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複出

“鬼頭刀”陳三果然將玉瑚帶到離客棧十多丈遠近的水塘之畔。這水塘白石為砌,曲沼宛轉,依稀辨認得出當年精巧遺跡,顯然是這家百年老號生意鼎盛之時人工修築的一處院景,水塘背後那幾堵殘垣便是當年的院牆。

隻是塘水已幹涸大半,幾片枯黃的東西高高擎出水麵,被風吹得嘩啦啦亂響,如同巨大紙錢,定睛一瞧不過是幾葉殘荷。

陳三也不怕汙泥,抱著玉瑚徑自趟入齊膝水中,將她橫放在塘心一塊桌麵大小的圓石上。姑娘此時已醒,拚命推拒掙紮,但垂死之人又怎敵得過綠林大盜,陳三單手便按住了她,另一隻手握住鬼頭刀,向塘中沾濕了刀刃,正在石畔來回磨礪。

“救救我!師哥,師哥你在哪兒,救我啊……”

玉瑚微弱的哀鳴淹沒在霍霍磨刀聲中。陳三磨幾下刀,舉起來對月審視,啐了一口唾沫在刃上,咒罵道:“娘的,有些日子沒見血,這刀竟也生鏽了——閉嘴!”最後一句卻是對玉瑚而發,他怒目瞪著扭動哭喊的少女,忽然笑了,“死心吧,小丫頭,你那師哥這會兒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再也不會來救你啦。哼,倒真是一對多情種子,你不用急,你們倆同生共死,三爺就成全你們。小丫頭,如今你先走一步,最遲明日,你師哥就會到三爺肚子裏來跟你團聚啦,哈哈!”

“師哥不會死的,他說過保護我一生一世,他一定會殺了你這惡賊。”玉瑚低聲說道,“你……你趁人之危,不算英雄好漢,有本事就放了我,憑真功夫見生死!”

“放了你?你以為你還拿得動劍麽,武當沈大小姐?你現在就是一塊砧板上的肉,和一塊肉講什麽英雄不英雄,你殺豬殺羊的時候也跟那些畜生論真功夫嗎?老實點,三爺給你個痛快。”陳三冷笑兩聲,窺破了她的激將法,無論玉瑚再說什麽,一概置之不理,隻顧悶頭磨刀。後來嫌她太吵,索性伸手點了她的穴道。

霍霍之聲愈來愈響了。玉瑚已不能言語,雙腿軟軟地垂下石畔,浸在塘水中。她無法轉頭,隻能將眼光投向岸上人群——那些男的、女的、小的、老得連牙都快掉光了的流民,那些鐵甲在身長刀在手的士兵……她直勾勾地望著他們,瞪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乞憐之色,與極深重的恐懼。

或許武當掌門之女、劍俠沈玉瑚曾身入血龍鷲之口而泯無畏色,這本是個膽氣不讓須眉的剛強姑娘,為了拯救天下百姓,麵對上古食人怪物,視死如歸。那不過是正邪之戰,人與妖魔的鬥爭亙古從未終止,她不是第一個殉道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死在血龍鷲口中抑或薩卡妖人刀斧之下,都是一樣,這樣的犧牲光榮壯烈,並沒什麽可怕。然而此刻神智清醒,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別人砧板上的肉——同類腹中之羹!

師哥說過,天可憐見,那地獄裏都逃出來了……

地獄裏逃出殘生,卻葬送在人間。到頭來吃了她的、一口一口撕碎這青春肌體的,不是那蟒身鳥翼的妖獸,是人!

是她和爹爹拚了性命,也要保護的……人……

玉瑚那雙漆黑的眼睛掃過岸上每一個人,她口不能言,眼光卻慘淡而淩厲,像兩柄秋水長劍,劍身如鏡映出每個人的靈魂。清清楚楚,寫盡了她全部的憤與恨。

在這樣的眼光下,怕是頑石也要碎裂吧?但人群連閃避一下都沒有,他們隻是麻木地迎向她的目光,隔著半塘死水注視這慘不忍睹的一幕,他們的神情比死水還要沉滯。

他們心裏在想什麽。玉瑚不能知道了。也許他們盤算的隻是待會兒從她身上,自己能分到多少血肉。

“你看他們做什麽,莫非你還指望有人會來救你?哈哈,哈哈!沈大小姐,我早告訴你死了這條心,你沒看出來麽?大夥兒現在可是心急得很呐,都等不及了——等著你快點兒死!”陳三舉刀獰笑,聲若梟啼,“你是大夥兒救命的活菩薩,這一身臭皮囊,女菩薩,我看你就大發慈悲,布施了吧!”

