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樂記
一、李世民
“唱完這支歌,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玄奘握住話筒,對台下平靜地說道,唇邊勾出一絲陰謀得逞的微笑。不出他的所料,整個長安體育場在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瞬間拔掉了所有音響的電源。
無論是揮舞著熒光棒的狂熱粉絲,還是玄奘身後那幾個正忙著調弦的樂手,都僵硬在原地,目瞪口呆。唯一還保持清醒的是現場的燈光師,他及時打給玄奘一束聚光,強烈的白光籠罩在這位主唱修長的身軀之上,貼滿亮片的佛珠與袈裟熠熠生輝,既刺眼又聖潔。
光柱裏的玄奘伸出中指,高高比向天空:“我要去——西天!”
在最靠近舞台的一處華麗包廂裏,雪茄從李世民的指縫之間無聲地滑落,在他的龍袍上折了幾個跟鬥,燃燒的一頭朝下,跌落在名貴的大食地毯上。他沒俯身去撿,而是抬起腳,狠狠地碾了幾腳,微微的焦糊味道從皮鞋底部飄出來。
站在一旁的秘書似乎看到李總嘴唇蠕動了一下,她連忙拉開門打算叫個清潔工進來,卻被李總的手勢阻止,因為玄奘開唱了。
玄奘的聲線豪放通透,輕而易舉響徹整個體育場。他如同一顆切入大氣層的流星,肆無忌憚地摩擦著空氣,火光四射,滾燙的聲音表麵熊熊燃燒起來。這一首《神佛在上》被他演繹得無比壯麗,聽者的耳膜與心髒隨著每一個高音激顫,隨著每一個低音沉吟,跌宕起伏的感覺有如吸毒一樣上癮。
如夢初醒的樂手們慌忙拿起樂器,手忙腳亂,試圖跟上他的節拍。可玄奘在前頭汪洋恣意地跑著唱著,根本不給這些伴奏者任何配合機會。觀眾們已經忘記了玄奘剛才的那番話,他們以為這都是演唱會故意安排的噱頭,群情無比激動,無論男女都跟著玄奘搖擺著身體,如癡如醉。
五光十色的煙火不失時機地在體育場四周綻放開來,玄奘熟稔地引導著這一大群情緒共同體,唱著跳著,逐漸把氣氛推向**。忽然間,他用右手抓起表演用的長柄錫杖,身子微偏,左腿半彎,擺出一個標槍運動員的姿勢,然後朝著VIP包廂方向把錫杖投了過去。
錫杖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象一隻被獵人射中翅膀的大鳥,在飛出大約二十米左右以後沉悶地落在了地上,把附近的保安嚇了一跳。
觀眾們為玄奘這個即興的發揮發了狂,學著他的姿勢紛紛丟出手裏的紙杯、彩帶、飲料瓶和手機,歡呼聲震耳欲聾,整個體育場的氣氛達到了燃點。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場成功的水陸道場演唱會。
玄奘得意的眼神不經意地掃過包廂,讓李世民的臉色愈加陰沉起來……
“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李世民嚴厲地瞪著玄奘,後者此時正懶洋洋地靠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脖子上搭著一條藍邊的粉紅色毛巾,手裏拿著一罐冰鎮可樂。
“去西天啊。”玄奘輕鬆地回答。
此時演唱會已經結束,狂熱的粉絲們也已經散去。工作人員正忙前忙後地收拾著音響器材。樂隊裏的其他人遠遠地坐著,不太敢靠近這一對老搭檔。
李世民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現在你的白馬寺樂隊正處在關鍵時期!以後不許未經策劃隨便發言——你現在是著名歌手,別讓一句話毀了你的事業。”
玄奘眯起眼睛,看了看這位肚子有點發福的同齡人:“是你的事業吧?”他特意加重了“你”這個字。
“是咱們的事業!”
