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殿閻羅

肖南緊緊抱著顧曉帆,心裏充滿了失而複得的喜悅。

兩小時前,顧曉帆生生從肖南的視野裏消失,這段時間他被一個叫十殿閻羅的人扯著鼻子繞著全城兜了大半圈。期間還做了兩起異常無聊的事——到監獄門外遛彎和免費為醫院診療室清洗地板。

曉帆看上去並沒有受到驚嚇的樣子,這讓肖南多少感到有些欣慰。她的班主任張歐影在見到肖南之後便匆匆離去了。通過敘述可以得知,在發生小吃店失火事故後,張歐影正好路過消防車林立的街頭,看見曉帆一個人暈倒在街角,問到肖南的電話後馬上打給了他。

“曉帆,你去哪了?急死我了!”肖南看著麵色平靜的小女孩,心裏忐忑不安地問道。

顧曉帆倒是沒什麽大礙,翹著嘴說道:“誰讓你把我弄丟的!剛才那麽多人,你光顧著逃命去了,如果不是張老師找到我,我都不知道上哪找你去……”

“張老師?”肖南聽到這個詞,心裏頓了一下——自己真是唐突,方才竟然忘記了感謝那個找到曉帆的老師,她叫什麽來著?

“看把你笨的。”曉帆繼續用不在意的語氣說道,“還好張老師找到了我,不然我在街邊睡著了你都不知道。”

“什麽?在街邊睡著了?怎麽回事?”肖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也太離譜了,一個半大孩子怎麽就能在爆炸發生不久就沉沉睡去了?“曉帆,你沒說錯吧,你睡過去了?你難道不害怕?”

“我沒來得及害怕。”顧曉帆閃爍著晶亮的眼睛,說道,“我聞到一股像人喝醉了一樣的味道,就覺得好困啊,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躺在張老師的懷裏了……”

哥羅芳!

肖南心中忽然竄出了這個罪惡的字眼。

十殿閻羅,是你對吧?你迷倒了顧曉帆,對吧?

他在心裏惡狠狠地說道,眼睛裏已經有了凶光。如果是那個人趁著自己被吆喝著滿城轉的時候帶走了曉帆,那麽就等於說他在電話裏說的是事實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滾燙的烙鐵,生生印在他的心頭:

“你沒丟過東西吧?我原來丟過一隻貓,嘖嘖嘖,好可憐的,那貓臉上全是傷啊,最後還瞎了一隻眼,我隻好敲死它了,不然它也活不下去……”

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城市的另一頭,則充滿了一片蕭瑟之氣。

魏雨晨開著車從城區一路飛奔過來,中間都是一片祥和之色,但到了一監獄管轄範圍內便開始覺得有些陰冷:光禿禿的山頭上立滿了林林總總的電線杆,上麵串聯著高壓電線。在距離監獄高牆半公裏的地方開始,地麵上便在沒有任何植被,貧瘠的地表沒有生氣,像極了中年男人的禿頂。

而高牆上則聳立著緊密的電網,幾十米的距離間錯落著無數個崗亭,裏麵站著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紅色的牆體上布滿玻璃茬子,這是為了防止重犯孤注一擲、進而越獄采取的必要防範措施。

數噸重的鐵門橫亙在魏雨晨麵前,在與先行到達的重案組成員取得聯係後,沉重的鐵門在電力帶動下緩緩展開。在魏雨晨這裏看來,這一道鐵門有著分隔自由的意味,無論你是誰,走進這扇鐵門的世界後,外麵的世界便與你無關,甚至在有生之年斷無走出高牆的可能。

越野車沿著筆直的道路直接開往監區。第一監獄裏分成了兩個大部分,一部分是監區,另外一部分則是活動區,這裏有一個標準足球場大小的操場,據說整個監獄能容納上千名犯人。

在之前的電話中魏雨晨已經知道命案發生在二監區,在整整八個監區中二監區位於東側的一棟小樓下,共有一百多名犯人,其中重犯八十餘名,死緩犯十名。這裏也是整個監區中防備最為嚴密的地區之一。

