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告別
踏進會議室的那一刻，陸羽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勁。
除了自己的部門領導秦鬆之外，房間裏還多出了好幾張表情嚴肅的陌生麵孔。從穿著打扮上看，不難發現他們應該都屬於公司管理層，再聯係到秦鬆此刻那略帶緊張的恭敬態度，想來還是級別不低的那種。
陸羽所就職的部門——大命運係統Fate運營管理中心，雖然是公司裏最核心也是最受重視的部門之一，但作為全球知名的科技巨頭，Matrix名下業務雲集。人員龐雜且部門眾多的情況下，平日裏他能接觸到最高級別的領導也就是秦鬆。
因此，麵對眼前的肅穆場麵，陸羽隻覺得心情微妙。見他出現，原本尚在低聲討論著什麽的一群人默契般地閉了嘴。緊接著，一個戴著金邊眼鏡，別著鑽石袖扣，看上去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站了起來。
“陸羽是吧？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羅森。”
董事長？
陸羽這下是真的有些驚到了。
身為Matrix這個龐大商業帝國背後的真正話事人，羅森向來是公眾關注的焦點。但他行跡低調，除了打理一些政府關係外，鮮少在公共場合露麵。因此，雖然他的名字早已如雷貫耳，但真正麵對麵時，陸羽還是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對方。
見陸羽瞳孔微震，連脊背也下意識地瞬間挺直，羅森安撫性地笑了笑：“別緊張。我今天特地過來也沒什麽特別的事，就是有幾個工作上的問題想和你單獨聊聊。”
陸羽微微一怔，隨即點頭：“您請說。”
這種一旦提及工作後，立馬變得鎮定專注的態度讓羅森有點意外，又看了陸羽幾眼後，衝著身旁的隨行人員揮了揮手。
隨著“滴”的一聲響，房間周邊的信息屏蔽係統全線開啟。這就意味著接下來在這間會議室裏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最高等級的機密，不會存留任何記錄，也不會有機會傳到多餘的人耳中。
安保措施做到這麽嚴苛的程度，還是陸羽進入Matrix工作後第一次經曆，他驚詫之下，精神迅速緊繃。
短暫地一陣沉默後，羅森沉聲開口：“你到Matrix工作多久了？”
“一年零五個月。”
“主要的工作內容是什麽？”
“對大命運係統Fate進行日常維運及優化，對抗有害攻擊，清除不必要的曆史冗餘，讓它能夠更好地為人類社會服務。”
“工作到現在，一切都還習慣嗎？”
“一切都好，沒什麽不習慣的。”
“那和同事之間的相處呢？”
“也都挺好。”
“能具體說說嗎？”
羅森問到這裏，聲音變得有些曖昧：“比如說……於晴？”
陸羽的心猛地跳了跳。那一刻，他幾乎懷疑自己那些秘而不宣，一直深埋在心裏的情愫，是否已經被對方覺察到了。隻是他的聲音依舊保持著平靜。
“於晴是我的組長，在我入職之前，她已經在Matrix工作了三年。共事期間，她認真負責，不僅嚴於律己，對於我這樣的新人，也給予了許多的指導和幫助。我們之間的相處一直很愉快，對於她……我個人是很尊重的。”
“看樣子，你對她的評價還不錯？”
羅森嘴角微微一挑，沒在這個問題上再糾結下去，轉而拿起了桌子上的遙控器，對著會議室正前方的大屏點了點。
光線微閃之下，屏幕開啟。
緊接著，一幅幅陌生的畫麵隨著他手指的動作徐徐切換了起來。
聲色犬馬的酒吧裏，年輕的男孩女孩跟隨著喧嚷的音樂，一邊曖昧地眉來眼去，一邊放肆地扭動著身體……
浩瀚無垠的星空下，滿是好奇的孩童們湊在草垛旁，聽年長的老者聲音悠然地說著那些光怪陸離，已經不會在現有書本中出現的古老傳說……
光影搖曳的房間裏，幾個神色認真的小青年支起了畫架，對著不遠處酥胸半掩的漂亮女模，一邊輕聲交流，一邊笨拙卻嚴肅地開始勾勒……
這些畫麵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大多隻存在已經被時光淹沒的古早年代。其中的很多行為甚至因為被Fate判定為無益於人類社會的高效發展，早已經被明令禁止。不知道羅森忽然當著他的麵播放這些，究竟是要幹什麽。