李世民有些惱火地糾正,把桌子上的一疊樂譜抓起來,一古腦丟到玄奘麵前。這麽多年來,即使兩個人幕前幕後的合作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李世民仍時常會感覺自己像是麵對一匹烈馬的年輕騎士。
玄奘的任性是白馬寺樂隊的招牌,也是枚定時炸彈。成立五年來,玄奘屢屢出格的行動讓無數粉絲著迷,同時也讓經紀人頭疼不已。娛樂雜誌稱讚玄奘的體內擁有一個不安分、渴望自由的靈魂,可隻有李世民知道,這個混蛋隻是單純的惡習不改罷了——從十幾年前兩個人第一次見麵,李世民便領教過他的天馬行空和隨心所欲。
休息室裏的空氣微微沉滯,殘餘的焰火硝煙和披薩的味道在屋子裏悄然流轉。玄奘沉在沙發裏,手指飛快地把樂譜**成一團團古怪的形狀,語氣微微有點認真:
“喂喂,我是認真的。我打算離開這裏。”
“你要休假嗎?沒問題。一個月夠不夠?”李世民背著手在休息室裏走來走去,像一頭在籠子裏的彷徨雄獅。
“不,是徹底退出,已經五年,我已經唱夠了。”玄奘搖搖頭,把手裏的樂譜一頁一頁折成飛機,朝窗外扔去。飛機還沒飛到窗口,便一頭栽到地上,“這些東西隻是些精巧、花哨的小玩意兒。這可不是我們當初想帶給長安城的音樂。”
“怎麽不是?今天的演唱會你也看到了,他們有多喜歡你。”
玄奘露出李世民最厭惡的那種嘲諷式微笑:“喜歡我?隻要把配樂聲音開大些,裝飾音摻得再多些,就算把一頭驢子牽到麥克風前叫喚,他們一樣會興奮得睡不著。歌手如何,其實不重要。這叫什麽來著……嗯嗯,商業包裝?”
“你不要任性了!成熟點好不好!”李世民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句應該是我對你說!”
兩個成年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互相瞪視著對方,誰也不肯退讓,構成一副靜態的對峙畫麵。
玄奘以為李世民會像從前一樣揮拳打過來,正中自己的下顎,然後按照右臉、鼻子、腹部和脊背的順序依次砸過去。這家夥別看現在大腹便便,從前可是個拳擊好手,玄奘跟他打架從來沒贏過。
可這一次玄奘失算了。後者沒有動,隻是拚命咬住兩側的腮肉,似乎這樣便可以把憤怒活活咬死。時間過去了一分鍾,李世民忽然歎了口氣,放下拳頭,整了整自己的龍袍前襟,轉身離開休息室。門“砰”的一聲被重重關上,讓整個房間都微微一顫,一張沒貼牢的演唱會海報飄然跌落,背麵朝上。
這讓玄奘有些失望,又有些愧疚,他迷惑地喃喃道:“這家夥,難道真生氣了?”
就像李世民很了解玄奘一樣,玄奘也很了解李世民。這個男人做事一板一眼,理性到乏味,跟玄奘其實完全不是一路人,奇妙的是兩個人的友情卻保持了很久。玄奘的白馬寺樂隊能達到今天的聲勢,都是李世民在幕後推動的結果。
所以當玄奘提出退出的時候,他認為李世民一定會勃然大怒,把自己狠狠揍上一頓。可李世民的反應出乎意料,這讓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玄奘認真地思考了五分鍾,還是想不明白,索性放棄不去想——人際關係一向不是他的強項。他抬腕看了看時間,現在是晚上十二點差五分,正是出逃的好時機。
他把那套演出用的華麗袈裟脫下來,隨手扔在衣筐裏。這套戰袍陪他走過了幾十場水陸道場,和主人一樣聲名煊赫,可玄奘從來沒喜歡過。
有一次,玄奘接受電台采訪,主持人問起袈裟的事,玄奘直截了當地回答:“為什麽我整天要穿那套小醜裝?不,不,跟藝術追求沒關係,那是合同要求嘛。”為此李世民衝他咆哮了好久。
