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沉入水中,登時什麽也聽不見了。眾人的驚喊,女兒的哭叫……霎時間,這人世與自己再無相幹。頭頂上深水合攏,生死之門對她關閉了。

女人向下墜落,漩渦拖著她的身體直向黑暗深處。

沒有了視覺,沒有了聽覺,沒有了呼吸。這就是死的滋味麽?

原來,死也不是那麽可怕。

我這一去,無知無覺,自然就忘了你……忘了,你們……

也好。

從此黑暗便是永恒的安眠。但似生似死、昏昏默默之際,心頭忽然一痛。一股熱流直湧出來。

連理沒有睜眼去看。口中似有滾燙腥臭的東西灌下來,像股赤紅鐵水,烙熟了五髒六腑。

該是已經死了罷……這是地獄裏灌注銅汁的刑罰麽?但願將三魂七魄,從此燒化為灰。

她睡了過去。

在黃河之底,人眼永不能及的所在,倘若有一日你到了那兒,便會見無數奇景,世上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不過,你若真能抵達彼處,怕是已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是沒有活人能夠到達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算是什麽。生人還是死屍,人類還是妖物,世間涇渭分明的一切到了這裏,全部混淆不清。就像這個無晝無夜的世界,常年照耀的隻是辨不出顏色的渾濁暗光,沒有黑,沒有白,永不再活,永不再死。

當她睜開雙眼,看到河底大片的礁岩連綿起伏,壯闊無極。無數骸骨在其間堆積成另一座慘白的峰巒。那是曆年來沒於黃河的冤魂,三年一旱,五年一決,這條中原百姓世代賴以生存的大河又該吞噬過多少自己養育的兒女,至今死不見屍。

有人死於大水。有人死於魚腹。有人死於天地戾氣化生的妖物之口。這個世上的人太多了,卑微隻如草芥。死了一批,又有更多的鮮活血肉被生出來。那水中蛟龍將屍骨建造成它的宮殿。女人在深淵之底醒來,上下左右盡是茫茫大水,白骨為茵,長蛟相繞——這是沒有活人能夠到達的死國度!

身上衣衫早已不見。在她**的胸膛,有個新傷口。

蛟乃世間凶暴**毒之邪物,遇有岸邊行人近水,男子便拖將去飽餮口腹,若是女子,往往利爪刺其胸前,令心頭熱血流出,一麵卻以已身血液灌注,噓氣於口,待婦人鮮血流盡,那時全身卻已換過蛟龍之血。數百載修煉的妖氣注入心脈,遊走周身,彼刻那女子已非活人,生氣早盡,身雖人形,遍體經脈流的盡是蛟血,至此她不過是一具借了妖物氣血苟存於世的屍首,實則已成非陰非陽、不生不死之軀。

到了這地步,這個身子究竟是人,是妖,是鬼,竟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世人常說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在這萬仞深淵之中,隻怕當真是叫破了喉嚨,天地也聽不見。

女人用手撐著屍骨堆,呆呆地坐起來。她沒有喊叫。一聲也沒喊。

周圍大水波動起來,那圍於身側的龐然大物仿佛奇異地模糊虛化,鱗甲射出刺目光芒,燦爛到極處反而令人不見五指,那是地獄的光輝,比子夜還黑。

蛟龍發出低吼,似乎十分痛楚。女人蒙住雙眼,一片黑暗之中,有個身軀當頭壓來。

原來那蛟居於水府,稟賦至陰至寒之氣,自來不見天日。雖具翻江倒海的神通,那巨軀偉力,極是驚人,然天生萬物,必有守衡之道,此一等怪物既有了這般妖力,靈性上頭便必得有所損扣,否則任其橫行,隻怕天下其他生靈更無噍類了。故此蛟之一物雖凶殘難製,自古以來卻萬難得成正道,莫說能化真龍者少之又少,就是他種靈獸煉氣修行,花個一二百年光陰即可脫卻皮囊得個人身了,蛟怪便再費十倍工夫也不能夠。皆因陰氣過重之故,難歸人道,這河底之蛟修行已近千載,卻依舊口不能言,隻煉成個似人非人之軀。此時擄到婦人,便費盡力氣褪去一身鱗甲,掙出來要與她歡好。那脫換出來的形體,四肢雖然略具人狀,眉目口鼻卻無一成形,一張臉斑駁模糊,似是而非,如同孩童胡**捏的泥偶一般。蛟怪施展法力,將那褪下的皮囊幻化起來,聚成龍眼大小一顆烏黑的丹丸,此是它一身陰寒邪氣凝聚所在,當下吞入口中,便撲去抱住婦人。

