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倒流,就像一條回溯的河流,不變的隻有那個翡翠,始終那麽明淨碧綠,柔和溫潤。直到時間回溯到某個節點,在精巧的小鑿子下,翡翠漸漸變成一塊不規則的綠色塊狀,細微的石頭粉塵慢慢回到翡翠表麵,一點一點填補,直到完全成為一個普通的原石,原石普通的灰色表麵,讓這塊石頭看起來絲毫沒有特異之處,在石頭下方,一個整齊的斷麵,才能看出來這個石頭被人用工具處理過。時間的長河繼續慢慢向著起點回淌,另一個相同的普通礫石,有著一模一樣的斷麵,在一個小巧鋼鋸的切割下,兩個普通石頭的斷麵連接起來,絲絲入扣,沒有任何的差錯。。。。。。一塊完整的茅石放在柔軟的綢布之上。這塊石頭在世間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實在是沒有任何奇異之處。

民國某年,吉日。

重慶一座老宅內。大廳站立著幾十個鄉紳和商人,他們靜靜呆立,看著大廳中央。

楚守正看著綢布上的石頭,一個工匠正在用鋼鋸慢慢切割這塊石頭。工匠每來回拖動一下,楚守正的心髒隨之劇烈搏動一次。鋼鋸已經嵌入到茅石三分之一的部位。楚守正並沒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綠色光芒散射出來。

工匠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看向楚守正,慢慢搖頭。

“不需要,繼續開。”楚守正對著工匠說道。

“哥,停下吧。”站在身後的楚守元對大哥說道,“現在還能值五千大洋。”

楚守正抬起手,擺了擺。

工匠繼續切割。鋼鋸已經切割了茅石的一半。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歎息。楚守正和他們一樣,知道大勢已去。

大廳裏的氣氛凝結,死一般的寂靜。

“哥,停手吧。”

楚守正一言不發,眼睛凝視著那塊即將完全切開的石頭。

旁人已經開始竊竊議論,楚守正聽到一句話的時候,心若死灰,“楚家當家的這次真的走眼,楚守正輸了。”

茅石終於一分為二,結局已經不再出乎眾人的意料,這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斷麵上沒有任何水色,甚至連一絲參錯的條紋都沒有。隻有灰撲撲的石麵。

楚守正茫然地看向站在身邊的楚守元,臉色蒼白。楚守元一臉頹喪。楚守正把頭轉過,死死盯著那兩塊分開的石頭,跪倒在地,雙手撐在綢布兩邊,一滴滴鮮血從楚守正的鼻孔裏滴落下來,滴到兩塊不值一文的礫石上。

楚河從北平匆忙趕回重慶,走到家不遠處,就看到門口掛的白幡。叔叔楚守元正站在門口,看見呆若木雞的楚河,叔侄二人相互對視。

“還來得及送你父親最後一程。”楚守元招呼下人拿來孝服給麻木的楚河披上。

“不是病重嗎?”楚河直到父親下葬之後,站在墳前,才說出第一句話。

“怕你在路上有閃失。”楚守元說道,“千裏迢迢的,不敢告訴你。”

楚河回到家中,母親正在房間裏焚燒紙錢。

“他們不讓我去。”母親低聲說道。

楚河還不能接受這個現實,自己在北平念書,突然就得到了父親病重的消息,當自己回到家裏,一切都已改變。

楚河默默跪倒母親身邊,陪著母親,把紙錢一張張放進火盆。

楚守正死後“五七”,楚家大小上下忙碌不堪,儀式的聲勢不弱於葬禮當天。

楚河把安頓母親休息,站在床前,對母親說道:“我不會讓楚家成為旁人的笑柄。”

“你父親希望你念書,不想讓你當一個珠寶買賣人。”母親虛弱的說道。

楚河正要反駁,木門的輕輕敲了兩下。

“大少爺,去中廳,老爺們都等著你。”是管家老徐。

楚河對著母親說道:“媽,你放心,我不會讓父親失望,我會讓楚家挺過這一關。”

楚河隨著老徐走到中廳,中廳整齊的坐著楚家的族人。坐在最裏處的是,楚家另外幾房的長輩,靠外的是相對年輕的楚家子侄,這裏麵楚河有的認識,他們大部分也是重慶的商賈人家 ,其他不認識的,看樣子風塵仆仆,是從成都或是萬州、廣元、綿陽來的親屬。

楚家是個大家族,同治年間就在成都發跡,楚守正、楚守元的父親從成都離開,獨自在雲南做翡翠和珠寶生意,輾轉到了重慶安家立業,在重慶珠寶行當,幾十年就成為重慶屈指可數的大珠寶商。

到了楚守正和楚守元這一代,楚家如日中天,坊間傳言,楚守正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個能力,眼睛能透過石頭,堪透石頭裏的物事。所以楚守正和他的父親一生賭石十數次,從未失手。