玄奘從大旅行包裏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淺藍色運動服和一雙跑鞋,戴上墨鏡,甚至還準備了一頂難看的栗色假發,正好可以把他的光頭蓋住。他穿戴好以後,俯身從旅行包的側袋裏取出一個信封,從裏麵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把小鑰匙,係到脖子上的一串佛珠裏。
準備停當以後,這位大明星離開休息室,衝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員打了最後一個招呼,雙手插在褲袋裏,悠閑地朝體育館的停車場走去。
此時人群早已散去,偌大的停車場裏孤零零的隻停放著一輛雪白色的四輪驅動SUV。
玄奘在佛珠上捏了一下鑰匙,遠處的SUV車燈閃亮,鳴叫了一下,像一隻認出了主人的忠犬。如果它有自主意識的話,一定會拚命晃動著車後的廢氣管衝玄奘跑過來。
玄奘已經把所有行李都打成了一個包裹,擱在車後麵。現在他隻需要拉開車門,發動引擎,把油門輕輕踩下去,便可以離開長安。
這個出逃計劃已經在他心裏盤桓很久了。他當了五年歌手,在李世民的一手策劃下,已經成為長安城內最受歡迎的偶像。可玄奘每次唱出來的歌,都讓自己覺得像喝下一瓶碳酸飲料,五顏六色,無比刺激,卻毫無營養,還容易導致胃疼。
這些歌大多是出自李世民旗下的專業團隊,完全工業化流程操作。他們編起曲子來精密得象一部光譜分析儀,會嚴格按照聽眾的神經反射弧與腎上腺素分泌速率來填寫音符。玄奘自己也寫歌,可惜總是會被這些家夥搞得麵目全非。
自尊心強烈的玄奘,不能想象這些“生了肺病的狗吹出的口哨”冠上自己的名字,在大唐國境內廣為流行。他隔三差五便會鬧出點事來,藉此向李世民提出抗議,可每次胡鬧,都會被推廣團隊當成白馬寺樂隊的個性品牌來宣傳,反而進一步推動了玄奘的人氣……
真正促使玄奘作出決定的,是在上一周。
那一天的深夜,他從錄音棚出來,心情抑鬱,推掉了所有的邀請,獨自踏上午夜班次的環線地鐵。地鐵車廂裏燈光昏黃,空****的一個人都沒有,玄奘就這麽孤獨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黑色牆壁,漫無目的地圍著長安城一圈一圈地轉著。
然後他看到了兩個流浪藝人從隔壁車廂走過來。老的那個叫做觀音,已經瞎了;小的年紀才十幾歲,自稱叫木吒。
觀音穿著一身破舊的軍大衣,懷裏抱著一個破舊的吉他,便宜貨,琴板斑駁不堪像隻得了皮膚病的野貓;木吒用黑膠帶在自己腰間纏了一圈乳白色的小塑料桶,一手攙扶著觀音,一手在塑料桶上敲打,發出空洞的咚咚聲,希望能吸引到聽眾的注意。
這一老一小明顯選錯了時間,午夜地鐵裏乘客寥寥。他們沿著一節節空****的車廂穿行,一直到玄奘坐的這節車廂,才發現了第一位聽眾。
木吒看到玄奘,拽了拽觀音的袖子。觀音停在玄奘麵前,沒有任何開場白,徑直抱起吉他彈唱起來,嗓音沙啞蒼涼;木吒稚嫩的雙手有節奏地拍打塑料桶,努力敲起鼓點。
觀音的歌曲並不好聽,唱功也很爛,可旋律中那種樸拙的味道,卻是玄奘久未品嚐到的。玄奘閉上眼睛,把腦袋靠在車窗玻璃上,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個開關忽然被撥動了。
唱完以後,木吒怯生生地把一個空罐頭盒遞到玄奘麵前。玄奘摸摸口袋,發現除了香煙和打火機以外沒有任何東西。他平時出門,自有助理打理一切,自己從來不帶錢。剛才進地鐵時,他還是用簽名從年輕的女售票員那裏換的地鐵票。
木吒微微露出失望表情,觀音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衝玄奘鞠了一躬:“先生肯安靜地聽完,沒趕我們走,我已經很欣慰了——可以讓您再聽一首嗎?”
