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屠城巨變

《泰景亨策》記載:左景順帝成和十四年,媯趙平狩五年,成漢牛寺稱帝十一年夏(成漢立國隻有國號,無年號)。

媯趙以中郎將幹闕為征南大將軍,大皇子媯樽監軍,在陳倉道子午穀,修建吊橋。趙軍跨境,進攻成漢王牛寺,成漢王牛寺不能抵擋,退守漢中武關郡。

幹闕與媯樽率軍通過陳倉道。九月初四,趙軍兵臨武關郡城下。十月二十,媯鑒率領另一路趙軍,通過金牛道,擊破羊郡。

十一月二十九,媯鑒行軍至武關郡,與幹闕、媯樽會師,兩軍共同攻擊漢中武關郡。

成漢王牛寺棄城,退守蜀中。

幹闕與媯樽、媯鑒占據漢中,籌備進攻蜀地。

十二月十六,左景大司馬、北府軍統領鄭茅,率領大景軍隊渡江,越過壽春,進犯媯趙彭城。

媯趙南府大將軍在壽春抵抗左景鄭茅失利,飛書洛陽告急。

媯趙皇帝媯轅,調動征南大將軍幹闕、媯樽軍隊回師長安,留媯鑒鎮守武關郡。幹闕與媯樽過潼關,從龍門關南下,分兵兩路,媯樽率軍進攻襄陽,幹闕則一路向南,奔襲荊州。

左景大司馬鄭茅之弟,荊州刺史鄭蒿被困數月。

到第二年,左景成和十五年春,左景鄭茅分兵救援荊州。媯趙幹闕、媯樽退兵龍門關。

左景北府軍鄭茅亦自彭城退兵,將左景北府軍幕府遷至江北的壽春。

左景天下,軍隊精銳盡在鄭茅、鄭蒿兩兄弟麾下,分別為壽春北府與荊州府。

媯趙太尉幹奢依然留守長安。漢中為媯鑒統領。

沙亭軍調撥歸征南大將軍幹闕麾下,駐守龍門關。大皇子媯樽回到洛陽,媯轅冊封媯樽為太子。

成漢失去漢中險要之地,國力最弱,被強大的媯趙逼迫,政權搖搖欲墜。

鄭茅攻陷壽春之後,左景恢複淮河之地,北府軍幕府搬遷至壽春。

鄭茅正在壽春清點戶籍,後方建康皇帝傳旨,將壽春百姓盡數屠殺。

鄭茅下令,清點所有百姓的籍冊,無論揭、抵、羌各族還是漢民,全部驅趕至壽春城北。五萬壽春百姓,不明就裏,被左景十萬軍士團團圍困在肥水河邊。

當壽春百姓看到左景北府軍在戰馬上掣出長刀,即將把他們驅入肥水溺死的時候,哭嚎之聲連天遍野。

一些漢民從百姓中奔逃而出,旋即被北府軍用馬刀劈斬。

漢民紛紛大喊自己是漢人,乃左景的子民。鄭茅躊躇許久,對建康來傳令的中官曹猛說:“這些都是大景的子民,隻為故土難離,才不得已臣服於逆趙。如今我們收複壽春,是不是該把他們與賤民區分對待?”

曹猛已經年過六旬,頭發花白,咳嗽幾聲,才說道:“聖上也知道他們曾是大景的子民,可是既然他們悖逆大景,歸順逆趙二十多年,已經與逆趙的賤民無異。”

鄭茅仍然猶豫,“賤民作亂已經三十年,中原的大景百姓無一日不盼望我們北定中原。現在我們屠殺了這些漢民,會讓中原的漢民無心思念舊朝。”

曹猛又咳嗽了幾聲,撫著胸口,不斷地喘息。

鄭茅問:“曹大人的身體……實在是不應該顛簸這麽遠。”