但是現在都已經過去,楚守正這次輸了,關於楚家的傳言,不攻自破。

就連楚河也已經感覺到,楚家已經不複以往。表麵雖然在勉力維持大家景象,私底下,楚家已經大傷元氣。楚守元已經遣散了不少下人,楚河心裏清楚,楚家已經入不敷出。

楚河慢慢踱步走到中廳裏,挨著叔叔楚守元站立。

這是楚家的家族議事,都是各房的男丁參與,楚河知道,這次議事,就要讓自己成為重慶楚家的當家,自己是長房獨子,沒有任何爭議。

楚河看著楚家的族人注視自己,心裏想著,自己的人生道路,就此轉折,求學之路已經無法在延續,自己要背離父親的期望,來承擔家族的責任。

楚河心裏緊張不安,內心期待著自己作為一家之長的那一刻,但是北平的那一幫誌同道合的同學,從此就要各自走向自己的道路。

成都來的楚家長者,他是成都楚家的長房,年齡雖然很大,但是輩分和楚河的父親一樣,長房長者站立了起來,對著大家說道:“人都來齊了,我們該商量守正之後的事宜。”

“大哥這次失手。”楚守元唯唯諾諾的說道,“也不瞞各位,我們這房底子掏空了,我今天把街頭的兩個鋪麵盤了出去。。。。。。”

楚河驚訝的看向楚守元,這麽大的事情,叔叔竟然沒有和自己商量。

“守正盤下的產業,不能就這麽敗了。”長房的長著高聲說道,“我們私下已經商量,各房賬房都會拿出錢,借貸給你們,利息不記,讓你們渡過難關。”

私下商量。。。。。。楚河不僅疑惑,看著叔叔楚守元,楚守元眼睛看著中廳裏的眾人,目光不和楚河交接。

“家不可一日無主,”長房說道,“現在我們要商量一下,誰來接手守正這一房的產業。”

楚河茫然四顧,那些族人都低頭端茶,仿佛看不見站在中央的楚河。

“山河。”長房對著楚河說道,“雖然你是守正獨子,但是你也知道,你母親。。。。。。”

楚河心裏頓時冷下來,父親的原配劉氏去年去世,自己的母親本是劉氏的丫頭,一直都是填房,父親在劉氏過世後,應該在三年後將母親扶正,但是母親沒有等到這天。

楚河已經明白這次議事的目的何在。

“山河。”長房機修說道,“你自幼讀書,沒有在家裏幫過你父親,這麽大個家業,我們實在是不放心。你叔叔守元一直是大掌櫃。。。。。。。”

“不行不行。”楚守元連忙擺手,“這不符規矩,山河是大哥的兒子,我怎麽能。。。。。。”

“不是我們不放心,”長房說道,“山河太小,才十七歲,這麽大的家業,他盤不動。”

“他不會,我可以教,我十三歲就跟著大哥做買賣,年齡小,不是問題。”楚河看著叔叔還在勉力維護,心生愧意,剛才還在擔心,叔叔會奪自己的當家的位置。

長房歎口氣,對著族人說道,“既然大家來了,就是來說個話的,大家看怎麽說吧。”

族人們交頭接耳,紛紛議論。

綿陽那邊的年輕小夥站起來,楚河認識他,他雖然才二十出頭,因為是幺房,輩分反而最高,因此坐在長房旁邊。小時候,和楚河還經常一起玩耍。

“守正一家現在麵臨難關,我們已經決定資助,但是山河還小,我們的意思是讓守元先當家,雖然都是楚家後人,但我們拿出來的,都是真金白銀。。。。。。。”

楚河不知所措,看著楚守元,楚守元垂下頭,看著地麵。

“畢竟山河是庶出,按規矩,應該是守元接手才對。”

“開錢莊的宋家,不也是因為幾個兒子都是妾生,家業讓兄弟接手。”

族人們都開始說起這個話題。

楚河明白了,自己來這個議事,隻是走個過場,他們早就決定好了,這家業,輪不到自己的名下。

長房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對著楚守元說道:“看來大家的意思都一樣,就先委屈一下山河了。“

“不行不行。”楚守元不停推辭。

“如果你非要堅持。”長房說道,“我們就要再商量一下。。。。。。”

楚守元說道:“即便你們不幫我們這房,我也不能搶了山河的當家。”

長房對族人說道,“那我們就先回吧,等你們叔侄二人商量好了再來。”

楚河走到中廳門口,攔住要走的族人,“大家別這樣,家業本來就是父親和叔叔掙來的,我願意把家業交給叔叔當家。”

“你說什麽!”楚守元對著楚河喝道,“你怎麽這麽沒出息!”

“就這樣了,叔叔。”楚河對著楚守元跪下來,“我們這房,今後就辛苦您了。”

言畢,楚河走出中廳,聽著身後楚守元在不停說道:“不合適,真的不合適。。。。。。山河太輕率了。。。。。。”

重慶楚家的當家現在是楚守正的弟弟,楚守元。而楚守正的獨子楚河,大權旁落。楚家雖然在楚守正臨死前,虧空兩萬大洋,但是表麵看來,沒有任何衰敗。同行都羨慕楚家的樹大根深,一家有難,各房出手支持。

楚河在父親百日後,找到叔叔守元,表明想和叔叔做買賣的意願。

“不急。”楚守元對著楚河說道,“你父親剛過世,現在不合適。”

楚河每日裏就在家裏讀書,等著叔叔覺得合適的時候,讓自己跟著他做生意。

一晃兩月過去,楚河看到叔叔把家族生意盤的紅紅火火,楚家的聲勢漸漸恢複。

一日,楚河正在書房看書,母親走了進來。

“山河,”母親低聲問道,“你身上還有錢嗎?”

