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食人

“薩卡妖人擄掠戰俘供血龍鷲食用,他們喂養這頭吃人魔獸。作為交換它把它的血液和膽汁獻給他們,蠻子戰士喝了它,他們已不是人!那些薩卡妖人,他們喝了迦羅那迦的血,他們流著怪物的血,你們知道嗎!”

“為什麽就憑那些蠻子,十年來能令天朝大軍望風而逃。因為他們不是人,血龍鷲是什麽東西,有它億萬分之一的力量注入一個人體內,你以為還有誰能敵得過他?什麽斬關名將武林高手,那也是人,而對方是妖魔!薩卡人是怎麽稱呼迦羅那迦的?血海之王、萬魔之魔——這邪神它不掌風調雨順,不管六畜五穀——它是戰神!我們怎麽和它鬥?怎麽和喝過戰神酒的妖人去鬥!”

“戰神酒……”大兵們的首領倒吸一口冷氣,“我就說為何我們全營的兄弟竟敵不過一小隊蠻子!你說的戰神酒……便是那妖魔的血麽?它身為邪神,怎會甘心放血給信徒飲用;一戰十年,就算它是龐然巨獸,又哪來這許多血供得起一支軍隊!”

“貪狼不待,北鬥成空。食我神膽,筋骨為裂。飲我神血,肝膽如月。”公孫慶文慘然一笑,“無論你們信與不信,這是我親耳聽見那些蠻子喊的。據我看來,薩卡人喝了戰神酒後,也未嚐不身受筋骨迸裂之苦,凡事都要付出代價,喝過戰神酒之人固然可獲超越常人的神力,但血龍鷲的魔性也會蠶食他們的心智,致令六親不認,殺性勃發,唯以屠戮為事。這便是蠻子殘暴異於常人的道理。至於迦羅那迦為何甘願以自身血液肝膽供人為食,我看一來是因薩卡妖人不斷用俘虜喂飼,使它不致枯竭而死,二來,它也實在是別無選擇。血龍鷲魔力再強,終究是頭畜生,薩卡人在折翼山修築了一座北鬥石陣困住了它,這妖獸十年來無法逃出生天,除了乖乖獻出鮮血膽汁,還有什麽路可走?所謂戰神酒,其實倒也不是就喝它的血了,隻不過是以空心長針刺入血龍鷲體內,引出血液膽汁和入酒中,令戰士飲用罷了。否則別說魔血勁力之強,將使人筋骨迸裂,天下又有什麽人敢靠近它十丈之內?血龍鷲可是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吃的。”

“這麽說蠻子無敵天下其實根本不是他們厲害,隻不過仗著戰神酒?如果殺了血龍鷲,他們沒得妖血妖膽可吃,豈非立刻完蛋!”大兵目光閃動,長身而起。

“話是這樣說,但你以為那是豬羊麽,說殺就殺。我們七大劍派死了這許多好手所為何來,蛇無頭不行,誰不知這道理……那卻是迦羅那迦,血海之王。就連蜀山前輩仙師也不免喪身它口中……青木使……東海藍掌門……慧敏師太,昆侖羅爾祥師伯……師父……師父啊!他們都死了,都死了!師父……”

公孫慶文神智渙散,失去自控之力,哭起他的師父來。武當掌門沈橋先生為救愛女,活活成為血龍鷲口中之食,這一代宗師拚盡四十餘載功力,到頭來屍骨無存,就連那柄龍吟劍與座下最得意的門生、早有意將獨女許配為妻的小弟子的春雷劍,也雙雙遺失在千軍萬馬之中。

春雷秋波,劍在人在。少年抱著懷裏那個軀體痛哭,他知道春雷劍是師父年輕時的佩劍,那時師母使一柄秋波,江湖上神仙眷侶……當師父把春雷賜給他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早晚會是玉瑚師妹的夫婿,這一生有了她,什麽也不求了。隻等著那個好日子,師妹從此堂堂正正,是他的妻……可是師父沒了,春雷也沒了!