“住手!”

突然一聲急叱,擊破沉沉死水。

董若極攜著我奔到塘邊時,正瞧見陳三揚起鋼刀,救人如救火,我年老體衰走得又慢,他一頓足,甩開我直奔那幫大兵而去,倒頭便拜。

“軍爺們快製止這惡徒!沈姑娘乃俠義之人,若不是為拯救天下百姓,她何致淪落此間為人魚肉!今日你我倘若坐視這惡徒害了她性命,隻怕再無麵目立於世上,天下人知道了都將唾罵你我,從此人間寸步難行啊!”

他說得又急又快,額頭撞擊地下,竟如連珠密雨一般。年輕的畫師像是竭盡了全身氣力,靜夜之中,一把早已喊破的嘶啞喉嚨卻似九天雷霆,轟隆隆炸響在人群頭頂,振聾發聵。

董若極抱住麵前一名士兵的戰靴,抬起頭來。

“軍爺,你們都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人人欽敬。沈姑娘和眾位也是一般。男子漢離鄉背井,浴血沙場,所為何來?不就是為了保護後方無辜婦孺,使她們免遭荼毒!沈姑娘力戰妖魔,已然遍體鱗傷,要是竟放任惡徒在軍爺們眼皮底下殘害一個無力還手的女流之輩,如何對得起身上這套盔甲,如何對得起戰死的弟兄!請軍爺仗義出手,斬了這吃人惡賊!軍爺——同袍兄弟在天上看著咱們!”

這年輕人額角已破。一縷鮮血映著大兵身上生鏽的鐵甲,細細地淌下來。如史書末卷朱砂印,觸目驚心。

依然沒有人留意到我。我手腳並用,繞過人群爬到塘後,半堵殘垣之下。

粉牆被煙火燎得灰黑,牆上黯淡紅磚痕跡,狂放寫意勾勒出一個人影。

——一個女人的影子。

我扶著牆慢慢爬起身來,仰望,牆上的女子,她獨自站在星光下,長袖廣袂,畫中似有無形大風揚起一頭及踵濃發,三千青絲飄飛在她背後如同巨翼。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這是神仙人品。

真美……她真美啊……

我看見自己指甲中塞滿黑泥的枯瘠的老手,在這渾濁血色貪狼星光之中,輕輕撫上她的衣袂。沒有五官眉目的仕女圖。她好瘦,那麽長的頭發,從來不梳髻,她最愛穿綠色的衣裳……

她的影子被禁錮在一麵戰火焚毀的斷壁上。可是我看見她,她不在那兒,不在斷壁不在戰火之中,她就在我的頭頂,穹蒼無垠,她逍遙不羈地飛舞,像一隻鳥,是這樣美麗和……自由。

隔著生死,今夜我又看到她的靈魂。

月光灑在她身上。月亮也蒙上了紅褐的血翳,它的顏色弄髒了她。月亮是一隻瞎了的眼。

我將整個身子向牆上靠去,我把臉緊緊貼在畫圖左側那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上。鐵劃銀鉤一筆筆紮著我的皮與骨。冰冷的牆壁散發血火氣息,沒有她的溫度。

在這幅仕女圖上,倚霞居士親手題下前朝名句。

畫圖省識春風麵——

環佩空歸月夜魂!

我死死抱著我的琴。我的臉拚命摩擦著她。我像一隻巨大的壁虎恨不得鑽進這磚縫裏去鑽進她的影子。生死關頭沒有人會發現一個肮髒得和塵土已無分別的老頭子趴在一堵破牆上,泣不成聲。

環佩。環佩!……環佩……

環佩。

陳三鋼刀揮落,風聲破空劈下。

“軍爺,別聽酸秀才胡扯!這丫頭全身鮮血已被妖魔吸盡,跟她師哥一樣都是廢人了,就算救回來也沒個屁用,隻不過白費糧食罷了!當今天下大亂,咱們方當壯年,正是保家衛國的棟梁,咱們先得活著,才能殺光那些蠻子、為兄弟複仇!”陳三厲聲道,“這裏數十條男子漢,都是有用之軀。是這廢人丫頭一條命要緊,還是大夥兒性命、國家社稷重要,軍爺,想想清楚!”

董若極嘶聲喊叫:“軍爺,你們是人不是禽獸!別忘了良心,別忘了報應!”

“放屁!”

