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陰謀

她站在喀念什山頂,七根石柱之間。

夜的黑影隱去了它們的狀貌,那七根排列成北鬥星位的巨柱,暴風雨中兀自矗立著永不更移的、黑黢黢的輪廓。

那一夜青袂獨自站在北鬥中央,抱著她的水晶球——從那間被稱為家的草廬裏、從十八年的生命中唯一帶出來的東西。長發早已濕透,貼在她背上再也無法飛揚,可是風雨吹著她的彩衣,如海市鮫綃,入水不沾的神奇織物,像一片朝霞繞著黢黑石柱飄飄舞動。

那是他給她做的最後一件衣裳。越過十八個清冷純素的年頭之後,他把彩虹的顏色披在她身上。黑袍迷風,他便是她的父,她的神,這相依為命的男人今夜擎出了七彩霓裳,他彈起告別的曲——他親手送她出嫁。從此後,他是天涯,她比海角還要遠。這一生一世她再也不會回到折翼山來。

少女張開羅袖,輕薄的透明彩裳內襯著青色袍,像她的笑容遮不住沉甸甸的心。此夜她是新嫁娘,白衣如雪的夫婿就要來迎娶,從這荒涼蠻夷山頭把她接到繁華中原。

青袂,在江南,天上燕子成雙成對,水裏鴛鴦成對成雙,到處都是桃花、楊柳和蓮葉……

子衿許諾給她一整個花花世界。可是她知道,在那個鴛鴦燕子比翼雙飛的世界裏,沒有雲霄鳥。

走遍九州大地,除了折翼山,不會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這永遠孤獨翱翔的、敢用歌聲向神明挑戰的白鳥。

以後她再也看不見它了。

青袂緩緩舉起水晶球,大雨衝刷著那光潔透明的表麵,變幻無窮光色。球心裏被封凍的鳥兒透過雨滴,黑眼睛安靜地與她對望。

隔著厚厚水晶,女孩的手指撫摸過那雙展翅欲飛的白色羽翼。

“鳥兒,多謝你陪了我九年,都是我小時候不懂事,害得你被關在這裏,對不起啦。現在我要走了,你也回家去吧。鳥兒,對不起。”她輕聲說,“我把自由還給你。”

青袂鬆開雙手。

電光中水晶球落下,砸成萬千燦爛利屑,四麵飛射。熠熠光輝閃耀在山頂,真漂亮,一場驚動洪荒的絕美的毀滅,如同砸碎七寶樓台……可是青袂看得清楚,每一枚水晶碎片之中都含住一朵白羽毛……白的羽毛紅的血。

白的羽毛紅的血,四散紛飛。

雲霄鳥沒有振翅高飛。當她放它自由,這個被禁錮了九年的囚徒和它的水晶牢獄一同粉身碎骨。

暴雨衝過岩石,一切瞬息無痕。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光明的碎屑隨水傾瀉,嘩嘩流下山崖。

青袂垂下頭,看著空****的地麵,忽然笑了。濕漉漉的嘴唇蠕動著,卻沒有任何聲音。

就像那個夜晚她的師父。

他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什麽都看到。透過密掩的長睫毛,在星月無光黑暗裏那一夜他站在她床前,無聲地翕動雙唇。關於他臉上每一根線條,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他就是那永遠讀不懂的漢人的書,這樣複雜、橫平豎直的冰冷的方塊字……然而她可以一行行一頁頁地把他銘刻在心裏,細入毫芒。

因此她記得,當她懷抱水晶球安眠,那男人沒說出聲來的話。

他曾經對她說:我們都是封在水晶球裏的假花。青袂。其實我們都是死人。死人是永遠不會再活過來的。

子衿,你在哪裏,你來!來帶我走。

喀念什峰頂,女孩平展雙臂,長袖廣袂迎風飄動如同巨翼。

子衿,帶我走,越快越好,我再也不想留在這裏。

七根石柱將她圍繞中間,與它們巨大的影子相比,她如此渺小。

這是喀念什,她幼年即已發誓永不踏足的地方。十八年前當她尚在繈褓,那個清晨紅日跳出雲海,怒放的光芒刺了嬰孩的眼,讓她看到人類的臉譜也可以變形成那麽猙獰的樣子。

她害怕這座山。可是子衿說,青袂,你在喀念什等我。

我都打聽好了。這座山峰是薩卡人的禁地,他們視此處為邪神窩巢,除非有重大祭祀,平日嚴禁族人涉足。我們就從這兒逃走,山背後有條隱蔽小路,薩卡人不會發現……為了帶你遠走高飛我已把整座折翼山脈踏了個遍。要相信你的男人他不是個廢物,青袂,跟我來,讓我保護你。子衿胸有成竹,他攥住她雙肩,目光堅定如磐石。青袂,所以你一定要在喀念什等我,無論千難萬險,我必來找你,我們不見不散!