畫麵裏的鏡頭從女模的側臉推向胸部時，陸羽皺了皺眉，將目光側向了一邊。
與此同時，羅森也摁下了暫停鍵，繼而一臉意味深長地看向他：“這些東西，你見過嗎？”
“沒有。”
“那Stream這個名字，你有沒有聽說過？”
“也沒有。”
“你確定沒有？”
“……”
“羅董……”
一直默不作聲的秦鬆聽到這裏，終於賠著笑臉輕聲提醒：“陸羽上周休假，按照部門規定，員工休假期間，所有與工作相關的信息都是不予知會的……”
“原來如此……”
羅森麵色稍霽，終於把咄咄逼人的氣勢收斂了起來，開始專注於解釋。
“如你所見，這些內容全部來自於一款名為《曙光》的全息網絡遊戲。這款遊戲最初隻出現在暗網，玩家也都是那些居住在衛星城裏的廢民們。大概從一周前開始，這款遊戲被它的製作人Stream推進了公眾視野。很多受過高等教育，原本應該成為中流砥柱的社會精英被它所宣揚的那些散漫、低效、毫無目標感的生活方式所影響，甚至偏離了Fate為他們精心設計的生活軌跡和社會角色，和那些廢民一樣，變成了消極墮落、不思進取的蛀蟲！”
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幾分試探：“據我所知，這款遊戲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裏麵非常風靡，即使在Matrix內部，都有不少人私下裏偷偷討論甚至接觸過……”
“請您等一下。”
陸羽表情嚴肅地打斷了他：“我不清楚您所說的不少人究竟是指誰，但至少對我而言，所有的工作、學習和生活都有著嚴格的時間表，不會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浪費時間……除非它成為我的工作。”
“很好！”
羅森並沒有因為他的生硬態度而表示出不滿，反而滿是欣慰地點了點頭。
“雖然你可能是第一次見到我，但早在你正式入職Matrix以前，我已經詳細看過了你的資料。當時對於老秦堅持要用你這麽年輕的小孩，我心懷顧忌，但事實證明，這個決策是正確的。”
陸羽有些吃驚：“您看過我的資料？”
雖說Matrix錄用流程嚴格又繁瑣，尤其是他所在的部門，更是除了專業成績之外，方方麵麵的因素都要綜合考評，但他實在想不到，自己這麽一個普通員工的資料，居然曾經被董事長過目。
羅森的目光閃了閃，沒對他的疑惑多做解釋：“我看過你入職以來的工作評估，各方麵的表現都非常突出，所以這次過來主要是想問問你，在現有職能範圍之外，有沒有興趣參與一些更有挑戰性的工作？”
“更有挑戰性的工作？您指的是……”
“《曙光》。或者說是Stream。”
羅森一邊回答，一邊朝著身邊一個眉頭緊蹙的中年男人指了指：“這位是Matrix安全管理中心的負責人衛寧。我希望你能夠協同他的工作，把隱藏在《曙光》背後的遊戲製作人Stream盡快找出來。”
按理說，羅森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作為一名普通的小職員，他應該受寵若驚立馬點頭表示榮幸，但即使站在一旁的衛寧目光帶刺地在他身上瞪了好幾個來回，陸羽依舊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畢竟關於安全管理中心的種種傳聞他是聽過的。
這個在整個Matrix體係裏最神秘也最嚴苛的部門，為了維護所謂的“係統和產品安全”，常常越俎代庖，伸手幹預許多原本是政府部門應該管理的公共事務。隻是礙於Matrix的強大社會影響力和無處不在的身影，企業職能和政府職能之間的邊界也日漸模糊，很多時候，對於他們的種種舉動，政府方麵即使頗有微詞，也隻能無奈地默許著。而這種默許，讓安全管理中心的一眾人等做起事來也越發有恃無恐，缺乏尺度。
沉吟半晌之後，陸羽試探道：“找到他以後呢？我是通知衛總那邊就好，還是直接要求他對遊戲內容進行整改，或是徹底關閉？”
“都不是。”
羅森搖了搖頭，口氣裏流露出屬於一個商業巨賈的決絕和狠厲：“找到那個雜碎以後，你直接知會我。然後我會以破壞社會穩定的罪名，把他送進監牢！”
客客氣氣地將羅森和衛寧送走後，秦鬆把陸羽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見他眉頭微蹙，表情裏帶著一點欲言又止，秦鬆歎了口氣，耐心安撫道。
