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前

傳說珍珠是海底鮫人的眼淚變的。那是人類的傳說。人類從來看不到真相卻不甘寂寞,白白編造些豔異欺哄自己,假的眼淚哄下真的來,你說這有多可笑。

這話是珊瑚說的。我問她傳說中的鮫人為什麽要流眼淚。

她說:“誰知道,總不過是些白日夢的想頭,說她們愛了陸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淚滴到海裏變成珍珠——這就是人類,他們總以為天下最美最強,不管什麽都要愛上他們,簡直可憐。倘若他們見到真的鮫人,怕是逃命也來不及。”

我完全同意她的話。鮫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們也愛人,愛的卻是那鮮美的肉與滾燙的血,瓊漿玉液般撕扯開咽喉貪婪地吞嚼,紅水彌散一股猙獰。從來沒誰見過鮫人掉眼淚,這是天大的笑話。

鮫人是這深海之底的強者。他們不流眼淚,不造珍珠。

我最清楚這個。因為珍珠在我們的身體裏。

人類喚我們這個種族做珠蚌。可見他們原也曉得珍珠的來處,卻總被豔異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認。珠蚌太平淡了。這便是這個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類麽?他們要虛幻的故事,不要真實。那哀美因此令他們覺得自己是天下間最多情的生命,並且世世流傳下去。

珊瑚說我們本是屬於蜃族的一支,卻不曾擁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無用的一類,蜃族的族人多不屑與我們來往。

“但人類最看重的卻是你們呢。珍珠在陸地上是很貴重的。”她又補充道。

那又如何。海裏誰也不在乎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麽用?並且我還不曾產過珍珠。聽說那是蚌的病痛,隻有不健康的蚌才會長出珍珠來,我活了五百歲,我身體好得很。

我是一隻沒有珍珠的珠蚌。這已經是我們這一族所能向往的最好結果了。有時我化身**女子,背上負著兩扇巨大蚌殼上下嬉遊,淺海處有光,微弱地流曳於上,暗紫銀藍幻麗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沒有珠的蚌卻有真珠光澤,我攀著白色珊瑚枝浮若飛鳥之時常常被掛罥其間,陰暗處看見潔白的女體,幾乎混淆了那枝椏顏色。

珊瑚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搖動著枝條歎息。她自己卻不要名字,她說那沒有用。

珊瑚比我老。她已經活了幾千年。白色細沙之上叢生著她的身體,不斷地發出新肌,新生的柔軟而靈活的觸手,隨著海水輕輕擺**。日子久了就變得堅若金石,是玉樣瑩白雪樣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樹。那是已經死去的軀體,就像寄居蟹丟棄的舊殼,沒用了。珊瑚冷淡地說。因此當偶爾有善能閉氣的人潛下來用鐵鑿撬走它們,她從不在意。

那些死殼就讓他們拿去吧。人類時常珍視死物勝過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觸手叢中。人見了珠蚌總要砸碎來看看裏麵可有他們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殼在黑暗裏發出珠光,這是危險的事情。

我在珊瑚的叢中度過了五百年。有時也見到日常相見的魚蟹被人撈了去做羹湯,卻雙雙麵上泛出無動於衷的冷光彩,像一樹雪掛隱著輪十二三就要圓了的月。我們不哭。忘了告訴你,在海裏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流眼淚,這廣大的鹹水已足夠深,足夠闊。

人世間傳說什麽精衛銜得微木以填恨海。卻原來這無愁的大海,哪來的填不幹的恨。總也不過又是個故事,感天動地的哄騙。

無愁海內無愁。就算要尋也沒有。但我不該那一日浮上水去救了一個人,後來後悔也來不及。

都是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