論起靈智這怪物實在低微之極,縱有千年道行,心中仍是渾渾噩噩,行事但憑本能獸性左右,餓了便去吃人,**惡之性發作起來,便要擄掠女子泄欲。自己也不知自己此舉實是欲借婦人體內殘存陽氣煉道,與那狐鬼媚人者及世間左道采補之流殊途同歸,並無二致。它隻知道自己要行這事,便行這事,向婦人施暴之時,那顆丹丸原在體內周遊不已,正是汲陽補陰。以往擄來的許多女子撐不住三日五時,被它吸幹了心頭一點殘餘陽火,也就枯槁而死。

連理緊閉雙目,不去看身上那具似人非人的軀體。掀騰翻覆之中,她覺得她高高地騎在刀鋒之巔,疼痛,從下體將她一剖兩半,活生生地撕裂開來。

從此後羊脂玉體,陪伴妖邪。從此後,這個身子隻是一具任人揉搓撕碎的破布娃娃。身下累累白骨直鋪到天邊,這死亡煉獄裏,她是永不超生的囚徒。

……原來,此生曆盡顛簸,到頭來她姚細黃還是一個婊子。一日為娼,這身子跳在黃河裏也洗不清。

洗不清了。可歎這質本潔來女兒身。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

無晝無夜,渾水中也不知過了幾多時日,承受過多少遭妖物淩辱,那蛟怪有時化原身遠出覓食,飽了口腹依然回來纏嬲。濁雲惡雨,無盡無休,這一日她隻覺身上越來越冷,心頭似有一點微溫化作流水,沿小腹淌將下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汩汩吸去,陰寒透骨相滲,牙關格格發抖,那暴烈的**之中她的神智漸漸模糊散亂。

眼前的黑暗裏出現無數幻影殘片,團團急轉。一些破碎的影子,破碎的臉龐……他們是誰……他們一個個列隊在眼前閃過,疾若流星,她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他們,卻隻有夢幻泡影破滅在指間。啊,那些熟悉的眼睛……別走,你們別走!

她在妖物身下長號起來,拚命亂舞著兩手去抓那些影子,忽然一聲怒吼,那似人非人的形體一巴掌重重打在臉上,冰冷的手扼住脖頸,將她的頭向白骨堆中按去。

女人口中吐出一串帶血的水泡。胸中最後一口餘氣將盡,手腳無力地**幾下,陡然間耳邊憑空響起一聲暴喝。

你這千人騎萬人跨的死婊子!這滋味怎麽樣?

瀕死的幻覺中,霎時似有無數聲浪,那些抓不住的影子都圍攏在她耳邊,你一言我一語,紛紛亂喊。

睜開你那兩個瞎窟窿看看爺!你知道是誰在操你麽?

阿囡的名字取得好,洛陽姚黃,洛陽姚黃,阿囡,你是我家的牡丹花王呀。

小妹必是有大福的人,將來當了娘娘,咱家全靠你照應。

犯官全家十五歲以上男丁盡行處斬,家眷流放塞外,充為官妓!

阿囡,你這一生都是你爹害了,可娘求求你,好歹替他贖點罪,娘求你了……

連姑娘,為人不論到何境地,也不可自輕自賤。

我隻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這盒胭脂你收下,我不想看見你糟蹋了自己。

不要臉的賤人,還不起來下樓迎接爺們去,且躺著裝死!再裝死,看我不告訴九爺收拾你!