“難為你了，休假才剛剛結束，什麽都還不清楚就讓你忽然麵對這種事。不過嘛……你也別擔心，雖說羅董開了這個口，但保證Fate能夠零失誤地正常運轉，才是當下Matrix所有工作裏的重中之重。如果你實在覺得為難，那我就找個機會和老衛說說，看看能不能去其他部門要人。”
“倒也不是為難……”
單獨麵對秦鬆的情況下，陸羽的情緒不再那麽緊繃：“我隻是有點奇怪，羅董為什麽會專門點名找到我？畢竟整個部門就我資曆最淺，而且之前連他的麵都沒見過。”
“那有什麽奇怪的？Matrix是什麽地方？全球每年有多少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你大學剛畢業就能破格被錄用，還是在咱們部門，這還不夠成為他來找你的理由？”
說到這裏，秦鬆像是想到了什麽一樣，臉色曖昧地笑了起來：“而且啊，你小子還長得這麽帥……我可聽說羅董的獨生女兒還沒有交男朋友來著，說不定這也算是羅董他作為老父親聽聞你的美名後的一次特別考察呢？”
“行了吧！就算她沒有交男朋友，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Fate也會給她匹配合適的相親對象，這事就不用您在這瞎操心了……”
陸羽一臉頭疼地把他還待囉嗦的話頭截住，繼而問道：“不過衛總他們的安全管理中心不是也有自己的技術團隊嗎？我有個挺厲害的師兄就在那裏任職，羅董為什麽會專門跑來我們部門要人？”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
說到這個話題，秦鬆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就像羅董剛才說的那樣，《曙光》這款遊戲原本隻是在暗網上進行傳播，所以最開始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然而就在你休假的那一周，因為Stream大張旗鼓地宣傳，《曙光》成為了精英群體的討論熱點。緊接著，有人開始利用非法渠道購買設備，偷偷參與到這款遊戲裏，這裏麵甚至包括了一些被篩選後進入‘璀璨’計劃，一直以來表現都非常自律優秀的孩子。在監測到這部分異動後，Fate很快進行了報警。而衛總和他的安全管理中心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正式介入，開始對《曙光》進行追蹤的。”
陸羽隻覺得吃驚：“可就現在的情況來看，一周時間過去了，他們似乎並沒查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是。”
秦鬆重重歎了一口氣：“因為還有別的事情在跟進，所以原本老衛的態度也不算太激烈，隻是想著先封掉遊戲，再對幕後人員做進一步處理。誰知道忙活了大半天，不僅連《曙光》的服務器在哪兒都沒找到，安全管理中心內部的工作係統還意外地遭遇了好幾次入侵。在意識到這些入侵事件都和Stream有關後，老衛大為震怒，第一時間調整了任務目標，鉚足了勁兒開始找人……隻是迄今為止，好像也沒什麽結果。”
安全管理中心的內部工作係統被入侵，這種行為無異於當著所有人的麵給了衛寧一記耳光。
好奇之下，陸羽忍不住問道：“既然他們一無所獲，那又怎麽能確認係統入侵事件就一定和Stream有關呢？”
秦鬆幹笑了兩聲，像是有些難以啟齒。
四目相對了好一陣後，他才吞吞吐吐地表示：“原本是不確定的，因為和過往那些以牟利或者信息竊取為目的的家夥完全不同，最近幾次入侵者進入內部係統後，都隻是意思性地打個卡，重要的信息資料一概不碰，也沒有任何破壞性的舉動。所以最開始，安全管理中心那邊連個靠譜的懷疑對象都沒有。直到前幾天，老衛給羅董匯報工作時，屏幕上的匯報文件忽然就變成了《曙光》的遊戲資料宣傳片，所有人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究竟是被什麽人給羞辱了……”
陸羽一時無語，內心卻充滿了對衛寧的同情。
這種破壞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的做法，衛寧還能忍的話就不是個男人了。