正當她下車準備往監區行走的時候,手機響了,在悅耳的鈴音中,她看到了一個無法顯示的“受保護的號碼”,心下大疑,按鍵接通了電話。

“喂,江城重案組魏雨晨。”這是她對於陌生電話一般固定的開場白。

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陣莫名的喘息聲,似乎有一個人躲在電話背後沉重地出氣,半晌後,那個聲音有些扭曲、甚至鹹濕地說道:“……呼,魏警官,你好……”

“你好,請問有什麽事?”魏雨晨聽到這個聲音,心裏哆嗦了一下,很明顯對方使用了變聲器,但即便是這樣,她已經能從這段扭曲的聲音中聽到一絲隱約的興奮感。

“你好……我是十殿閻羅,你應該收到了我的郵件吧?美麗的魏警官,遊戲已經開始了,你準備好了嗎?你的競爭對手已經采取行動了,我們來比比看,看誰更快……哎喲,嘖嘖嘖,監獄裏都是些什麽人啊,這些人,這些人罪大惡極不是嗎?殺掉他們,是一件多麽,多麽過癮的事啊……”那個聲音沉重地喘息著,聲線直刺魏雨晨的耳鼓。

“你到底想幹什麽,十殿閻羅?”她忽然覺得有一絲不祥的預感,問道。

“遊戲開始了!”那個聲音似乎喜怒無常,此刻忽然變得暴戾不堪,“趕快進入你的角色吧!哈哈哈哈!”

電話忽然斷掉了,她急忙拿起手機,那個無法顯示的號碼已經消失在手機顯示屏上,那個詭異的聲音似乎還回**在記憶中,一陣寒風襲來,她竟然覺得有些瑟瑟發抖。

遊戲已經開始了……

她方才想起幾小時前那封郵件裏的內容,心裏不由得緊了一下——難道不是惡作劇?

幾小時前,她睡眼惺忪,全身無力地坐在床邊,她剛剛給一通電話吵起來,還沒接就掛斷了。

這該死的家夥,要讓我知道他是誰,非滅了他不可。

她在心裏憤然地想到,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哈欠。

“唉!”她長歎口氣坐在**,朦朧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鬧鍾:現在居然才六點十分。

這時outlook傳出了有新郵件到來的提示音。

她點開這封郵件,打頭的第一句就讓她覺得十分惡心:

獻給我心目中的女神。

噗!

她差點把剛剛喝進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我親愛的女神,我朝思暮想著你,如果有那麽一天,我願意奉上我的一切。”

“神經病啊……”魏雨晨飛快刪除了郵件,跟吞了一隻蒼蠅一樣惡心,真悲哀,作為一名每天同犯罪分子做著殊死鬥爭的警察來說,對於生活中遭到的騷擾居然無能為力,更何況她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又不能動用警力去查,這有點像在明處被人偷窺的感覺。

變態狂。

她憤懣地準備關上outlook,收件箱裏依然有成堆的未讀文件,在這些冗雜的未讀郵件中有一封的標題引起了她的注意:

凶殺現場組圖——十殿閻羅

發件人的ID是“十殿閻羅”。她疑惑地點開郵件正文,一種令人作嘔的不適感頓時將她團團包圍——郵件的圖片附件中是充斥著血腥氣息的凶案現場圖片。雖說魏雨晨多次在凶殺現場看到比這些圖片更為駭人的場景,但明顯這封郵件裏出現的圖片更為令人心悸。

“十殿閻羅”不厭其煩地為每一張圖片配上了文字說明,甚至在那些常人看到魂不附體的屍體上用紅色字體進行標注,因此將各種虐殺的傷口體現得格外清晰。魏雨晨盯著電腦屏幕,即便腹中空空如也,但也旋即掀起一陣翻江倒海。那些圖片格外真實,甚至有些竟是自己經手過的案件。

她驚呆了:這些案子完全是沒有公開過的,那個什麽十殿閻羅從哪裏搞到這些高度敏感的照片?