隻剩下一柄孤零零的秋波劍,還有懷裏的玉瑚。師父拿自己的命從妖魔嘴裏換回了她,可她快死了,快死了……

他自己也快死了。一切花好月圓,在這異鄉的陌生客棧裏化作雲煙。

公孫慶文喃喃吐出最後一句話:“沒有血龍鷲,薩卡人就是無根之樹,必敗無疑……要殺了那畜生。殺……”

不管怎樣,他終於把折翼山神話的真相、把結束十載戰亂荼毒的大秘密帶了出來。咕咚一聲,玉瑚姑娘的身體從他臂中滾落在地。公孫慶文再也抱不住她了。

那少年失血過多,昏迷過去。

董若極扶起他,又看看玉瑚,麵對這一雙奄奄一息的愛侶,竟不知該先救誰的好。

“公孫兄弟,你醒醒!你死了丟下你師妹可怎麽辦?”

他拍打著公孫慶文的臉,對方隻是緊閉雙眼,呼吸微弱得很了。董若極自衣擺撕下塊布條,替他包紮手腕傷口,誰知背心劇痛,有人突然撲上,一腳將他踹到一邊。瘦弱的畫師如何抵禦,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差點滾到火堆裏去。他妻子懷抱女嬰,哭喊著搶上來。

董若極一陣咳嗽,倚在妻子身上抬起頭來,迷惘地望著那個素不相識的襲擊者。

黃皮精瘦的漢子滿臉汙垢,完全像個活鬼,早已辨不出年齡。然而看他餓了幾日,還有力氣將人一腳踢飛,想必正當壯年。

那漢子並不理會畫師,彎腰試了試公孫慶文的鼻息,自言自語:“沒死也差不多啦。這廝可不中用了。”一扭身竟將玉瑚攔腰抱起。

董若極隻道這人起了色心,喝道:“你想幹什麽,這會兒命都保不住了,你要不要臉!”

“是啊,命都保不住了,還要臉做什麽?”那人回過頭來,一張顴骨高聳的黃臉上眼睛猶如兩個大洞,忽而咧嘴一笑,火光映照之下甚是猙獰。他伸出舌頭舐了舐嘴唇:“這小姑娘反正也活不成了,臨死之前能多救活一個人,也算是他們名門正派,行俠仗義的功德。哈哈,哈哈!”

他橫抱玉瑚,大步向門外走去。董若極這才明白過來,駭極而呼:“人吃人如何使得!這……這是禽獸行徑!快回來!”

人群隨之聳動,客棧老板也跟著喝止:“客官,這可使不得呀,人吃人……要下地獄的呀!眾位,你們快去攔住他,別讓他幹出這……”

那漢子突然止步,厲聲叫道:“老子不想死!誰敢斷我活路,老子連他一起吃!什麽吃人下地獄,我隻知道我現在不吃她才會下地獄,你們聽著,老子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燕北綠林道上‘鬼頭刀’陳三爺,沒拿你們開刀,那是看在大家好歹在一個屋簷下共過幾天患難的份上,我已仁至義盡。眼下這丫頭跟小子,他們可跟我沒交情,又是武當派的人,自古正邪不兩立,老子吃了他們也是應該,難道他們就瞧得起我們這種人過麽?道上見了,不砍不殺麽?老子打家劫舍,關他們屁事!”

陳三緩緩掃視幾十號難民,目光在那群大兵身上停留片刻,想也估摸著眾寡懸殊,不欲激怒眾人,放低了聲音:“我把話說明白了:大夥兒也看得出來,咱們陷身在這鬼地方,若不吃人,那是死路一條。最近的城鎮離這兒也有百來裏,還不知如今有沒有人家,誰有力氣逃得到?不吃人,哼哼,老子倒想吃雞鴨魚肉,有麽?這是什麽世道,你不吃人,人就吃你,你們要是不想死後變成別人嘴裏的食,就得吃人!——看在這幾天份上,我也不獨吞,這兩個武當派的小崽子,待會兒洗剝幹淨,各位都分得到一塊肉,吃飽了,咱們各奔活路,興許到前頭有人煙的地方還有一線生機。醜話再說一遍,誰若非要斷我活路,老子連他一起吃!”

