能淘到的話，那就要看你的運氣了。”
從男人口中的那家老古董店離開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陸羽將那把從雜貨堆裏好不容易淘到的口琴緊緊拽在手裏，每走幾步，就下意識用指腹摩挲著。
情緒尚未平複之際，口袋裏的金屬片開始微微震顫。
信號接通之後，溫顧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
“羽哥，你今天怎麽樣了？心情好些了嗎？”
“嗯……我沒事了，謝謝你。”
“和我這麽客氣幹嗎？對了，那你晚上會不會來《曙光》？”
“今晚可能不上線了吧。晚一點，我想去墓園一趟。”
“你要去看阿姨啊？那記得幫我祭拜一下啊。”
似乎是感覺到了他此刻的心情還不錯，溫顧也跟著鬆了一口氣：“不過羽哥，你看完阿姨以後如果還有時間，還是來《曙光》看看吧。就在半個小時之前，你種下的黃鶯開花了！”
“真的嗎？”
這個消息來得如此突然，欣喜之下，陸羽的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對了溫顧，你之前告訴我，你住在方舟小鎮是嗎？”
“是啊！怎麽了？”
“我現在也在方舟小鎮。方便的話，咱們見個麵吧？”
“啊……”
溫顧像是被驚到了一樣，半晌之後才結結巴巴地哼了個聲音出來：“你來方舟小鎮幹嗎呀？”
“昨天下線之後，我看了媽媽留給我的信，知道她小的時候一直很想要一把口琴。為了完成她的心願，我就找了個黃牛販子，請他帶我來這邊的古董店裏淘了一把。”
陸續耐心解釋完，繼續追問道：“怎麽樣？你現在方便嗎？”
“就……好像也不是太方便。”
溫顧吭哧吭哧地喘著氣：“我忽然想著，一會兒我還得出趟門來著。”
“可你剛剛不是還在約我上線嗎？”
“就……事發突然嘛，我也沒料到不是？”
陸羽冷聲笑了笑：“不想見麵就直說，你也不用費那麽大的勁找理由。”
“羽哥你別生氣嘛！”
像是覺察到了他口氣中的失望，溫顧的口氣變得小心翼翼：“我不是不想和你見麵，就是吧……我長得醜，怕咱們一見麵，就把你給嚇跑了。”
“長得醜？你以為咱們是在相親嗎？”
這個借口實在是太荒謬了。
陸羽簡直難以想象他平時那麽自戀的一個人，為了逃避見麵，居然會編造出這麽一個荒謬的借口。
溫顧幹笑了幾聲，口氣裏都是討好：“就算不是相親，第一次見麵，也希望能給對方留個好印象不是？羽哥，你別看我在遊戲裏活蹦亂跳的，現實生活裏可慫了，而且也沒什麽朋友……好不容易交了你這麽個朋友，真要是見麵之後被你嫌棄，那我該多難過啊！”
雖然知道對方滿口胡謅沒一句真話，但陸羽還是皺了皺眉，認真回答道：“我不是那樣的人。既然認定了你這個朋友，無論你是什麽樣子，我都不會嫌棄你的。”
“真的嗎？”
溫顧像是忽然來勁了，趕緊確認著：“真的無論我是什麽樣子，你都不會嫌棄我？”
“不會。”
“那我可就放心了……”
終端的另一頭傳來一聲輕籲，然而接下去還是推脫之詞：“羽哥，雖然我也挺想和你見麵的，但今天真的是有點特殊情況。要不咱們改天吧？等到了合適的時候，就算你不想見我，我也會主動來找你的。”
對方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再糾纏下去也沒什麽意思。
陸羽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也沒再多說什麽，在對方絮絮叨叨的道歉聲裏，很快將信號切斷了。因為剛才這一番不甚愉快的通話，他一直信步向前，沒怎麽留意到腳下的路。此刻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不覺之間，方向竟然已經迷失了。
此刻天色已晚，小鎮上空空****的也沒什麽人。想要找個交通工具回到水東市場，好像也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事。
無奈之下，陸羽隻能一邊嚐試著聯係將他帶進來的黃牛販子，一邊四下張望著，試圖找出些標誌性的建築以說明所在位置。當他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道路兩側某幾棟老舊的建築上時，整個人忽然怔住了。
雖然是第一次來方舟小鎮，但那些建築他並不陌生。
之前為了熟悉那個《曙光》遊戲裏的那個隱藏副本，在裏麵跑地圖時，這些建築已然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中。此刻忽然在現實生活中驟然再見，竟讓他有了一種時空交錯之下，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因為這個發現，他開始留意周邊的一切。然後他很快意識到，除了建築之外，包括廣場、公建、娛樂休閑設施甚至道路排布，都能和那個隱藏副本裏的很多場景元素一一對應起來。
雖然仔細比較之下，《曙光》遊戲裏許多建築的排布順序都有所調整，公園之類的休閑場所也有所美化，然而即使並非一比一的完全複刻，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那個包含著終極任務的隱藏副本，是以方舟小鎮為雛形而設計完成的！
如果不是對這個地方有著特殊的感情，Stream大可選擇一些更繁華也更有代表性的場景，而不是大費心思地把這麽一個平平無奇的老舊衛星城搬到遊戲裏。除非他曾經在這裏生活過……或者是他如今就住在這裏！
念頭至此，陸羽不由得怔了怔。
回想起溫顧在那個隱藏副本裏如魚得水，對一切場景如數家珍般的模樣，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相識以來，他對溫顧的感情經曆了諸般變化。從最初的嫌棄、厭惡到後麵的感動、珍惜，在經曆了這麽一段時間的相處後，如今在他的心裏，對方已經成為了他最值得信賴的朋友。從始至終，他從未懷疑過他，也根本不會相信，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家夥，能藏得住什麽秘密。
但是這一刻，無論是溫顧始終不願見麵的態度，還是擺在眼前的種種線索，似乎都印證了那個他最不願意承認的猜想——幾乎每天都要和他在遊戲裏見麵的溫顧，或許就是安全管理中心一直在追蹤著的St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