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贈糧

陸續有不少人來到客棧。都是逃難來的,天下大亂的年代,已沒有一塊幹淨地。熊熊戰火燒瞎了人們的眼,萬姓生民都變成沒頭蒼蠅,盲目地奔逃,隻求苟全殘生,誰還顧得上辨認方向。

從一座死城,逃到另一座。

這裏開始嘈雜起來。我蜷縮在樓下最陰暗的角落,初來之人總是看不見我。誰會注意一塊灰石、半截枯木,那些已經死去的或從來沒活過的生命。我側身衝著牆角,把琴抱在懷裏,不分晝夜隻是昏睡。

一睡解千愁。

不過我常被吵醒。當那些賴著不走的大兵喝醉了又吵鬧起來、或小孩子的哭叫刺入耳底。年輕的父母舐犢情深,再怎樣艱難,總得護住孩子。拖兒帶女的流民帶來死城中最嘹亮的聲音,像拂曉雞啼,一聲衝破黑暗。可如今天時亂了,破軍就快逼淩紫微,我眼看著那幾顆暗紅星辰每夜在天空中緩慢移動,貪狼最亮,四麵八方放射出觸手狀光芒,幾乎是鮮紅色的。像一頭碰到什麽就吞噬什麽的貪婪無厭的巨章魚,像無邊血海。

天時已亂的年頭,雞啼之後,仍然是黑暗。這長夜怕是沒有盡頭了。

軍爺,孩子不懂事……

每當兒啼聲攪擾了大兵、令他們怒目而視,孩子的父親總是這樣哀告。男子毫無骨氣地動不動就下跪磕頭,話裏帶著哭音。在他身後妻子把孩子緊緊捂在懷裏,恨不能藏到地底下去。婦人襤褸衣袖蒙著小嘴,使啼哭聲變得沉悶。

孩子不懂事。孩子還不知道什麽是戰爭,什麽又是災難。她隻知道她餓,要吃東西。小手小腳拚命蹬著母親的手,她不明白娘為什麽不給飯吃——她餓呀!

我一動不動。右側腰下有個硬物硌著,是半個幹饅頭,前日老板賞的。一點一點地用兩個門牙啃,每一口都留在嘴裏盡量長的時間,拿唾沫浸軟了,慢慢感受那枯萎的小麥香——有吃的,人就活得下去。

每一口存於舌底,舍不得就此咽下去。一個饅頭我啃了兩天,現在還剩半個。它發了黴,生出綠毛,嚼在嘴裏有毒藥般割舌的異味。可那是糧食呀。我連那些綠黴都舍不得浪費半點渣。

人總得活下去。即使一個像我這樣沒兒沒女、行屍走肉的老廢物,也不想死。貪生怕死,是所有生物的天性,連螻蟻也懂得。

我怕死。

我把手縮到腰間,悄悄掰下一小角填入嘴裏。無聲地吞咽。

那失去了三個兒子的老板終於聽不下去。

“唉,給孩子吃吧,孩子可憐。”一碗冷稀飯放在婦人眼前,老板不停搖頭,“夫人,別怨我心狠。您來的時候,拔了金簪給我,是闊客哪。這要在往日,老兒得肥雞大鴨子侍侯您,可您也知道,這是什麽時候。十足赤金簪子啊,大爺跟夫人怕也是富貴窩裏養大的,吃不慣這等苦處啊……我是實在沒轍了,店裏糧食快沒啦,坐吃山空,老兒我也是左右為難。先緊著孩兒吧,您二位說不得隻好咬牙撐過今日,看孩子麵上,做爹娘的怎麽難也得撐下去啊。”

孩子的父親說不出話來,隻向老人背影砰砰叩首。做母親的可什麽也顧不上,忙抱起女孩兒把那冷粥拿指頭抹到她嘴裏,她頓時不哭了,咂巴咂巴大力吸吮。

“軍爺,孩子可憐哪,餓得直哭,也擾了爺們的清夢不是?唉,都是人生父母養,老話說,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啊。”

老板在遠處嘮叨,似自語又似解釋。女童的父親突然停止磕頭,那張怯懦的年輕的臉滿是驚訝神色。

當一件黑不溜秋的硬物從屋角陰影骨碌碌滾到他衣下。無聲無息,沒一個人發覺。

做爹爹的先賊眉鼠眼略一四顧,方背轉身,顫抖的手摸出半拉長了綠黴的、被掰掉一角的幹饅頭。唉,黑隱隱的暗影籠罩下,看真點兒,這蓬頭垢麵的年輕人實在有一副好相貌,眉如春柳眼如湖,倜儻風流。想太平盛世,他也未嚐不是個五陵豪少,倚馬橋頭立,滿樓紅袖招。如今可是什麽都沒了。到這地步,什麽英雄豪傑才子佳人都得變成小賊,為一口吃的,丟盡臉麵。

我伸手到衣下,係緊褲帶,仍舊麵朝牆角睡著。我這雙老眼,老得就快瞎了,可畢竟還沒瞎。若這年輕人能活到我這歲數,他就會明白,在閱盡世事的老頭子眼裏,一個人的本來麵目那是怎麽也瞞不了的。

一個人,我掃上一眼,就知道他是個什麽東西。

他鬼鬼祟祟地蹭到妻子身邊,將東西塞到她手裏。他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隻手摸了摸女兒的頭發。婦人攥著幹饅頭,啞聲抽泣起來。

女孩兒含著母親指頭,不哭了。於是我可以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