她感到有些戰栗,手不自覺地點擊著鼠標,下一封未讀郵件內容展示在顯示屏上:

遊戲開始了!

看到這個標題,她心底不自覺地一哆嗦:這是什麽意思!

緊接著,正文中沒有出現任何刺激人的圖片,發件者隻是用大號黑體字寫了這麽一段文字:

“我為顧命生而來……”

顧命生!

這三個字跟驚雷一樣劈中了魏雨晨的內心,是顧命生!那麽,那個人也會回來吧?那為什麽不聯係我?她飛速地拉到了信尾,在郵件正文的最後部分,她看到了一串奇怪的數字。也是用大號字體羅列出來的,一個個纖瘦肥胖不一,好似刻在顯示器上一般。

在班德拉空靈的音樂聲中,她盯著電腦顯示器上這串說不清道不明的數字,心裏的疑惑一層勝似一層:

1-0:2:4:0:12:18:24-4

她感到似乎有什麽真相隱藏在這串看上去有些無序的數字符號中。經過一場驚嚇之後,“十殿閻羅”這個署名賬號引起了她的高度注意。在記憶中,閻羅和閻王應該是同一個人吧,閻王明顯是中國神話傳說中掌管地獄的君主,但閻王怎麽又有十個之多?

這個家夥,不會在和自己搞惡作劇吧?難道是他?這小子弄了個叫十殿閻王的馬甲來逗我玩?我的天……不會吧……

另外一句郵件裏的話特別紮眼“……遊戲的籌碼,就是你生病中最珍視的東西,準備好了嗎?不管你準備好沒有,遊戲都即將開始……”

她在心裏嗔道,一絲輕笑忽然從嘴角泛起——不是自己不認真,隻是這封郵件有太多惡作劇的意味,然後關上電腦開始吃剛剛泡好的麵。

正當她挑起第一縷麵條時,電腦桌上的座機電話發出了悅耳的鈴聲,聽上去雖然美妙但卻讓她食欲全無。

“肖南!你是不是變態啊,還十殿閻羅,有病啊?”

她憤怒地接過電話,正醞釀著怎麽把肖楠狠狠罵一番,電話裏傳出的聲音卻讓她傻了眼——這是江城市警局羅鎮武局長打來的。

“小魏啊!什麽十殿閻王啊?有案子了,趕快到市第一監獄,這裏有個犯人出事了!”羅局長是個大嗓門,聲如洪鍾,一通心急火燎的電話將魏雨晨的耳朵從聽筒上震得老遠。

老頭子年過半百但卻精神十足,的確沒辜負父母給他取的名字“鎮武”——既震懾又威武。他這一番炸雷般的話語將魏雨晨從被人騷擾的極度氣憤中生生拖了出來。

“收到,羅局我這就來!市第一監獄是吧?”

魏雨晨手忙腳亂地打開手機,接著換上外衣,連嘴都來不及擦幹淨就匆忙地衝出了寓所的大門,在等電梯的時候急忙將自己的馬尾仔細梳理了一下,雖然帶著倦容但此刻看上去已經算是英姿颯爽了。

一路上車輛極少,她方才怨聲載道地想到:現在是星期天早晨七點,不出意外的話大部分人都還在溫暖的被窩裏,享受著周末的清閑。而自己已經如同繃緊的橡皮筋,砰然一下就彈開了,目的地就是關押重刑犯的市第一監獄。

海鮮魚丸麵的味道猶在唇齒間,這讓她忽然想到當年在那個海島上吃到的海鮮了,雖然隻有短短幾天,但島上的十個人卻隻有幾個人生還,這一段記憶雖說有些痛楚,但卻在魏雨晨的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迷離的大霧,深藏不露的殺手,橘黃色的燈光,還有那個看上去不怎麽樣、腦子裏卻裝著不少東西的人。