連理,你放心,到什麽時候我們一家總是在一處,我決不丟下你,你放心,你放心……

娘最疼我了,小茶以後長大了,也做多多的好吃的給娘吃。

娘,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小茶最喜歡娘了。

肉爛嘴不爛的死娼婦!你看著爺,你叫什麽玩意兒,告訴我!你這操不死的臭婊子!

我隻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隻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隻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

娘你別走!我聽話了,求你別走,娘啊——別走!別走!

她睜開雙眼。

身上晃動吼叫著的人形,一次次壓下來,那似人非人的麵目……連理猛然抓住身下一具屍骸的腿骨,拚盡全力向它砸去。這一生所受的屈辱、淩虐、荼毒,刹時匯成驚濤駭浪湧上心頭,那一股怨憤氣湧如山,她隻覺熊熊怒火燃遍周身。

——她不是千人騎萬人跨的婊子、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欺負的玩物,她是女兒的母親——她是人!

“殺了你這畜生——!”

連理發出她生平最響亮的嘶喊,白骨擊在蛟怪額頭,喀啦折為兩段。她舉起斷骨狠狠朝它刺去,那妖物一聲怒吼,它居住在這河口近一千年,何曾見過人類膽敢向自己動手,激起凶頑之性,哪還管她身上還剩一點陽氣未曾吸盡,奪過斷骨擲去,張口便向女人頸間咬落,要將她全身血肉都吞入腹中。

連理見眼前一張模模糊糊的臉龐當頭衝來,悲憤之下並不顧這是千年水妖,一心隻要和它拚個同歸於盡,騰身反向它迎去,蛟怪尚未噬及,臉頰一痛,反倒被她先死死咬住,再不肯鬆口。畢生恨意都盡情發泄在這一咬之下,連理拚命抱住麵前人形,骸骨堆上翻翻滾滾,便是死,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再死。此時已不知自己恨的是誰、要殺的又是誰,狂亂中隻是下死力撕扯,一股腥流湧入齒間,她大口吞咽——這便是仇人鮮血的滋味,她嚐過了!

蛟怪連連痛吼,無奈化成人形之時卻無法施展法力,被女人纏住廝打了片刻,發狠猛力一掙,頰上扯下一塊肉來,才得脫身。連忙揮臂將女人摔開,不顧疼痛,口中急急吐出丹丸,要將那凝為陰氣之精的長軀展開,回複原身,一口吞了她。

連理被摔在一旁,齒間咬住一塊殘肉,抬頭見妖物吐出那枚黑丸,知道每次它要變回蛟身全仗這東西,她雖不懂這是不是人說的什麽內丹,心中隻想若被它複了原身,自己便萬非敵手,見那丹丸浮於蛟怪頭頂團轉不休,黑氣在水中蒙蒙彌漫開來,這時候千鈞一發,不顧一切,縱身撲上前去,搶了那丹丸,一伸脖子,連同口裏那塊肉便一齊咽將下去。

頃刻間,耳際爆發出淒厲之極的長嗥,那人形扭曲起來,仿佛有看不見的巨力撕扯著它,拉長又壓扁,人形輪廓伸出無數道長長觸手,瘋狂地亂舞。

似乎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情。但是連理看不見了。

在同一時刻,似有千萬鋼針刺入雙眼,茫茫深水到處迸出白熱光芒,像無數條火舌舔著她的身體。一口舔去一塊皮肉……她感覺自己從骨髓深處,喀啦啦地碎裂了。

連理仰天倒在如山白骨之上。

看不見從心頭傷痕處,悄悄地生長出,第一片黑色的鱗。

那一天對於天吳渡這一段河道岸上水中所有的生靈來說是個大日子。

黃河裏的蛟龍死了。死在一個半點法力全無、再尋常不過的人類手中。蛟與其他妖物不同,並不煉道,也不參星,所以興風作浪,全靠本身稟賦來的一股陰氣——天下有蛟這種東西,本是深水不見日光之處千萬年所積幽寒黑暗化生出來的一種陰邪精魄,奪了丹,便是奪了它的心魂,因此他類化身為人的妖物倘若失去內丹,不過變回原先不會法力的凡獸之體,蛟卻是失丹即死。

