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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淡的,柔和光潤如玉石的水色,蒙蒙展開在蔚藍之上,兩相滲透氤氳成賞心悅目的淡紫。這景象壯麗而又柔美,令人屏住呼吸隻想看下去,忘記其中的凶險。

你見過這樣的一雙紅唇麽?女人的嘴,唇峰圓潤分明,微微地撅著點兒,仿佛隨時要輕呼檀郎的名,嬌俏嫵媚。到了至高點,曲線斜斜傾下去,在末端抿成纖細兩鉤,微彎如小小的水紅菱,小小的紅色的新月……小小的……多麽可愛……可是這張精致的嘴並不小。

它涵蓋方圓數十裏,倘一張口,怕要把這海水吸幹。

它飄飄浮動在藍色海波間,奇詭地出現然而並不可怖。這紅唇如此溫柔怯懦,沒有棱角,沒有殺傷哪怕一隻螞蟻的能力,即使它忽然微露舌尖舔了舔,蠕蠕動著,也隻像含了什麽心事說不出口而不帶其他任何意圖。

它看來是天生的薄命相,嬌弱無力,什麽都不由自主。生著這樣一張嘴的女人,似乎隻合深鎖重門抿著胭脂,孤獨地教鸚鵡念情郎做的詩句,間或咳一兩口血,在那薄幸人辜負了她的時候。

這一張大海中的胭脂口,就算它是鬼魂,那也是故事中多情而悲傷的女鬼,回來尋找她的愛人。本不該有人對它感到恐懼。

……但我雙手用力扳著岩石,瞪著那張巨大的紅嘴。全身的骨節,仿佛喀啦啦在內裏碎裂。連同心膽脾髒,碎成血紅的屑末。

從來沒有怕過什麽像怕眼前所看到的東西。當我順著那雙唇的邊緣遙遙了望,在目力達不到的地方丟失了它的界線,而我認出,這張嘴它這樣熟悉。

它是我的嘴。

如同夢寐,好象回到很久以前,對鏡晨妝的時辰。然而這麵鏡子如此巨大,一切在裏頭膨脹成不可控製的魔怪。

沒有比看到憑空出現的自己更恐怖的事了。那張紅嘴它像是我的分身,邪惡強大的分身,自行其是。

我無法控製它。

我看到它緩慢地、滿意地舐著舌頭,一點點張開來。露出潔白的兩排牙齒,在其間,白色魚群像大片的星輝映著它們。

成千上萬的雪魚群,突然發出一種奇怪的光。大海劇烈地震顫起來,什麽東西的邊緣都成為顫抖的鋸齒形狀,在我眼前虛化。

我扼住自己的脖子向後倒去。兩手用力掐緊,氣息登時斷絕,麵色紫脹。然而我不放鬆,瘋癲般地在沙地上翻滾著。

白光越來越亮。魚群已看不出形狀,它們化為萬點灼烈的光瘋狂迸射,竭盡全力地四麵奔逃,然而逃不出這張半透明的嬌紅櫻唇。這是沒有生天的絕境。

死地。

魚群帶起陣陣漩渦相互衝突翻攪,整片海喧囂地沸騰起來,如同被下了劇毒。

我的手同樣竭盡全力。感覺到喉管被卡得咯咯作響仿佛隨時可能碎裂,一力要把自己推入死地。我咳嗽著,窒息的痛苦令我把沙地蹬踢成一片煙霧。

神智開始迷糊了。

沙霧中看到紅的霧氣,白的強光。方圓數十裏的紅嘴大張開來,露出蠕動的舌,濕淋淋地伸長了,卷向那些四散的白光點。舌根盡處黑沉沉的隧道,通往墳墓場。那兒能埋葬多少生命?多少?!