曹猛說:“無妨,我隻問大司馬一件事情,如果漢民中混入了賤民的奸細,不停在壽春作亂,這剛剛收複的失地,如何可保安寧?實在是為大司馬擔憂。”

鄭茅滿臉通紅,“承蒙聖上不嫌棄我這個罪人,盡釋前愆,恢複了我的官職,的確不該質疑聖上的禦旨。”

鄭茅說完,招手讓副將上前,“壽春的這些百姓,都已經歸附了逆趙,不再是大景的子民……”

然後手臂揮了揮。

遠處的壽春漢民,遙遙看見大景的北府將軍揮手,知道大難在即。一個老者跌跌撞撞地朝著鄭茅和曹猛奔來。北府軍士用長戟頂住老者的胸口。

老者大喊:“大將軍,老朽有話要說。”

鄭茅看了看曹猛,曹猛歎口氣,“我也老了,就聽聽他要說什麽罷。”

鄭茅示意老者近前。

老者來到鄭茅馬前,跪拜在地,抬頭說:“老朽知道大將軍信不過我們在壽春的漢民,不過老朽有一個建議。”

“你說。”鄭茅點頭。

“壽春城漢民人數過半,無時無日不在思念大景北歸。如今大將軍回來了,”老者懇求道,“請允許我們漢人將城中異族賤民親手了結,以顯示我們大景子民的忠心。”

就在老者懇請鄭茅的時候,被逼迫在肥水河邊的漢人,已經開始動手砍殺揭、抵、羌、匈奴等族人。這些賤民突然被共處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鄰居親友屠殺,一時間也無法反抗,而那些漢人為了在鄭茅麵前表現忠誠,都近乎瘋狂地大開殺戒。

壽春被媯趙統治二十多年,漢人與各族賤民之間早已經通婚聯姻,現在丈夫殺妻,父親殺子,無數漢人百姓,都將手中的利器,招呼向自己的賤民親友。人間慘景,莫過於此。

鄭茅和曹猛都不忍心再看。鄭茅低下頭,對副將大聲說:“全部斬殺,無須再甄別漢胡。”

北府軍得令,立即驅趕所有壽春百姓蹚入肥水。一霎時,肥水岸邊,人群推攘,相互踐踏,死傷無數。

老者撲上前來,抱著鄭茅的大腿痛哭,“望大將軍憐念我們大景的血脈!中原的漢人本已被逆趙屠戮過半,如今僥幸得活,難道又要死在天朝的刀下嗎?”

鄭茅說道:“聖上的禦旨,我也無法違抗。”

老者知道無可挽回,雙腿癱軟,坐在地上,引頸待戮。

一個人不知何時走到了鄭茅的馬前,輕輕將老者扶起,然後抬頭看看鄭茅,又看向曹猛。

鄭茅和曹猛看見此人,都大驚失色,立即跳下馬來。

“少先生!”鄭茅大聲說:“你也在壽春?”

來人正是少都符。少都符容貌未改,但是眼睛渾濁,滿頭白發。扶起老者之後,對著鄭茅和曹猛說:“鄭大人,曹大人,我們又見麵了。你們好嗎?”

“很好,”曹猛說,“聖上也很好。”

少都符看向曹猛,苦笑著說:“我知道他很好。”

鄭茅問少都符:“聽東渡的漢民提起,少先生這二十年,一直在挽救漢人流民的性命,從逆趙的手下,拯救百姓無數。”

少都符說:“好在媯轅跟我曾經結拜過兄弟,亂世之中,我也勉強苟活。挽救難民性命,其實都是趙國太尉幹奢的功勞,不然我一介閑人,媯趙的將軍怎麽可能聽我的建議?”