是他說的,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會來找她。不見不散。

於是她站在這裏,讓風雨吹打,巨石環繞。

可是,子衿,你在哪裏?是否洪水阻斷了你的來路,使你不能找到我?

子衿,我來了,我在等你……你要來嗬!我什麽都沒有了我隻有你,隻有你!她嘶喊出聲,霓裳閃動翩若驚鴻,縱身躍上石柱之頂。這一刻離天空那麽近,咫尺外青紫雷電奔騰急走,蒼穹是一張沒有表情的痛楚的大臉,沉沉壓下來。她仰起頭,與它炯然相對。

“不許再下雨了!我要他來,聽到了嗎——我要他來!子衿你說過不見不散,我在這裏等著你,你來,你來——你來!”

轟隆隆驚雷擦著衣袖劈下去,擊於岩石濺起一溜火光,把女孩的眼睛映得更亮,那綠光像寶刀鋒刃迸出的芒。她眼裏有種玉石俱焚的決心,不管不顧,悍如落入網罟的野獸。麵對天地之威,隻似吹毛斷發。她不怕,她什麽都不怕。

——已經一無所有的人,還有什麽好怕的嗎?此日她連最後一隻雲霄鳥也失去。

青袂的呼喊在峽穀間回**,在峭壁上撞得粉碎,散落下來就變成了哭號,比雲霄鳥的悲鳴更淒厲。然而那個石柱頂上的小小身影始終屹立不倒,任憑暴雨開了天閘一般傾在頭上,七彩嫁衣濡水不濕,隻是高高飄揚。如霞似血。她不肯彎一下腰。

她便是折翼山的百鳥之王,是那鳳凰在焚身烈火之中頂著雷霆,登上寶座。猛風雨為她加冕,巨翼招展,光焰萬丈,憑借一身高傲與勇氣,便可獨自對抗天地。

青袂的哭聲震動山穀。但她的臉上隻有雨水滔滔衝過。

眼淚早已幹了。

她在喀念什等了他整整一夜。

後來,雨停了。

她一人佇立柱頂,向著他的來路眺望。瀑布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遍山林木青翠如洗,沉寂中聽得見潺潺溪流吟唱。

黑雲散去。夜空浮現白銀般閃耀的星鬥,灑下一片清輝。這個世界真像茫茫大海,將身淹沒。海裏有燦爛波濤,奔湧無息,可是風走了,雨走了,雷電也走了。

水晶宮般通明的黑暗裏,隻剩下她自己。

青袂呆呆地站在那兒,透濕長發拖過腳踝,順著石柱淌落雨水,滴答,滴答。

這裏是,喀念什。

頭上滿天星鬥,腳下蒼茫山穀,這一刻她是高高地站在山脈最頂點。黑夜如無邊無際的巨大翅膀,在她身後寂靜地展開。九萬裏風鵬正舉,如此壯闊。

在這裏她可以俯瞰整座折翼山。黑漆漆的森林中,沒有了那炷暗黃燈火。她想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像所有故事裏不聽話的小孩子一樣,她背棄了那個亮著燈的窗口,就永遠回不去了。

而子衿沒有來。

她是獨自一人站在高山之巔,千年石柱上,從暴雨,到天晴。整整的一夜。

他沒有來。

夜空終於由黑轉白,赤霞熊熊燒起來。那片彤紅豔光蓋住了她的霓裳。

漫漫長夜過去,刺瞎人眼的光明普照四野。太陽升起來了。

太陽照著喀念什之頂。在光禿禿的斷了頭的高峰上,她看到腳下白石砌成的柱子。

青袂輕輕躍下石柱。那些臉譜是薩卡的神,她是薩卡人,總不能一直踩在它頭頂。然而山路之上,遠方似有一襲雪白身影,像片孤零零的溫柔的羽毛,飄呀飄的……

向她飄過來。

人離得遠,他看上去那麽不真實,幾如夢幻泡影。可是他漸漸近了,跋涉百裏,攀越險峰,無論白天或黑夜,他到底是要來到她的身邊。

子衿……不見不散……

她用力咬住手指,牙印下滲出淡綠的血。

“子衿,我知道你會來的!你不會騙我……我就知道……我一定會等到你的,子衿!”

當那片白羽毛終於來到她麵前,青袂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他。啊,那片潔白的雲朵……她的弱不禁風的男人,可他有一把寧折不彎的脊梁不是嗎,縱使世上千千萬萬的人都不容許他和她在一起,他也不會討一句饒……是漢人的氣節,寧為玉碎。子衿,雖然遲了一個夜晚,她還是等到他了,那彈著鳳兮鳳兮求其凰的少年,這麽脆弱又這麽堅強,她就知道,他一定會來帶她一起走!