他左手提著玉瑚,右手卸下背上斜挎的細長包袱一抖,果然一把鋼刀在手。刀頭雕著個齜牙而笑的鬼臉,刀背數枚鐵環相擊,嗆啷啷金鐵交鳴。眾人驚呼起來。

“今日先吃丫頭,那小子且留著做路上幹糧。外頭有個水塘,我去開剝洗涮,免得弄一屋子血。老板,你給燒上一大鍋開水,今晚上咱們要開齋了!”陳三冷冷道,“我說過不獨吞,誰想弄上一塊兒,這便跟我來吧,見者有份。來晚了分不上,可別怨我。”

“客官爺,您真要吃人,那邊不是有現成的麽……橫豎他已死了,您真餓得受不住了,老兒也不敢攔,何必殺人呢?這姑娘年紀輕輕,作孽啊這是……”老板想起日前因與大兵們爭執被打死的屍首,無奈之下隻得指給陳三瞧,他自己卻拚命扭過臉去,看也不敢看那屍首一眼。

“殺人,哈!你沒聽見老子是幹什麽的麽?殺人又不是頭一遭了,這丫頭雖然血已幹了,肉倒沒掉多少,細皮嫩肉的……”陳三瞟瞟屋角那中年人的屍首,獰笑道,“那家夥死了也有一兩天了吧?就算還活著,這種陳年老貨我也沒胃口。天下哪有放著小肥羊不吃、卻去啃老骨頭的道理。叫你燒鍋開水,別廢話!老子不吃你,難道連殺你也不會?”

“天下大亂了啊!”老板哭天喊地。此時陳三早已揚長出門。

我縮在眾人腳下,客棧中一片死寂,隻聞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有種肉眼不見的可怕的什麽,隨著呼吸聲在這屋裏蔓延開來……像一頭魔鬼悄悄展開了雙翼。

突然有人叫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拔足飛奔。

宛如炸藥堆裏投下了火種,這一聲刹時激起衝天血光。

再也無法控製。

幾十號人倒有一大半跟著那人衝向門外,這些衣衫襤褸、麵黃肌瘦、步履蹣跚的可憐人……男的,女的,小的,老得連牙都快掉光了的……很多年前我曾自塞北草原狼群口下逃生,也曾在南海之中遭遇過幾百條饑餓的灰鯊,但它們都沒有眼前這群人這麽像野獸。

唉。人啊……這就是,人。

我縮得像一隻烏龜,讓幾十隻腳從我身上踩過,奔向他們活命的希望,奔向地獄中的饕餮盛宴。

我忽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她說:“相公,不要去……你不能去!”

那個熟悉的公子哥兒的聲音還是那麽溫雅平靜,宛如明窗之下,笑談丹青。

“娘子,我這輩子做過很多荒唐的事,他們說我不知上進,丟了祖宗的臉,我都不在乎,我知道你也不在乎。但我不能讓我的孩子長大之後被人說一句,那是個吃人的人。你好生抱著囡囡在屋裏,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可出去。我是個沒用的男人,我曾答應過保護你們一生一世,看來男人的誓言真是不能相信的啊。公孫兄弟和這姑娘為天下人不惜舍棄性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淪為旁人口中之食卻不去管。娘子,你拿著這個,他們要來欺負你,請你先送囡囡走,我答應過保護你們……以後全靠你自己了,你和囡囡,別受罪。我有過很多女人,可是我隻愛你一個,這是真話,娘子,希望你相信。”

我抱著頭從指縫中偷看,空****的廳堂中,董若極正摟著他的妻女,摟得那麽緊。

他在妻子額上印下一吻,將一柄大兵遺落的軍刀塞在她手中,突然推開了她。

他走到我身旁。

“老先生,您不跟我一起出去嗎?”

他的語聲平心靜氣,好像隻是邀我遊賞名園水榭。我睜開昏花老眼,迷蒙之中這年輕人的臉近在咫尺,又瘦又髒,蓬頭亂發,身上發出許久未曾洗澡的氣味。可是那雙眼睛啊它這麽亮,我努力想在其中尋找一絲恐懼,卻沒有。眉如春柳眼如湖,倚霞居士,他湛黑的眸子仿佛通往一個豔陽高照的太平盛世,在那個世界裏有最美的詩,最美的畫,最美的歌舞與佳人……沒有正邪黑白的大道理沒有聖人之教,隻有純粹光明的美,無窮無盡,風流倜儻。

我說:“倚霞居士啊,我從不知道你竟是個心係家國百姓的大英雄……”

他笑了笑:“我不是。什麽家國百姓,我以前不在乎,以後也不會在乎。但我是人。”

他攜起我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