老者聽到少都符所說,知道有了一線生機,立即跪向少都符。“求少先生,少神仙,救我們壽春百姓一命。少先生救人無數,我們壽春百姓都是知道的。求求少先生,向鄭將軍求情。”

少都符看著鄭茅,“我犯了大錯,將媯轅從一個賤奴扶植為如今的逆趙皇帝,拯救這些百姓,也無法抵消我的過錯。但是能救一個,就消減一分罪孽。鄭大人,看在我曾經輔佐大景,擊退篯鏗鬼兵的分上,就放過這些百姓吧。”

鄭茅看向曹猛,“曹大人怎麽說?”

曹猛正想說話,突然咳嗽起來。少都符從懷裏掏出藥丸,遞給曹猛。“聖上還在修煉鹿矯,曹大人這幾十年日日守在丹爐旁,已經被丹毒侵入了五髒六腑,這藥,也隻能換回曹大人三年的性命。”

曹猛接過藥丸吞服後,呼吸立感順暢。他對少都符拱手道謝,說:“聖上一直有惦念少先生。”

“他一心要成仙,逆轉天治,”少都符說,“怎麽可能會擔心我的安危。”

曹猛看了看鄭茅,不再繼續說下去。

少都符說:“告訴聖上,我活著一天,就絕不去見他。事態既然已非我能左右,接下來的日子,我除了一心挽救在鬼治中無辜受難的百姓,贖回我的過失,絕無他想。”

曹猛輕聲對鄭茅說:“少先生地位非同小可,你我是知道的,既然他求情了,那麽就……”

“正如我意。”鄭茅說,“隻是曹大人回去後,如何交代?”

“聖上會答應少先生的懇請,”曹猛說,“他們畢竟是……”曹猛連忙住口。

“那好,”鄭茅招呼副將,“將壽春的漢民加以甄別,帶回壽春城內,其他的賤民,全部驅趕入肥水。”

少都符擺手,“不。”

鄭茅大奇,“少先生難道不是這個意思?”

少都符說:“既然放過,就都放過吧。這些異族百姓,本都是賤奴和北方牧民,被媯趙遷徙到了壽春,也是無辜的生靈。”

鄭茅和曹猛相互對視良久。曹猛微微點頭。

鄭茅說:“那就聽了少先生的吩咐。”

鄭茅和曹猛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應了少都符,其實兩人內心裏都各有打算。

曹猛就不必說了,他自己是曹丕後人,自始至終就知道聖上是取代了景高祖姬影、景宣帝姬望的幼麟師乙。

少都符亦是單狐山的幼麟,與師乙同門同宗。少都符說活在世上一天,就不會去見聖上,這句話是說給曹猛聽的,就是借曹猛的嘴,給師乙帶個話,師乙破壞人治,以賢人術士身份做天下共主,少都符不去追究了,並且也不會告知天下道教,以維護同門的情誼。至於師乙的下場如何,少都符也不再關心。

少都符覺得自己培養了媯轅,讓大景百姓墮入鬼治,他這輩子就要永遠無窮無盡地為自己的罪孽贖罪,周旋於媯趙和大景之間,以拯救萬民的性命為責任。

鄭茅雖然還不知道如今的聖上仍舊是師乙這一秘密,但是現在的鄭茅,已經不是當初洛陽城中的大司馬,他經曆了安靈台之盟後的一係列事變,被削奪了官職,出走荊州,找到了兩位皇子,又跟著楚王和九江王到了建康。

這些經曆,任何一段,放在普通人身上都是驚心動魄,步步驚心。而鄭茅從位列三公到削為平民,又跟著楚王、九江王逃竄,安定建康民心,繼而又迎奉如今的聖上東渡,重獲爵位,已經從一個輕浮、自大的名門貴胄,轉變成遇事沉穩、深謀遠慮的真正良臣和將領。

鄭茅內心裏反感殺戮,這是名將必備的品質。隻是受限於聖上的禦旨,才無可奈何向百姓舉起屠刀。

現在少都符現身,鄭茅已經有了招攬的意圖,畢竟四大仙山門人在洛陽一戰之後,天下聞名。如果少都符留在壽春輔佐鄭茅,在聲望上對北府軍大有裨益。而且少都符與媯轅有舊,即便如今媯趙的軍事實力天下最強,媯轅投鼠忌器,在攻打壽春、收複淮河流域的計劃中,也一定會有所忌憚。