“那個家夥去哪了?上次機場匆匆一別,竟然跟人間蒸發了似的。”

她手握著方向盤,心裏卻在暗自嘀咕。自從金環島連環凶殺案結束後,那個人似乎就從自己的視野裏消失了。魏雨晨甚至忘了詢問他的聯係方式,隻知道那家夥的名字,肖南。

但奇怪的是,等她回到江城後再聯係報社時,對方卻告知他已經辭職了,具體去向不明,這讓魏雨晨甚是失落,雖然已經不大記得那個人長什麽樣子了,但卻總在心裏念念不忘。而那個人似乎很過分,從那件事結束後便再也沒和自己聯係,仿佛兩個人根本不認識一般。

“這家夥真是沒心沒肺,還說以後常聯係呢,男人怎麽都這麽靠不住……”

她想到這裏有點來氣,腳下一使勁,警用越野車便卯足了馬力朝市一監獄駛去,一輪迷蒙的朝陽此時才有些費勁地試圖從白堊色的雲層中探出頭來。街上早起買菜的人們縮著脖子,似乎被寒風奪去了熱度,隻盼望著冬日早早結束。

從回憶裏抽身出來,魏雨晨下車後徑直來到二監區入口,在轉角處看到了市局重案組的警戒線,看來命案就發生在這裏了。

號子裏鬧哄哄的,看來犯人的身亡已經在監區裏傳開了,對於這些罪大惡極但平素在監獄裏十分無聊的犯人來說,死了一個人應該算是重大消息了,因此無論管教如何喝斥,細碎的議論聲總是有的。

“這位是江城市警局重案組的魏警官。”打頭的一個刑警神色肅穆地介紹道,隨即指了指身旁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管教,向魏雨晨介紹道:“這位是第一監獄的總管教員沈偉強。”

“你好魏警官,叫我老沈就是了。”沈偉強倒是挺和藹地對魏雨晨伸出了右手,“真是麻煩你了,周末大清早趕來。”

魏雨晨微微一笑,伸手與他相握道:“不麻煩,都是兄弟部門,應該的。”那雙手傳遞來溫暖的力度,幹燥而有力。讓她感覺到一種經曆了風浪後的淡定,對麵的沈偉強雙眸閃亮,讓人感到格外安靜。

“趙長峰,安排了痕跡組去現場檢驗了沒有?”魏雨晨迅速進入了角色,開始安排工作。

剛才那個小刑警答道:“頭兒,痕跡組已經去取證了,隻是這個案子有點蹊蹺……”

“怎麽蹊蹺了?”魏雨晨微微蹙眉,搓著手道。從進入監區開始她就感到一陣緊似一陣的寒意,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理上都有一種如墜冰窖的感覺。雪白的牆壁顯然是經常被人打掃的,在牆壁下半段的地方,用黑色宋體字寫著八個大字:

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接著在沈偉強的複述下,今天早上發生在第一監獄的命案才在魏雨晨的腦海中展開來。老沈顯得有些沮喪和無助,畢竟在他的手下發生了一起服刑犯人的命案,這在江城市第一監獄曆史上絕對是少有的。

死者名叫劉德章,編號1308,住在8號監房,現年44歲。之前的罪名是經濟詐騙,因此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根據目擊者的回憶,今天早上六時許,按照監獄的規定,八個監區的所有犯人都在這個時候起床,並在活動區的大操場上晨跑,跑步進行到約莫二十分鍾的時候劉德章忽然感覺肚子痛,於是向當值的管教肖羽請假上大號。在劉德章去廁所之後半小時,管教肖羽這才意識到劉德章離開時間太長,於是想到廁所去尋找他。但等他趕到活動區與二監區之間的地方時,發現劉德章已經死在地上,而在劉德章屍體旁站著監獄夥食團的劉素林。

