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綠衣

沒東西吃的時候我就睡覺,睡著了就不餓了。

要是連睡也睡不著了,我就彈琴。

我撫摸著我的琴。早就不指望它賺錢啦。即使在盛世,也沒多少人願意花錢聽一個老頭子唱曲,江湖上以拋頭露麵為生的,有的是年輕標致的姑娘們。何況到了這時候,老板說的沒錯,拿著錢能買什麽,能買回命來麽?

唉,我隻是想彈琴罷了。一個早該入土的老廢物,這輩子除了撫弄七根弦,也不會別的。

我就悄悄地在牆角爬起來,將琴橫放於膝。琴啊琴,我真是個沒用的廢人,就連你一具木石無情之物,錯跟了我,可也連累你受了多少磨折。你本來是多麽輝煌,金色的徽玉色軫,紫黑漆身隱透絳紅光彩,像全盛的牡丹花瓣,像美人唇上胭脂。人說琴者本為文士清玩,似乎不窮、不愁、不苦就不夠清,活該埋沒在山林風雨中,心寂曆似千古,鬆颼飀兮萬尋,使那不得誌的才子聽了,淚淋浪以沾襟。可我的琴,你本來是多麽雍容富麗。就是不懂行的人見了你,誰不讚一聲世間名器,你的光彩難掩難藏。

可是你現在落魄啦,跟錯了人,終於也到此地步。就像一柄鏽死在鞘裏的寶劍,你的光芒是再也沒有了。這是你自己選的不是麽,琴啊琴,我知道,其實我不是你的主人,一直以來我都隻是你的選擇。

那你就繼續陪著我吧。真好笑,看你現在的樣子,和我也真是天生一對兒。一個老不死的廢人與一把破柴禾,咱倆就做個伴兒吧。

我撫摸著它。我有幾個月沒洗過澡啦?我都這個樣子了,還要幹淨做什麽呢,洗得再一塵不染,這具肉身啊到頭來還不是埋在土裏。隻可惜了我的琴,天天抱在胸口,也蹭上了一層油泥。塵土、汗水與皮膚的碎屑,將它通體裹得烏光油亮,摸上去直粘手。

真髒啊。我的琴,終於跟這個世界一樣,變得這麽髒了。

我摳了摳指甲裏的黑泥,撥動七弦。低沉的琴聲響起來。

“綠兮衣兮,綠衣黃裹。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我可沒敢唱出聲,瘋了,想找死麽。現在我也唱不動了,一個三天吃了半拉饅頭的人,還唱什麽歌。睡不著的時候,有琴聲,也就夠了。

七根弦在汙穢的指尖下顫抖。我的琴,怎麽聽起來,你好像也在哭。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

你在哭是麽。你哭吧。我知道你早就想哭了。

你想起了她,我知道。那段無憂無慮的好日子啊,它是回不來啦,如今這世上就剩下咱們倆。我的琴,你哭吧,好好地哭一場吧。

“老頭兒!再吵把你那破木頭劈了燒火!”

大兵一拳砸在桌上,吼道。這孩子真蠢,眼見就絕糧了,還不知道省點力氣。好吧……琴,你閉嘴吧。咱們惹不起那幫孩子,你瞧他的拳頭,一隻手就能把我這身老骨頭撅成兩段。咱不招他們,你知道我最害怕打架的。我怕死。

我和我的琴乖乖地閉嘴了。大兵猶自氣憤:“國難當頭,還隻知道號喪!你還是人嗎?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老頭兒,別給臉不要臉!”

我躲得遠遠的,點頭哈腰:“是,是,軍爺。再也不敢了。”

唉,琴啊,他們聽不懂。虧得不懂,否則咱倆怕不是要遭殃了。我抱著琴直向半片麻袋底下蜷去,暗自慶幸。

那身披鐵甲的莽孩子可聽不出來,出自詩三百邶風的《綠衣》,絕非什麽憂國憂民之作。國難當頭,我依然彈著這一首淒涼而纏綿的靡靡之音,它講的是一個男子,在思念他的亡妻。

細葛複粗葛,寒風仍透衣。我那逝去的妻子啊,沒了你,還有誰能體貼我的心呢?

萬一大兵竟聽懂了,我想挨打也是我活該。

貪狼血光已淹沒紫微。國難真的當頭了。

而我是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