兵家之爭,瞬息萬變,媯轅一旦猶豫,鄭茅的北府軍就能在壽春爭取到喘息的時間。如此一來,鄭茅在壽春的根基也就穩固。

現在壽春的這幾萬百姓,就是鄭茅招攬少都符的交易。既然鄭茅答應了不屠城,請求少都符留下來繼續庇護壽春,也是常理之中。

事情正如鄭茅所想,在放過了壽春百姓之後,少都符果然答應鄭茅,留在了壽春。

而曹猛也帶著少都符的口信,回到建康向聖上複命。自從三十年前被媯趙逼迫東渡,大景第一次戰勝了媯趙,收複了壽春,這等巨大的功勞之下,放過幾萬百姓的性命,聖上當然不會計較。

這就是鄭茅與曹猛的打算,十分周全,毫無遺漏。

但是他們都錯了。鄭茅守不住壽春。因為他判斷媯轅不會攻打壽春,卻不等於媯樽和媯鑒不會。鄭茅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他忘記了,媯轅是會駕崩的。

曹猛也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聖上根本就不希望鄭茅的北府軍獨立於建康之外。如果在建康,聖上一定會重用鄭茅。可是鄭茅曾經在洛陽作亂,聖上怎麽可能再次養虎為患,把鄭茅這隻猛虎,安置在壽春?

鄭茅如果投降媯趙,反攻建康,大景將毫無抵擋的能力。鄭茅如果在壽春自立為王,與牛寺一樣,大景亦無力阻攔。

安靈台之盟的張胡、梁顯之,都被聖上賜死,唯一剩下的鄭茅,師乙怎麽會輕易放過。

不過這一切變故,都要在幾個月後才會慢慢顯出水麵。

現在壽春城內,一片安定。

鄭茅的北府軍進城駐守,媯趙的軍隊暫時沒有任何動作。與鄭茅一樣,趙軍剛剛占據了漢中,也需要時間去穩定。

少都符被壽春百姓當作救世神仙尊重。在少都符的建議下,鄭茅下令,無論漢民與胡民,都一視同仁,不加區別,全部安撫。

那日在鄭茅麵前請命的老者,是壽春當地的名門望族謝銜。謝銜本是河南陳郡人,三十年前媯趙占據洛陽後,帶領家族東遷至壽春。其時攻打壽春的大趙將領是幹奢。幹奢對漢人名門政策懷柔,因此謝銜家族得以在壽春安頓。謝氏作為高門望族,在壽春頗有聲望,即便是鎮守壽春的媯趙將領薑爽,也對謝銜十分禮遇。

現在壽春重回大景治下,謝銜對少都符感恩不盡,在謝家設宴款待少都符。少都符本不願意見人,經不住謝銜再三登門邀請,隻好應允。

宴席之日,壽春城的百姓紛紛前來拜謝少都符。一時之間,謝家門庭若市,百姓絡繹不絕,都為了要親眼瞻望一下少都符的風采。

不僅漢人如此,眾多胡民也聞風趕來,卻被謝銜家的家奴驅擋在門外。

這一日,駐守龍門關的趙將幹闕,突然聽到洛陽城內傳出巨大的鍾聲。

鍾聲來自於白馬寺。低沉渾重的鍾鳴,一連響了七聲。

幹闕立即麵向北方跪拜在地。隨即下令全軍戴孝。

大趙皇帝媯轅駕崩了。

幹闕的父親幹奢,也在媯轅臨終前一日,猝然斃命。

與此同時,禿發騰率領的匈奴六部,已經攻下了平陽關,正在穿越沙海,即將到達雍州。

和平了三十年的中原大地,將再一次陷入戰爭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