至於這個肖羽則在案發前溜了號。按照第一監獄的規定,所有管教負責一定的監區,一般是兩個管教對應一個監區,今天正好是肖羽當早班,因此在操作規程裏他必須緊跟犯人寸步不離。由於早晨氣溫實在太冷,肖羽私自趁犯人跑步的時候躲到一個牆角處避風烤火,因此犯人在操場上的舉動不曾被他完全看到。

二監區出操時間最早,因此其他管教在案發當時並沒有到場,也就造成了案發時目擊者的缺失。

“也就是說,整個案發過程隻有劉素林一個人看見了?”魏雨晨蹙眉道。

“也不是,據劉素林說,他發現的時候劉德章已經倒在地上抽搐了,他這才想到報告監獄管教,就在這個時候肖羽才趕到。”沈偉強補充道,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此刻有些渙散,似乎對肖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那就是說整個過程沒有人看到嘍?”魏雨晨詫異地問道,“這就奇怪了,偌大一個監區,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看到劉德章是怎麽倒下的?”

沈偉強略有尷尬地說道:“魏警官,實不相瞞,我們監獄前段時間調走了不少管教到二監獄去,因此這段時間人手有些不夠。監獄長在幾個關鍵的地區增派了管教和武警,但武警主要負責的是外圍,所以劉德章倒地的地方其實正好是位於一個死角上……”

“也沒有監控記錄嗎?”魏雨晨接著問道。

“沒有,那裏正好是二監區和活動區之間的攝像盲區。”沈偉強小聲說道,神情中有一絲不易看出的沮喪。

“肖羽人在哪裏?”魏雨晨忽然意識到室內少了一個關鍵的人。

“他正在房間裏寫檢討呢,作為一名管教居然不跟著自己的犯人,還在犯人去廁所的時候自己溜號烤火去了,這是嚴重的瀆職!”沈偉強有些憤怒地說道,似乎肖羽一個偷懶便造成了這個嚴重的後果,讓老沈的麵子上很是掛不住。

“那等會把他叫過來,還有那個劉素林,我有話問他們。”她簡要地說道,便朝門外走去。一股寒風順著洞開的房門衝進室內,越發顯出隆冬的陰冷。魏雨晨一個哆嗦,這才想起,自己匆匆出門竟然連圍巾也沒有戴。

片刻後魏雨晨決定穿過二監區走到劉德章死亡的現場去一看究竟,從辦公室橫穿整個監區的時候她妙曼的身姿引來了不少犯人在一旁打趣。

法醫和痕跡組正圍著劉德章的屍體前前後後忙活著,見到魏雨晨到來也都讓出了一條道。魏雨晨繞過幾個大小不一的鋁合金工具箱,看到劉德章的第一眼感覺便是——很奇怪。

這個人從麵相上看並不是想象中那種罪大惡極的樣子,甚至還有些和藹,同剛才讓自己感到厭惡的那些重犯不同的是,此人就像鄰家大叔一樣,溫和,有修養,略微禿頂的腦門似乎還能讓你覺得他頗有智慧。

劉德章應該死得頗為痛苦。

他雙眼微閉,嘴角處有口涎的痕跡,後腦以下滲出不少暗紅色的血跡,一直順著地勢延伸到一處垃圾箱旁。在屍體四周十來米的地方空空如也,並沒有看到什麽打鬥的痕跡。劉德章穿著淡灰色的監服,默然地躺在自己服刑的地方,先其他犯人一步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

“老張,能確定死亡原因嗎?”魏雨晨盤起了自己的馬尾辮,朗聲問道。這是她工作時的固定動作,雖然知道長長的馬尾會阻礙自己工作,但她正處於女孩子最愛美的年紀,因此還是倔強地保持了一頭長發。

法醫張煥是一個四十來歲的老骨幹了,一雙頗具尖銳之態的眼睛透露著一種睿智,他聽到是魏雨晨的聲音,頭也沒回便答道:“死亡原因還不明確,但基本可以確定是他殺!”