“我從北平回來,身上還帶了十幾個大洋。”楚河好奇的問道,“家裏缺錢嗎?”

“哦,那就好。”母親指著楚河手上的書,“在看什麽書。”

“《天演論》”楚河回答母親,“現在都不讀國學,西學更實際。”

“哦。”母親輕輕點頭。

楚河的母親不識字,那裏分得清楚什麽國學西學。

“你父親還是希望你能多讀書的好。”母親用手觸碰楚河手中的《天演論》,“好好學。”

“您不打算讓我和叔叔做生意嗎?”楚河忽然發現母親的手指看起來有點異樣。

母親發現楚河異樣的眼光,馬上把手收回去。

“您的祖母綠戒指呢?”楚河想起來,那個戒指,從自己出生起,母親就一直戴著,那是父親收母親填房的時候,送給母親的。

楚河回到母親那裏,看見母親的表情。就知道,母親早就明白了叔叔的意圖。

兩母子無言,楚河到了晚上又去找楚守元,被嬸嬸有用話譏諷一頓,也知道叔叔去了奉節,還要過幾天才回來。

楚河在家裏坐立不安,他就等著楚守元回來,當麵問問,叔叔到底什麽意圖。

可是還沒等到楚守元回家,就出了事故。這天,楚河在書房看書,聽見母親臥房那邊有人在說話,而且聲音不低。楚河連忙走了過去,看見老徐帶著下人,正在搬弄母親家裏的一些物事。

“你們在幹什麽!”楚河喝道。

“大少爺。”老徐看見楚河來了,垂手說道,“這間房,夫人說是正房,姨娘住這裏不太合適。”

楚河正好看見,下人們往母親房裏搬的物事,正是嬸嬸的家具。

楚河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母親倒也坦然,住到宅內靠南的廂房裏。楚河站在母親廂房裏,這屋閑置已久,房內的座椅,早積滿灰塵,屋裏一片雜亂,也沒個下人來收拾。

“我一定要跟叔叔說個明白。”楚河攥著拳頭,對母親說道。

“山河,你還不明白嗎?”母親說道,“不把你趕走,你叔叔是不會回來的。”

“從小叔叔都對我很寵愛,他怎麽會這麽對我們。”

“那是你父親還在。”母親說道,“現在當家的是你叔叔。看樣子,你叔叔是不打算把家產分給你了。”

楚河怎麽也想不到父親死後,家人會這麽絕情。

但是回想自己回來後的各種場麵,自己和母親的確在楚家已無立足之地。隻是自己自幼豐衣足食,生活無憂,除了一心讀書,那裏想得到這些細節。

楚河左思右想,對母親說道:“現在楚家的錢都在叔叔手上,就算是我去找他討要父親的那份家產,他也肯定說父親賭石把家裏的錢虧空。。。。。。”

母親木然點點頭。看著放在屋內角落。

楚河順著母親眼光看去,那裏有兩塊石頭,明白那就是父親看走眼的普通茅石。母親還記得把這兩塊石頭給帶在身邊。這就是父親留給母子倆的遺物。現在楚河明白,現在自己和母親已經是一貧如洗。還怎麽能異想天開地去北平念書。

母親想了一會,對楚河說道:“天無絕人之路,楚家你是呆不下去了,你還是去投奔你嶽父家吧。”

楚河想了半晌,點頭說道:“也隻能這樣了,可是你怎麽辦?”

“我是不會走了。”母親回答,“你總不能把我也帶到親家那邊,你放心,我一個孤老婆子,他們還養不活麽。”

楚河有個指腹為婚的妻子。是江油的陳家。

當年楚守正年輕的時候,交友甚廣,和江油一鄉紳陳致庸是莫逆之交。陳致庸書香門第,和楚守正交往十數年,兩家交往頻繁。楚守正和陳致庸言談甚歡,恰逢陳致庸得了一千金,小楚河三歲。楚守正登門道賀的時候,兩家就定下了婚約。

陳致庸對楚河非常喜愛,楚河幼年啟蒙,就是住在嶽父家,每日裏督促他苦讀《大學》《中庸》諸子經典。

楚河跟母親商量一會,當即決定,去投奔江油的嶽父家。

楚河要去江油的打算告訴給嬸嬸,過了兩日,就收拾好細軟,跟嬸嬸辭行,再到母親臥室告別。走到宅門,遠遠看見叔叔跑了過來。

楚河向楚守元跪下,“我母親就拜托叔叔照顧了。”

“好說好說。”楚守元說道,“這麽大的事情,也不跟我商量一下,現在說走就走,太倉促了。”

楚守元嘴上這麽說,卻沒有一分挽留的意思。

楚河心裏明白,站起身來,背上包袱,頭也不回,向大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