領頭那兵猛然振臂,砰的一聲,畫師瘦弱的身子重重摔出三尺開外,砸在石地上。

“血龍鷲那畜生害死了我們滿營弟兄,這裏的人都發過誓,不能為兄弟報仇,誓不為人!公子哥兒懂得什麽是義氣!敬你是個斯文人,留幾分臉麵給你,再若滿口胡言,休怪咱們不客氣!滾!”

大兵須眉戟張,怒吼道:“趕開這酸秀才,別讓他礙事!姓陳的,要殺便趕緊下手,羅嗦什麽!”

“有軍爺這句話,陳某便放心了。軍爺們義氣深重,陳某生平最敬的是當機立斷的好漢子。老天有眼,定當保佑大夥兒吃了這丫頭的肉,一舉打回折翼山,生擒血魔。”

陳三陰惻惻地笑了兩聲,噝啦聲響,一手撕破玉瑚衣襟。

姑娘潔白的身軀血痕縱橫,像一朵遍體鱗傷的花,無依無靠,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鬼頭刀下,韶華成灰。

刀鋒在姑娘脖頸上比來比去,陰藍的光照著玉肌。陳三在掂量一個最合適的下刀處,似乎帶幾分懊喪地,自言自語:“唉,早知道該叫那老兒拿個大木盆來,這丫頭身上的血雖所剩不多,扔水裏也是可惜。要是弄一盆血豆腐,那滋味也不賴啊……”

我聽見董若極在很遠的地方號呼,我聽見叱罵與毆擊之聲……我聽見人群壓抑著的、緊張而期待的呼吸聲,像無數青蠅振翅,嗅著血味嗡嗡地飛來集結,不敢近前,卻又盤旋著舍不得散去。那聲音如此膽怯又如此貪婪,令人作嘔。

人啊,人。

人,多麽卑微的生物。他們所求的,隻不過是活下去。隻要能保住這具苟延殘喘的皮囊,哪怕變成野獸或僵屍,全都不管。

隻要能活下去。

戀生畏死,眾生天性。可是誰能告訴我,生命它到底是什麽。是什麽?

生命,它這樣空虛。此夜在這空虛裏我聽到世上所有齷齪和殘忍的聲音。我不能管,我管不了。我不是救世主,我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貼著斷壁頹垣癱軟滑落。我閉上了眼睛。

這具苟延殘喘的衰朽皮囊,它已委頓泥塗。我倒在牆上那女子的腳下,她沒有五官的空白的臉,冷冷注視著我。

環佩,我的長袖廣袂的神仙人品的女子,血色星月光中我看見你望著我,你的眼光是這樣冰冷。環佩,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夜我讓你看著一個男人如何在你腳下淪落,一直沉,沉入泥沼。這麽多年,這麽多年。我能給你的隻有絕望。

環佩,你愛錯了人。你愛的那個男人,他不值,他不配。

他已腐爛在懦弱無情的泥塗裏,比最低還要低。神之下是人,人之下是鬼,而那個男人,畜生餓鬼都不如。六道輪回中沒有他的位置,我的環佩,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翱翔九天的靈魂換回來的,是什麽。你愛錯了人啊,愛錯了人。

那個男人在深淵中滴溜溜墜下去,連你的腳也再抱不到。他不配!

然而我聽見有個人在我腳下艱難喘息,一字一血,迸出哀鳴。

就像最虔誠的信徒,叩拜在神明座下。

抱住我雙腳的是公孫慶文。名門正派、武當弟子。那少年劍俠仰起失血蒼白的臉,一雙眸子發出漆黑光芒,如同灼熱的煤炭。

誰也不知道這垂死之人是怎樣從客棧中爬到此地。公孫慶文拄著秋波劍,一劍又一劍,劍鋒插入泥土一步步拖動身體。在他身後留下兩行長長血跡,男兒倔強的雙膝之下有黃金,除了天地君親師,誰也不能讓他跪倒,此刻卻甘願磨破在爛泥與石礫中,一步一匍匐,履血而來。

公孫慶文說:“恩公,求您出手,救我師妹!我知道這裏隻有您能救她,求求您!”

秋波劍拔出泥地,錚然清響。我眼看著那劍光蜿蜒顫抖,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公孫慶文將劍柄塞到我手中。

“救了師妹,弟子情願終生作牛作馬報答恩公!”

“少俠,你找錯了人。老兒隻是個彈琴賣唱的老廢物,如何能與暴徒爭持……”

我試圖扔掉那把劍,它在我手裏像塊通紅的炭火烙著皮肉。但少年一雙大手死死攥住了我,仿佛二十載武當絕頂辛苦學藝,冬練三九夏三伏隻為這一朝。在一個肮髒的老叫花子腳底下,他拚盡全身氣力。

他死也不撒手。我拋不下那把劍,它在我掌心發出霜雪凜冽的光華。

“恩公休再掩飾,我早看出您是身負絕藝的高人,要不是您仗義相助,師妹早就死了。救人要救徹,就請您再大發慈悲一次吧!難道您忍心看著師妹被那畜生活活吃了——恩公!您懷中琴就是風雷之威的法器,您是法界前輩,我知道!做人不能見死不救,求您出手!”