她渾身顫抖,濕得像條剛撈起來的魚,依偎在他懷裏,不知是喜悅還是寒冷。

子衿的手放在冰涼長發上,虛飄飄使不上一點力氣。他病了嗎?是不是在來的路上被凍壞了?可是他衣衫幹燥,周身不帶半點水漬。他的身體為什麽這麽僵硬,就像周遭林立的石頭柱子。

青袂詫異地仰臉,看著他的眼睛:“子衿,你怎麽了?你走得動路麽,該不會是發燒了?你別急,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這裏很安全,不會有人找來的——子衿,你的琴呢?”

她探手去試他的額頭。

忽然一股力量急襲而至,她還未明白怎麽回事,身子已從他懷裏疾飛出去。砰的一聲,脊背撞上石柱。子衿隻是個瘦弱的漢人少年,但濃情蜜意之際猝然出擊,任誰也想不到,竟使那力如鷹鷲的蠻夷少女也不能抵擋。

青袂重重跌在地下,五髒六腑都在疼痛。

“子衿,子時不到我就來了,我真的一直在等你,真的……你生氣了嗎?”

她伏在石柱腳下,抬頭望著那個麵如寒鐵的男子。她不明白他為什麽兩手空空。他的琴呢?那張他視為生命的七弦琴,怎麽不在他身邊?

子衿鐵青著臉,一轉身,雙膝跪地。

“族長大人,眾鄉親,我非有意輕侮聖女,都隻為事出無奈!現下功德圓滿,李恩不負所托,這樁買賣就此交割。請族長大人現身!”

那白衣如雪的少年,脊背彎了。日光下他磕下頭去。

他在說什麽?他在說什麽!

青袂聽不懂,十指摳著地,隻覺崇山峻嶺都化作海嘯,將她顛簸在浪尖。但是比海嘯還響的聲音爆發出來,四野八荒,齊如發自一人之口,直衝天際。

“請聖女憫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那是薩卡話,她聽得出……可是他們在說什麽?啊?!

寂寂如恒的喀念什,連朵花也不開的喀念什,突然就像雨後抽出了遍山竹林,千千萬萬的人群山前山後,四麵八方湧出來。青袂躺在地上,抬手擋住了眼睛。她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的人……這麽多的人!

密密麻麻的人……穿著赭紅衣裳的人,霎時將這荒山變成一片血海。

“請聖女憫我合族之苦,早登尊位!”

“你們別過來!”她在地上爬動,慌亂中伸手抱住一物,待得看清那是一座石柱的柱基,尖叫一聲跌出去。

寬大堅實的白石柱基,滿滿雕刻鱗甲花紋。蔓延冷硬,如一條蟠繞著的龍蛇。青袂哭喊著逃開,觸目所及卻都是相同鱗甲。七座石柱是七頭咻咻惡龍,這北鬥的陣勢她逃不出去。

北鬥之外,漫山赭紅色的人群。千千萬萬。

“別過來,求求你們……”她真的哭了,這膽敢對抗雷霆的野姑娘生平頭一遭懂得了什麽是害怕。原來真正的恐怖不在天地,它來自——人。

那漫山遍野的人群,他們步步逼近,他們就要淹沒她了。幹涸的血跡的顏色,劈頭埋上來。

“不要靠近我……師父!師父!救救我,別讓他們把我抓走,救我啊師……”

女孩的哭叫戛然而止,像被扯斷的布帛倒卷回咽喉裏去。當她看到那個額上用朱砂染出奇異圖形、唇穿銀釘的老人站在眼前。他黑布包頭,一身巨大銀飾似要墜折了衰老軀體……鎖子鏈子丁丁當當,從那赭紅衣裳背後揚起一角黑袍。

太陽升得高了。高山頂上的陽光如此熾烈,沉重地砸在臉上。這般無情光明裏,終於避無可避。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那角熟悉的黑衣。是夜的顏色,他眼睛裏永恒的蒼涼。

是那個以為已經死別了的男人。

她失去最後一絲抵抗的力氣,死人一般趴在地上。

青袂,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那是誰人溫和的言語。那男人,他有世上最深沉動聽的嗓音,隻是早已在時間的洪流中被卷散,渺無尋處。

時間,誰也敵不過它的,不是麽。一切都麵目全非,黑夜裏的溫柔,烈日下化作夢魘。十八年不過是一場大夢。

她嗬嗬地笑了起來,笑得好難聽。銀鎖鏈垂在紅衣上,迫到鼻子底下。

她聽到那個老人威嚴地說:“時辰已到,薩卡全族恭請尊神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