沒等魏雨晨繼續追問,老張說罷便招呼手下的人準備將劉德章的屍體放進裝屍袋裏。這時有幾個小法醫提著白色的裝屍袋準備抬起劉德章已經僵硬的屍體。魏雨晨知道這個有些特立獨行的老法醫的性格,在得出結論之前,他什麽都不會說。

一陣寒風忽然沿著高牆吹了進來,冷的魏雨晨直跺腳,看著白色的裝屍袋被劉德章的屍體撐得滿滿的,她心裏也是有些感慨——二十年有期徒刑,等刑期結束他也快七十歲了,不知在這麽長的時間裏他是否能徹底反悔自己的罪惡。

但很顯然,現在他連悔過的機會都沒有了。

看著號子裏的那些幸災樂禍的犯人,她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煩。

這時,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魏雨晨格外心煩地接了電話,但電話那頭的聲音讓她感到再度焦躁起來。

重案組的另一名骨幹刑警陳庭氣急敗壞地說道:“你那邊情況怎麽樣?我這裏接到案子了!”

“什麽情況?”魏雨晨有些詫異地問道。

“英美國際醫院剛才發生了一起意外死亡事故。”陳庭在電話那頭說道,“我最開始真以為是意外,結果你猜怎麽著?在死者的衣兜裏發現了一張冥幣!現在醫院這邊都炸了窩了!”

“還有這種事?我的天!”魏雨晨簡直哭笑不得——誰那麽有閑心,放一張冥幣在死者衣兜裏。

“基本可以斷定是凶殺了。”陳庭繼續說道,“等會老張這邊完了你讓他趕緊過來,我覺得太蹊蹺了!死者居然是在一個密室裏!”

“收到!”魏雨晨掛斷電話後憤憤地想,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都湊到一塊了?還密室,真有意思。

十多分鍾後,在剛才的監區辦公室裏見到了本案僅有的兩名目擊者——灰頭土臉的肖羽和戰戰兢兢的劉素林。

肖羽看上去很年輕,不到三十歲的年紀,穿著管教的製服,原本朝氣蓬勃的一張俊臉現在蒙上一層淡淡的陰翳,看得出,老沈將他狠狠教訓了一頓。他端坐在魏雨晨對麵,雙眼目視地麵,似乎不敢和她對視,而魏雨晨則默默地注視著他,並不打算先引出話題。

也許是覺得氣氛過於緊張,老沈在一旁打破了沉默,他輕聲咳嗽了一下道:“小肖啊,這位是江城市警局重案組的魏警官,你都看到什麽情況,仔細和她說說,你要相信組織,不要有壓力……”

魏雨晨對肖羽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沈偉強的說法,順便也讓他感到了一絲安定。在經曆了長時間的沉默後,肖羽終於斷斷續續地將早上發生的一切說了出來:

“大約在六點,我吹響起床哨叫犯人們都起來,接著組織他們跑步,時間大約在六點十分……後來我覺得挺冷的,於是就等犯人都到了操場上時,自己躲到了操場和監區的轉角躲風,這時老劉頭,哦,也就是劉素林碰到了我,遞給我一個炭火盆,我就在那烤火。”

“大約六點二十分的時候,劉德章說他肚子痛,向我請假去廁所,我當時同意了,心說廁所就在二監區不遠的地方,反正他也回不了號子,外麵又是武警執勤,於是就放他自己去了,當時其他幾個監區的管教還沒到,所以我依舊在那裏烤火。”

“過了有二十來分鍾吧,其他管教帶著人犯到操場出操了,劉德章還沒回來。我覺得事情不大對了,趕緊扔下操場上的犯人去廁所看,沒成想在半路上……唉,我向組織坦白我的失職,魏警官,我對不住監獄和組織對我的培養。”

說罷他長歎一聲,為自己的失職追悔不已,魏雨晨沒有安撫他,隻是淡然地說了一句:“你也別想太多,我這邊不負責對你的處罰,那是你們監獄的事,不過就你提供的線索來看,劉德章倒地的地方,是一個防備真空區?”