見他一臉若有所思，秦鬆忍不住提醒：“陸羽，雖然安全管理中心在這次的追蹤行動中究竟經曆了什麽我不知道，老衛那邊也一直諱莫如深，但很明顯，能讓他這種向來心高氣傲的人放下臉麵，專門請了羅董跑來咱們這裏請求增援，Stream的技術能力絕對不容小覷。而且我聽到過一些傳聞，安全管理中心的好幾位同事因為參與了《曙光》的工作，接連被送往了醫院，所以我甚至有些懷疑……”
“您懷疑什麽？”
“算了。”
秦鬆猶豫了一下，還是擺了擺手：“陸羽，我知道你少年得誌，遇到這樣的對手難免會有好勝心。而且一旦任務成功，對你未來的發展也會大有助益。但以我多年的工作經驗來看，總覺得這件事可能沒那麽簡單，所以作為你的部門領導，我還是希望你謹慎考慮。”
“謝謝您的提醒。”
秦鬆的好意陸羽心知肚明，但他還是很快表示：“雖然就這個任務本身而言，我的確挺有興趣，但是晴姐是我的組長，之前也給我安排了一些工作。所以在接手這個項目之前，我會先征求她的意見，這點請您放心。”
“這倒是不必了。”
“不必了？為什麽？”
陸羽眼皮一跳，聲音裏帶上了幾分顫音。
按照秦鬆慣有的風格，工作上的事跳過直屬上司不予知會，實在是有些不合情理。
“你這小子，平時天上掉刀子眼睛都不會眨一下，怎麽一遇到和於晴相關的事就非要揪著不放，打破砂鍋問到底？”
在陸羽毫不退讓的注視下，秦鬆苦笑著歎了口氣：“行吧，反正這事遲早你也得知道，我就直說了。出於某些不方便透露的原因，於晴在Matrix的權限已經被全麵收回。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你的組長，也不再是Matrix的員工了。”
走出秦鬆的辦公室後，陸羽隻覺得心跳如鼓，一陣強過一陣。驚濤般的震驚與困惑拍打著心髒，他接連給於晴打了好幾個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
直至天色轉黑，辦公室裏的同事陸續下了班，期盼已久的電話才終於響起。隻是對方的聲音聽上去滿是輕鬆愉悅，和他之前所想象的沮喪低落全然不同。
“陸羽你找我？怎麽催命似的一口氣打了這麽多個電話？是有事要我幫忙，還是休假期間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想和我分享嗎？”
“……”
事先準備好的安慰之詞忽然間沒了用武之地，陸羽滿心憋屈之下，隻能態度生硬地問：“你這一整天幹嗎去了？怎麽一直不接電話？”
“忙著搬家嘛，雖然要帶走的東西不多，但總得收拾一陣。另外還得打掃新房子，登記新網絡，辦理新的電話卡什麽的，這一來二去的就給耽擱了，不好意思哦……”
“搬家？”
雖然從對方那漫不經心的回答裏，陸羽隱約捕捉到了什麽，但他還是忍不住追問了一句：“你這是要搬去哪兒？”
“方舟小鎮。”
“什麽？”
陸羽這一驚非同小可：“你要搬去衛星城？和那些廢民們住在一起？”
“你先別那麽激動嘛。”
於晴的口氣聽起來有些亢奮，像是發現了什麽天大的驚喜似的：“陸羽我告訴你，有機會的話你一定要來這兒瞧瞧。這地方雖說是落後了點，但實在是太有趣了。我就在這待了沒幾天，感覺自己過去的幾十年簡直白活了……”
在她聽起來眉飛色舞的語氣裏，陸羽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然後他很快態度強硬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先別說這些了。你現在有時間嗎？咱們見麵聊聊。”
“現在？你今晚那麽閑嗎？我怎麽記得你平時這個時候不是在加班、健身，就是在網絡圖書館上查資料學習來著？”
“……”
聽他並不回應，隻是呼吸聲漸重，似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於晴噗哧一笑：“好了好了，既然你這麽好興致，要不就直接來方舟小鎮？雖然新家還沒完全收拾好，但我可以帶你在附近轉轉，體驗一下不一樣的夜生活。”
“不必了！”
陸羽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強調著：“我對那種蛀蟲聚集的地方沒有興趣。”
“……”
於晴愣了愣，終於意識到了什麽，笑意也跟著收斂了起來：“既然這樣，你來水東市場吧。一個小時以後我在那等你。有什麽事情，大家見麵了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