一切都在半浮半沉半虛半實煙氣中。

眼皮漸漸沉重。雙手卡在喉部,我終於感覺不到失去空氣的苦楚。

我的腳無力再蹬踢。軟癱在沙上,我緩緩吐出胸中最後一口氣。上天,假如還保有一分的仁慈,就讓我這樣睡去吧……

我要睡了。但一股不知來處的暖熱的流忽然憑空衝入腹中,如回生的仙丹,氣息霎時在胸腔內周遊暢通,四肢百骸充滿了精力,甚至滿得要溢出來。我這個要死的人,此刻生龍活虎勝過任何一個豆蔻少年。

不知何時扼在頸上的雙手已垂落一旁。我撐著沙地坐起來,卻仍然閉著眼睛。

手慢慢地撫上自己的腹。那裏熱烘烘的,是飽足的感覺。無比舒適。

已不必睜眼。我知道絳紅的巨口與那些掙紮著的白色光點都已消失不見。大海它這樣靜。靜得像死。

成千上萬條生命在刹那間死去。活生生的、如此龐大的魚群隻像半碗米粒,微不足道,填了誰饕餮無厭的口腹。不需要一眨眼的時間。

我跪在海底仰頭發出撕裂心肺的狂喊。聲音在厚水中迅速湮滅,衝不破這黑暗,像把鉛塊拋入棉絮堆,砸不起任何回響。天上有沒有一隻耳朵聽見?

隔著萬仞的海水,隔著海麵,隔著清虛無物的空氣。天空太遠了,我看不見它,它也看不見我。

嗓子喊啞了。匍匐於泥沙之中,我睜開雙眼。

廣袤無垠的藍色直直撞進眼裏來。厚重、純粹的藍,望穿兩眼找不到半點活動著的東西,就連隨水飄搖的藻也不見了影蹤。我從沒見過這樣幹淨的海水。

你知不知道,世上沒有比死亡更幹淨的了。一了,百了。

我伸著手臂。僵直地跪在這片死海。

隔著深不可測的黑暗天上有沒有一隻眼睛,看見——這巨口吞噬萬千生靈的怪物。

你知不知道,在海的深處有一種生物叫做蜃。

它們的神秘猶如海水一樣叵測。世人幾乎從沒見過它的真麵目,隻有各種殘缺不全、模棱兩可的傳說在人間流傳。有人說蜃是一種惡龍,生得短吻鋸齒,有點像江水中的豬婆龍。有人說蜃是巨大的蚌蛤,有人說蜃其實隻不過是海獸的一種,真身平淡無奇,貌似陸地上的野豬。還有人說蜃就是鱷的神化,沒什麽了不起,是人們的誇張與舛誤,漸漸想象、創造出這並不存在的虛幻的海怪。

不管傳說的麵貌為何,在關於蜃的描繪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這種生物擁有製造幻象的神奇能力。據聞它會潛藏在深海之底,放出蜃氣在海麵上結為樓閣山嶼、壯麗而逼真的景色,使海上航行的船隻迷失方向。往往有苦苦漂流的航海者被這幻景所惑,以為上了島嶼就可找到淡水食物,結果觸礁而沉。而遇難者的屍體落入海底就成為蜃的美餐。這樣的虛幻景色,在人間被叫做海市蜃樓。

那些認為蜃隻是傳說中虛構怪物的人們說,海市蜃樓其實是仙人點化的幻境,是用來渡有緣人得道的升仙之門。如果你虔誠善良,說不定有一天就將在海上遇到這樣的福氣。進入蜃樓而從此消失的人其實都已位列仙班,他們都是被上天千挑萬選出來的幸運兒。

但在相信蜃的存在的人們心中,無論這種怪物生得似龍、似蚌蛤、似野豬也好,它都是一種心機深沉、惡毒而叵測的生靈。它吞噬生命從不親自露麵,隻在暗中控製著一切,布下天羅地網靜靜等待著犧牲品自行來投。

從某種意義上看,大海養活著陸地上所有的生命包括人類,然而它也是一個藏匿著無數食人妖獸、危機暗伏的深淵。比起成群的鯊、有著八隻觸手的巨章魚、劇毒的水母甚至鮫人,蜃實在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怪。恐懼來自看不清楚的未知。蜃是海中縹緲無形、無跡可尋的幽靈。到死你也看不見它的真麵目,更沒有搏鬥的機會。

它的武器不是任何血肉之軀,隻是氣體。麵對強大的怪物,巨章或鯊總也可以拚死一戰,但你如何與空氣抗爭?當它緩慢而優美地彌漫開來……

船在平靜的海上航行。也許就在此時,那溫柔如絲緞的藍色之下有雙沒有形體的眼睛正透過深水暗暗地盯著你。它已盯了好久,它擁有足夠的耐心,現在它覺得是時候了。

也許,就在下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