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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風負著手,背對著那生得矮小黑瘦像隻猴子一般的島人,以此不被察覺臉上的嫌惡。

那人還在不識相地嘮叨,發出嘰嘰的笑聲,越發像一隻變人沒有變好的獸。

他畸形而委瑣地,掩不住得意之情誇耀道:“大人盡管放一百個心。這藥是用我們島上特有的七種毒蟲涎沫加上‘希摩羅典’花的汁液煉製而成,皆是中土所無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羅典’用漢話說,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厲害的,大人,這藥,我擔保不拘誰吃了下去,都得裂膽摧心而死,就是你們怎麽說的來著……大羅金仙也當不起的。並且這藥還有一宗好處,吃了它的人,死後屍身絕無任何中毒的征象,遺容安詳,看去便似在睡夢中過身的一般模樣。大人,這心膽俱裂嘛,它也是裂在裏頭,人隻要麵色不變、七竅無血出來,誰會認真追究?況且又是在這他鄉異國的,道路之上,天氣又熱,可不匆匆收斂了就完了?——保管萬無一失的,這下大人可放心了罷?”

他背對著他,聽了這番話,抑製不住麵上肌肉一陣抖動。昏昏的船艙裏,午後的悶熱,流光帶著近岸的海的黯藍,也是烏塗塗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髒。他對麵正擺著一麵銅鏡,鑄的靈蛇繞龜紋樣圍出一方模糊,裏頭映著這狹窄船艙,般般的擺設器物。然而看去總是歪曲而動**,說不上哪裏有點失真。像是另外的一個世界,像夢境。

在那裏麵他看到自己的臉,臨窗擺著島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臉上,蔭得朦朦朧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後卻立著那矮人,身高隻齊腋下,如同自己身體裏憑空分離出來的一個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順地站著,忽然抬起頭來咧嘴一笑,那麵孔在日光裏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臉……褚風兩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顫。但他隻是點了點頭,簡短地說:“那就好。”

矮人聽了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獎。他望著褚風的背影,露出諂媚笑容,用一種貼心貼肺的、心腹般的耳語,輕輕地說:“……這一來,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尊夫人與她風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後大人青雲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點福氣……”他又從嗓子眼裏笑出聲來,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從年輕時去過貴國一次,這些年來一直對天朝風物羨慕不已。隻是我們國小人貧,要想指望我們王上派去貴國公幹,別說敝國無此美事,就是天朝也沒個安插卑人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說是不是?……如今卻好了。大人與卑人,可稱是皆大歡喜、兩全其美。日後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當忠誠效命。這藥……大人請收好。不拘用什麽熱湯滾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後立竿見影,尊夫人是不會有什麽痛苦的,這也算是夫妻一場的情分了。”

說罷自懷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紅的小盒子,鄭重遞過。褚風伸手接了。

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朱砂,顏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膩膩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傳奇中,被海中大魚吞了,隔了許多年又釣到剖取出來的寶物。有那種才從肚腸裏掏出來的不潔的觸感。

他捏著這盒子,胃裏一陣翻騰。

一定要這樣麽……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兒子,賢良溫順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們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嗬……可是宰相的獨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麽,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點染指。雖然她後來屢屢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兒情態,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貴。金玉之質。她有她骨子裏不能折墮的高傲在。

眾所周知褚大人有個美貌賢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別的女人……或許可以有,但不會是宰相大人的獨養女兒。若是續弦,雖然也跌了身份,恃著父親特別寵愛或者還可撒撒嬌。

他攥緊了象牙盒子。一定要這樣麽……他不是沒設想過其他可能。她本來隻是一隻蚌。一隻蚌而已。離了他,至多也不過是照舊回到海裏去做她的蚌,有什麽大不了?

他已經給了她十年的人間夫妻,八年的榮華富貴。夠了,夠了,他已經對得起她。

可是他發現他竟不能。

那日,煞費苦心安排了的機會,要把心跡剖明。卻功虧一簣。在最後的關頭他膽怯了,事後切齒憎惡著自己的懦弱,於是更加憎惡她。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頭上沉沉的壓迫,他永遠逃不開她的恩情,這十年的記憶,她脈脈溫柔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著他,他便說不出口。那麽,唯有讓她閉上眼睛。永遠地。

……

他心底裏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終於打開了那盒子,桌上有仆人才送來的熱茶,倒一杯出來把那同樣朱紅刺眼的小圓丸丟了進去。一霎便化沒了蹤跡。他的動作風急火燎,因為心裏猶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將結束了。

自始至終,他們這場姻緣都是她的選擇。他隻不過是一個被選擇的結果而已。那麽如今,就讓他也做一次選擇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為了一隻蚌而活著。

他端起茶杯輕輕晃動,看著一縷紅色,煙雲一般在水中迅速**開去了。嘴唇緊緊地閉成一條直線。

矮人縮在後麵,靜靜地、滿意地注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