年輕人的目光這樣灼熱,熱得像要噴出滾燙鮮血。公孫慶文雙目盡赤,一個個響頭磕在我腳下。

“你求我也沒用。因為我,不是人。這張琴,它是不祥之物。我曾以為憑借它的力量能夠拯救我心愛之人,可是它害死了她們。它害死了她們……我眼睜睜看著她們在我麵前死去。”

我的手撫上七弦,輕輕捺下,卻沒發出半點微響。琴身映著冷月,黑漆剝落。焦尾古桐,鳳集鸞翔,終歸朽木。依稀閃亮的那是琴上的油泥,塵土、汗水與皮膚的碎屑,十載風塵,我的琴,和這個世界一樣髒。

像一個唱了一輩子歌再也唱不動了的老人。就像我。

這張琴,它誰也救不了,救不了的。

“從那天開始我發誓,我再也不用它。公孫少俠,我隻是個彈琴賣唱的老廢物。你真的找錯了人,我沒有辦法。”我的手指按在弦上,低聲說,“因為我說過,我——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搭上我自己。永遠不會。”

忽然一陣風來,撩動七弦。它們發出單調的營營聲響,冰弦輕顫,不成音。隻似一場壓抑的哭泣。我的琴啊,你哭吧,哭吧。你又想起了她們,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可是它過去了。所有的歡樂與苦痛,都過去了。

她們都走啦,再也不回來。我的琴。她們都走了。把你和我,剩在這世上。

再也不會回來了啊。我的琴,你哭吧,陪著我,好好地哭一場吧。

“是嗎?十年前你就是這樣說的,三百年前你也是這樣說的。你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搭上你自己——可是卻有兩個女人,為你,付出了生命和靈魂。我希望你沒有忘記她們,我希望你真能做到,像你所說的一樣無情!”

匍匐在我腳下的少年忽然冷笑。那聲音直刺進我心裏。

公孫慶文鬆開緊攥劍柄的雙手,垂死之人站了起來。少年寬闊的肩膀如山如嶽,矗立在我眼前。

他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但願你真能忘記環佩是怎麽死的,但願你能忘記血龍鷲現在在做什麽!但願你能忘記,她們所受的痛苦,是為了誰!我愛玉瑚師妹,就敢向天下人宣告,她是我的女人!哪怕三豐祖師複生,我也敢當著黑白兩道說一聲我公孫慶文要娶她為妻,至死不渝。而你枉負一身絕學,連一句話也不敢出口,你果然是個廢物,你是法界的懦夫,男人的恥辱——我但願你真能忘了你是誰,迷風!”

那時突然有一道劍光如龍卷出,呼嘯橫空。

宛似水銀瀉地,那光芒灼然大盛,如同流星急馳,平地直貫橫塘。塘水中央陳三正高舉鬼頭刀向玉瑚頸中砍下,去勢勁疾。

但聞金鐵交鳴,銀光團轉繚亂,將水中二人身影籠罩得水泄不通。叮叮一片聲響,數十利屑激射而出,釘滿塘畔枯樹。

三尺青鋒,劍氣如霜。

眾人驚呼聲中,劍光漸散。隻見塘中白石之上,陳三呆呆鵠立,月光照著一個光禿禿的頭顱,劍氣過後,須眉盡落。

他手中握著一具刀柄。鬼頭刀在觸及玉瑚肌膚的一瞬間,裂為千塊碎片。

眾人號叫滾跌,有人落水,喧鬧之聲沸騰了空城。

冷月淒風中,錚錚泠泠,有琴音響起。

那哀婉纏綿的亡國音啊,風聲淹了弦管,它在溟漠中下墜,靡靡,比鬼還怨。

七根弦在蒼老汙穢的指尖下顫抖。前塵如夢舊事無托,我看見流年像那逝水滾滾而過,把世間可眷戀的一切都流成空,而琴歌聲聲,兀自彈著這一曲悼亡之調。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半夜的風真冷。我縮起肩膀。我身上的破衣,不夠抵禦這淪肌浹髓的夜寒。

細葛複粗葛,寒風仍透裳。這一刻我好冷。你知不知道呢。你在哪裏呢?我那逝去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