這惡蛟近千載來在河中恃強欺淩水族已久,大小魚鱉蝦蟹不知被它吞吃了多少,此時一死,水族蜂擁群至,竟將它的屍體分食淨盡。雖然後來發現死了一條惡蛟,不知從哪裏竟又冒出一條來——和先前那條竟然一般無二,同是數十丈長短、粗過數圍的猙獰巨獸,眾水族嚇得紛紛逃竄。然而時日久了,慢慢地覺察出這條黑蛟雖樣貌如前,性子卻截然不同。

這條黑蛟好象癡癡傻傻,終日隻是蟠在河底紋絲不動,如同死了一般,有時昂首朝上望著,分明上麵隻是深水,什麽也沒有,它卻看得入神。漸漸地有大膽的水族開始靠近它,那蛟仍是一動不動,全無獵食之意。終至魚鱉蝦蟹之屬都不怕它了,就在身畔來來去去,恣意嬉遊,隻當它是塊石頭。那條蛟蟠作一堆,確乎也像一塊巨大的黑色礁岩,蛟首向上高高昂起。

頭上隻有黑暗的光。

這空****的深淵,什麽也看不見。那些綿綿恨事,留在前生的一些鬼魂該如何,如何,從頭說起。

蛟是未歸人道的怪物。任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從它口中永遠不會說出半句言語。

深淵中無晝無夜。到如今,又過了多少年了,還算得清嗎?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人對她的男人說,我不怕死,我隻怕你們都死了,我卻還活著。那時節秋風侵肌透骨,落葉嘩嘩打在窗欞上。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可是就連落葉的聲音,她也再聽不見了。

這裏隻有萬仞的濁水,嗚嗚咽咽,日夜東流。

相公,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們身邊,同始同終。我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剩在這世上。我再也不想過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

相公,隻要能和你們在一處,我什麽也不怕……

卻原來,誰也不能陪誰到盡頭。同始同終的誓言,不過是癡人的一句夢話。

他們如今,都在哪裏呢?

誰也想不到,這一場劫難到最後,他們沒有死,她也沒有死,可是她真的再也見不到他們。

原來那一日在漫天大雪之中,那馬背上的片刻幻覺竟是真的。

眼睛一閉,黑暗裏隻剩了她一個。愛戀過的人,都不在她身邊。

世事便是一場大夢,夢套著夢,夢連著夢,這一生所有的夢裏,隻有這一個,成了真。

她蟠在河底靜靜地向上仰望,然後騰起身子,一圈又一圈,糾纏著自己跳起一場孤寂的舞蹈。這時候,不知道他們是睡了,還是醒著呢?他們的世界,現在是黑夜還是白天?她猜不出他們此時此刻在做什麽,就像他們永遠也想不到她現在的樣子。

她隻是漠然地緩緩盤旋。這一刻心裏其實很靜,她想她也沒有什麽可難過的罷。恩義還了,仇恨報了,一切償還得幹幹淨淨。那個男人的臉龐,那個日光之下的世界,她漸漸都忘了。

不能忘記的隻有一個小小人兒的影子,像附骨的鬼魂盤踞在蛟龍漆黑的鱗甲下,心房之內,那小小影子是她唯一的神識。垂髫嬌女,圓圓的小臉蛋,抱在懷裏,這樣柔軟芳香……是她把她從虛空之中帶到這世上,心尖上分離出來的一塊肉。小嘴兒咯咯笑著,伸手來抓娘鬢邊的釵環了……

黑蛟陡然低嗥一聲,巨大的頭顱向一邊甩開去。小茶,娘的小寶貝……現在也該不小了罷?啊,小茶有多大了?她可曾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小茶……小茶。

小茶,娘隻想看一眼,你現在好不好。

除了這一念,她心中已是一片空茫。然而忽有一日,一股異香破水而來,直透過萬丈深淵。

刹時間,勾起驚濤駭浪。

十二年未曾見過天日的長蛟循著這氣息溯水直上。無論如何,她要知道此刻在水麵之上點燃玫瑰胭脂的,究竟是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