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身後水波激**,席卷而來。那是鮫人的追逐,紅光逼迫,隨水勢烤到臉上,如同一場致命的大火,那熱浪就在後麵轟轟追趕。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強悍的族類,她散發令人窒息的危險訊號,我擰動腰肢疾速前遊,眼中見不到一個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紅的藻類。像一些血絲**漾在這死亡海域。

斷裂的海藻纏繞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蓋。我拚命地逃……啊,我這樣逃,究竟為了什麽?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驅使每個生物在鋸齒般無情廝殺的世界上輾轉。不想活的人,死到臨頭,也要逃。

膝蓋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腳底用力一蹬,拋出一串血珠灑在身後她的臉上,身子向前竄出幾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鮫人的齒下。

身體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掙紮著發出微弱的瑩白光線,辟開生死路,向著無盡的深藍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紅的幕布滿眼罩下來。帶著西天落日餘燼的熾熱。

前無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頓住。腳踝似被鐵箍扣住,再挪不動半分。鮫女將魚尾一甩,那彎血鐮刀橫過來截在眼前。她的身體這樣長大,半月形的魚尾自腰而下有著極流暢優雅的曲線,橫在麵前如一堵牆。

我心裏一下子靜下來。因為明知結局,這一刻什麽都可以從容。反正最後都一樣。

甚至可以從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裏,不是誰都有機會如此接近地審視一個鮫人。那傳說中灑淚成珠歌如天籟的美麗生物。戀慕著世間男子、甘願失去魚尾用一切代價換兩條腿的多情生物,在塵濁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沒有眼淚的、愛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體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純正的紅顏色。比火還紅,比血還紅。鮮赤赤橫亙在三寸的距離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閃光的鱗片,都有指甲蓋大小。是海中魚蛤特有的平滑而富麗的光色,一麵開滿紅玉藤花的牆,清脆地相擊有聲,比人間任何錦屏都更輝煌。聞得到新鮮的腥氣。尾的末端是闊大橫鉤的鰭,邊緣鋒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彎鐮……在它的懷抱裏我漸漸淡定。世間不缺生命,從來不缺。活蹦亂跳的身體,悲歡離合的光陰,各自有著各自的煩惱與算計。像滿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長出來,發出辛辣氣味,蓬勃的,充滿汁液。挨挨擠擠,推推搡搡。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囂。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無論何時何地。

閉了閉眼再睜開。此刻沒有比我這一千年的歲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時間,驚人的浪費。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將自行朽爛。那麽……為什麽不呢,既然於我根本談不上損失而滋養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鮮紅牆壘靜靜閃耀。珠光被圈於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氳瑞氣,千條萬縷,蒙蒙浮動在森然羅列的鱗甲上。紅的鎧裹著堅定傲岸的女戰神。這景象猶如夢境,噩夢都有張詭美得出奇的臉孔。

身子向前一傾。鋼鐵般有力的手將我一推,緊抿著嘴麵頰貼在那柔軟腥氣的肉體上,感覺到鱗片銳利的邊緣。魚尾上的鱗都微微張開著,如同千萬張渴血的小嘴。

那隻手自腳踝開始緩緩地往上遊移。小腿、臀、脊背、脖頸——經過哪兒哪兒就湧起一線寒冷的戰栗,然而竟然不無快感。

死亡原是每個人內心深處渴求著的最後的快感吧?向所來之處,永遠的回歸。我們都從黑暗中來。

鮫女用魚尾圈住我,一隻手悠悠地撫過獵物的皮肉,那動作甚至不乏愛憐。是天生的獵殺者,懂得讓肌膚先於唇舌體會美味。麵前的羊脂玉肌即將被撕裂,從中噴湧出鮮美熱血。想象中的享受永遠比實際的更精彩,她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她抓住頭發迫使我的臉仰望向她,另一隻閑著的手輕輕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絲水藻,仿如深閨女伴,彼此細致地梳妝。耳邊吹氣如蘭,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縷血腥味。這張精致如雕櫻桃口,舐咬過太多腐敗的腸髒。

我半睜眼睛,漠然看著她妖氣而豔麗的麵容。蛇蠍總是披著鮮豔奪目的殼。她連眼睫毛都是紅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鬢發裏去,黑眼珠裏兩點瞳人,是十八層地獄戳破了鐵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劍樹、剝皮抽腸,萬千慘毒的手段在那裏頭等著你,躍躍欲試。

這個人間再也見不著的凶殘的美人,凶殘之中別饒一種動人心魄的魅惑。如縊鬼引人替代的繩索在空中圈成極樂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長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間,妲己妹喜也成為良善的婦人。一綹子紅發垂落在我胸膛,癢梭梭,像個小手尋找著心肝。

她勾動唇角,露出兩枚精致的小尖牙齒,對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獄血河的**。來吧,來吧,還有比罪惡更醉人的美酒麽?

蔥管般纖指拂著睫毛晃動,影綽那對黑裏閃紅的眼睛,它們像吸血蝙蝠翕動著翅膀緩緩降落。她對我俯身下來。

“我還以為深海底哪來的女人,能閉氣這麽久。原來你也不是人——哦?看來,你是蜃族的——”

鮫女在耳邊噓著氣,低聲說道。

我張大眼睛看著纖細的手指在臉上劃來劃去,尾指微微翹起,一朵半開不開的美妙蘭花。這隻素手完美無瑕。

然而,從一點櫻口裏吐出來的聲音低沉、粗硬。暗啞如鏽死了多年的生鐵。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現在連驚訝也忘記。

她的纖手往來拂弄,如絲如羽,手肘上可是生著鰭腳,寒凜凜矗立著紅寶石刀鋒。

腰肢往上還有零星幾排鱗甲,逐漸過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膚。與那鮮紅強烈對照的是雪白、高聳的胸膛。她身上並無片縷。