“是的,那裏正好在交界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停留,四周又很空曠,隻有一個通道和廚房相連,誰想到會在那裏出事呢?唉!”老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悔恨地說道。

接下來劉素林說的情況可以和肖羽相互印證,大致上劉素林發現劉德章在地上抽搐後不久肖羽就趕到了,也就是說兩人中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便是劉素林,在這一點上老劉頭卻大呼冤枉。

“魏警官啊!這件事和我真沒關係。”老劉頭布滿風霜印記的臉上老淚縱橫,“我和老伴一直在第一監獄做夥房的工作,都快三十年了,我敢保證,我看到劉德章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了呀!你要相信我警官……”

魏雨晨對此不置可否,按照時間順序看,劉素林是發現劉德章的第一個人,因此他不具備任何不在場證明,結合案發地點的情況看,此處和活動區、二監區交界,同時僅有一個通道通向劉素林工作的廚房和食堂,如果有人從廚房走出來犯案也不是不可能,隻是今天早晨隻有劉素林一個人當班,因此無人能證明劉素林沒有去過案發現場。

再者,凶手對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案發地位於監控攝像的死角區域,同時也不易被操場上的管教看到,因此在這裏對劉德章動手,事後也可以順著廚房出去,廚房裏也沒有監控設施,因為那裏屬於工作人員的區域,沒必要設防。

唯一不可能的方向就是順著號子逃走,那邊十來個號子全在一個死胡同裏,再笨凶手也不會選擇從那裏逃走,因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廚房了。

“老沈,管教們的排班表和出操時間是誰定的?”魏雨晨看著牆上張貼的管教照片,忽然問道。

沈偉強趕緊答道:“排班表是我製定的,但犯人們出操的時間是監獄的規矩,已經有二十年了。”

想到這裏,魏雨晨迅速站起身來說道:“老沈,麻煩你馬上調查今天早晨6點到7點之間所有進出廚房的人,包括劉素林本人和他老伴在內,還有監獄的所有管教以及武警。事關重大,我先回警局等劉德章進一步的驗屍結果。麻煩你隨後把調查結果告訴我,我的同事會留下配合你的工作。”

“好的,麻煩你了魏警官。協助警方破案也是我們監獄管教的職責和義務!”老沈有些激動,站起身來握住魏雨晨的小手,使勁搖了搖。

在回警局的路上,魏雨晨一直蹙著眉頭,一個被判了二十年的犯人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死在戒備森嚴的監獄裏,這件事的確有些不正常。更為離譜的是竟然沒有一絲證據和痕跡說明到底是何人所為,狡猾的凶手甚至避開了所有監控攝像頭,選擇了一個防備真空期從容下手,接著跟人間蒸發似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劉德章和凶手有什麽深仇大恨?竟讓凶手鋌而走險在監獄裏下手,要知道法律已經裁處了劉德章,就算他不死,等他出獄的時候已經是耄耋之年。

魏雨晨真不相信,一個因為經濟案入獄的人會被人謀殺在監獄裏。

更令她感到有幾分恐懼的是,那個未知號碼打來的電話,背後應該就是那個“十殿閻羅”,難道此人真的是本案的殺人凶手?他為什麽如此自信,在案發後第一時間就對她挑釁?