尾鰭扇麵般雍容地展開。

千真萬確麵前的是一個鮫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為界,其下為巨魚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鮫人都是女子。這個神秘的族類繁衍後代從不依靠陰陽**,在海裏,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

可是我的獵捕者喉嚨裏發出雄性的聲音。粗野而蒼老,屬於一個飽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著“她”。噩夢詭美的容顏之下,一定發生著背離常理的陰慘與荒謬。

鮫人用一雙略略斜視的、又殘忍又嫵媚的眼睛打量我。縮成小小兩粒紅火的瞳人沿著曲線滑來滑去,從我的臉到胸,到腹,到腿——眼中無限戀戀。像一條狗癡迷地舐著骨頭,那目光舔過哪兒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從眼角瞥著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發叢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個珠蚌吧?蜃族最無用的廢物!”沙戛的聲音譏笑著,她細心地撫過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傷口,把指頭放入口裏去吮,“蜃族可沒人敢惹呢,偏巧今兒我碰見的是你——你會說話不會?看你的樣子也該有幾百年的道行……”

她陰陰地笑了出聲。男人的嗓,女子的態。不不,這不是夢。噩夢再詭異,詭異不過這個不陰不陽半人半魚的形體。她將我按在礁石上,十指靈活恣意,爬過全身,輕憐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絲,仿佛人們在燉燕窩之前把它耐心擇洗幹淨。

鮫人反複撫摸著我背上的傷痕。

“你的殼呢?說話啊,想必你也是死裏逃生過來的,你就那麽怕我?怕我——吃了你?”

說到那個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潔白的牙,白得發藍。

一線冰冷抵在咽喉。鮫人肘上的鰭腳勝過寶刀利刃,輕輕沾著點兒皮。她存心在進食前戲耍我,放出惡狠狠的模樣:“說話!你的殼被剝掉時很痛吧,是人幹的,還是你的同類?你這妖物,裝聾作啞我就會放過你麽?你說,你想活還是想死?”

扭曲著美豔的容顏,她的蘭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勁撳住了一擰。

我疼得喚出聲來。

“落在鮫人的手裏,不會有誰愚蠢到還妄想活下去。你殺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齒地恐嚇,聞言陡把臉色一呆。像一團皺巴巴的絲綢被扯平,樓閣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來有這樣美麗。那猙獰而妖媚的麵孔一旦靜下來,漸漸地顯露出一種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鮫人靜靜地注視著我。

終於她笑了笑說:“原來也是個不想活的。”

我說:“謝謝你。請你殺了我。”

她從垂落的眼皮底下瞅過來,眼神茫茫荒涼無邊,找不著焦距。如同飛翔在海麵上空找不著落腳地的鳥,東西南北,全是那廣闊蒼茫,來日大難,得飛到死為止。

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時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與惡毒的快意。她掠開一綹遮目的紅發,望定我,一字字迸出來道:“你想死,我就讓你死麽?你活夠了,你不想活了,我就會讓你死麽?!你這妖物!你放心——我絕不殺你……”

鮫人仰起頭瘋狂地大笑起來。海太深了,上麵的天光照不亮她。沒有光。一束微明從她的獵物身上煥發出來,蒙蒙打在紅魚尾。黑暗中那是最奇異的畫麵。

那是我所聽過的最疼痛的笑聲。

她像是撕開了自己的咽喉,淒厲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鮫人麽!”

腥濃的紅。

彌漫在海水裏,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懼怕呼吸。

當她推開我,十指指甲摳入自己腰裏。血水迅速湧出,噝……啦……紅的黑暗,我聽到這鑽刺著骨髓的聲音。

當鮫人撕裂自己的魚尾,自腰間往下,活生生地剝落那層皮。

腥濃的紅,我一輩子沒見過的紅。鱗甲四散紛飛像慵懶的花瓣片片飄落在沙上。

隨著那雙素手我看到魚尾似一條石榴裙從她身上褪落,如蛇蛻皮。但有著蛇蛻所沒有的艱難與慘烈,絲絲絡絡,連著筋,劈開骨。

絲絲絡絡流溢出血肉的漿汁。

她一定是瘋了。

在殺我之前,先剝掉自己的皮。癱軟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無力抬起雙手去捂臉。眼睜睜看著麵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戲,撕落了大紅幕布,裏頭是不忍卒睹的真實。那手慘白,襯著血紅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殺後洗剝幹淨被翻過來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紅裏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轉回腸。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噝……啦……

活剝的聲音往耳裏直鑽。我疑心我也瘋了,因為我竟然還聽到她的笑聲。不帶一絲痛感地,暢快淋漓,仿佛被剝掉半身皮膚的並不是她。

她以親手屠殺仇敵的恨意與快感去做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紅魚尾軟軟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條肮髒的空口袋。世間美女不過是血汙枯骨、臭穢皮囊。佛眼中的真相,從來不曾像此刻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著無瑕的肌膚,胸膛高聳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兩條腿。

我仰起頭,連呻吟聲也發不出,在那巍巍展開的礁岩上閉上眼去。像具死屍,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剝離了魚尾之後,是個貨真價實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間有件東西仍然觸目。他像個活鬼一樣血滴滴地走過來,自腰以下,一根根掛罥著絲縷殘肉的尖刺刺破皮膚,森然沿兩腿排列。

都說活人看不到地獄是什麽樣子。刀山劍林,密叢叢穿刺著有罪的靈魂,永世不得解脫。

地獄是什麽樣子。我見過了。

他在礁岩前彎下腰來,柔軟的胸膛貼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撐開我的眼睛。血水飄搖中看到豔麗的容顏。

他撮起紅唇,輕聲說:“看清楚了麽?你這妖物。”

他說他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