隨著劉德章的遺體運抵驗屍房,市局也陷入了一片繁忙。

第一監獄命案現在被定性為謀殺,雖然在重刑犯裏發生謀殺案顯得有些不可思議。首先重刑犯都是些年歲不多的人,大部分人都將在監獄裏度過餘生,還有些是等待執行死刑的重罪犯人,在這些人裏選一個殺掉,顯然不大合乎邏輯,這些人幾乎受到了法律最嚴酷的懲罰,犯不著為了一個重刑犯擔上一個謀殺的罪名。

監獄方麵的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今天早晨6點到7點之間出入廚房的,隻有劉素林和老伴兩個人,在外站崗的武警甚至連廚房的門也沒進。從沈偉強傳來的監控視頻裏也看不出什麽道道:老劉頭在6點準時出現在廚房門口,接著將一個巨大的垃圾桶推進了廚房,6點十分又走出了廚房,想必就在這時他碰見了肖羽並且遞給他取暖的炭火盆。

接著在6點30分時,劉素林的老伴推著菜車進入廚房,開始準備中午飯的食材,6點50分時劉素林又回到了廚房將垃圾車推了出來,接著往垃圾站走去。

視頻到此終止。可以判斷劉素林在6點50分左右將垃圾車推到垃圾站後便在案發地遇到了即將死去的劉德章,接著撞見了匆忙趕來的肖羽。

和二人所述事實一樣,老劉頭似乎也沒撒謊,但的確沒有除他之外的人走出廚房。

但是最大的疑問在於,劉素林看上去飽經滄桑,身子骨也不甚麻利,如果說是他殺死了劉德章有點牽強。據沈偉強介紹,劉德章的刑期是二十年,現在已經服刑五年多了,如果劉素林想殺掉劉德章,為什麽要等待五年,而不在他剛進監獄的時候就下手?

再有一個疑點,死者頸椎被人準確地用針刺穿了,傷及第三頸椎下的延髓神經,這種功夫絕不是一個糟老頭子能做到的。要想從頸椎裏準確找到複雜的延髓神經索,沒有三五年的解剖實際經驗是根本無法做到的。

而且,劉素林和劉德章之間並無夙願,經過一上午的調查,魏雨晨發現老劉頭和劉德章在之前所有時間全無交集,包括劉德章入獄前的時間。

再說肖羽,此人除了當天上午有失職行為外,其餘都一幹二淨,無論從證詞還是監控上看都沒有作案可能,在劉素林的證詞裏,顯示肖羽是在他發現劉德章倒地之後才出現的。肖羽本人的底子異常幹淨,三年前從武警分隊轉業後直接調到市一監獄,表現一直優異,除了對犯人有點粗魯外一切正常。

任何一個嫉惡如仇的人自然會厭惡那些罪人,這一點倒是符合常理。

至於劉德章本人,五年前因為一起經濟詐騙案被捕,由於涉及金額不大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同案的幾個人全都被判了無期和死刑,也就是說他沒有與他人交惡的可能。而第一監獄二監區今早所有犯人都在大操場,因此不可能是犯人作案。

晚些時候,劉德章的屍檢結果出來了。魏雨晨帶著趙長峰趕到屍檢房的時候,張煥已經完成了作業。

死亡原因被定為尼古丁中毒致死,隻是凶手頗為精細地用針筒在死者第三頸椎下延髓神經處做了一個穿刺,將大量濃縮的尼古丁溶劑注射進去,造成了死者硬直,呈門板狀倒地。

隨後魏雨晨將張煥出具的屍檢報告帶回了辦公室,通過老張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陳述,她用自己的想象力進行了豐富,最後將案情初步還原——

清晨6點10分左右,劉德章因為鬧肚子向肖羽請假去廁所,而後來到位於活動區和監區交界的地方,在這裏受到凶手的攻擊。凶手趁人不注意時在背後用針筒刺進劉德章第三頸椎下的縫隙裏,並且在這裏注射了大量經過提純的尼古丁溶劑,劉德章由於延髓神經索受到傷害,造成身體**,極度抽搐狀態下的他直挺挺以腦後著地的姿勢倒下,造成了後腦大量淤血。

最後,尼古丁溶劑進入血液,導致心肺功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