玄奘木然地點了點頭,於是他們又唱了一首。觀音的歌曲大概是自己寫的吧,旋律粗糙,歌詞潦草,許多細節根本沒經過推敲,全是即興發揮。玄奘甚至懷疑,即使是同一首歌,觀音唱第二遍都會有許多不同。
“這樣的音樂,在李世民眼裏大概屬於野生亂來的吧,太胡鬧了。”玄奘暗自感歎。
一曲終了,玄奘忍不住問道:“你們為何選擇這個時間賣唱呢?地鐵裏明明什麽人都沒有。”
觀音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經瞎了,有沒有人聽,對我來說沒什麽不同。”他又指了指木吒:“他還年輕,有沒有人聽,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兩個人向玄奘告別,玄奘問他們去哪裏,觀音回答說回西邊,然後蹣跚著朝下一節晃動的車廂走去。木吒忽然回頭,端詳了一下玄奘的臉,然後把眼神挪到車廂上方的巨大海報,海報上有一個禿頭和尚,拿起禪杖穿著袈裟,擺出一個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姿勢。
木吒眼神一亮,咧嘴笑了起來。玄奘突然非常羞愧,他感覺自己才是被施舍的人。
……玄奘收回蔓延的思緒,打開車門,坐進司機的位置。從那一天夜裏開始,他決定放棄這一切所謂的“事業”,像這一老一少的流浪藝人一樣,去西邊。至於具體是西邊的哪裏,玄奘沒有問,這其實不重要。
他發動車子,前方的雨刷擺動了幾下,發出古怪的沙沙聲。玄奘皺了皺眉頭,把頭探出車窗,發現雨刷上夾著一頁紙。這頁紙是油墨印的,邊緣已經被磨出毛來,很有些年頭了。紙上是一張黑白失調的照片,歌手的臉被蹭得模糊不堪,旁邊配著一行藝術字體:水陸表演,歌手玄奘。下麵有演出的時間與地點,地點的錯字還被一隻紅筆塗改過。
“這個混蛋。”
玄奘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單獨登台表演時的宣傳單,還是李世民親手印的。玄奘記得那時候李世民還是個精瘦的大學生,在借來的印坊裏熬了一個通宵,弄出幾百份海報,全身都是油墨氣味,持續了一個多星期。他們兩個捧著這疊宣傳單跑到街上散發,差點被衙役抓起來。
玄奘摘下墨鏡,把車子開出停車場,順便點起了一支煙。
深夜的長安城格外靜謐,喧囂了一天的都市陷入沉睡,隻有遠處高層還有幾處稀疏的燈光。白色的SUV在寬闊無人的街道上馳騁,排氣量4.0的排氣管發出威武的嗚嗚聲,宛如一匹雪白的龍駒在星空下的草原馳騁。
玄奘把車子開到長安城西北方的一間工廠門前,這裏是當年他第一次演唱會的地點,如今已經被企業廢棄,隻剩下一些巨大機械殘骸悄無聲息地躺在雜草叢裏,好似一個收藏巨獸遺骸的墳墓。
一輛黑色寬闊的轎車早已停在門口,那是李世民的座駕,長安城無人不識。
李世民換了一身便裝,靠著車子吞雲吐霧。他看到玄奘來了,把手裏的雪茄丟在地上,習慣性地踩滅,冷著臉道:“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喂喂,明明是你把那張宣傳單夾到我車前的。”玄奘叫道。李世民沒理睬他,徑直走到工廠前,打開大門走了進去。玄奘下了車,緊隨其後。
當年的表演台早被拆走,現在這裏是一個圓錐形的廢鋼渣堆,巨大的黑色顆粒在夜裏閃著深沉的光芒。兩個人沉默著爬上鋼渣頂端,俯瞰下麵,一如當年。
“坐。”李世民命令道。
玄奘一屁股躺倒在渣堆上,雙手枕在腦後,左腿搭在右腿上晃動。這個賭氣的動作讓李世民有些好笑,但他控製住了麵部肌肉,表情保持在冷淡和憤怒兩種狀態。
“還記得這裏嗎?”李世民保持著站姿。
“當然。”玄奘回答。
當時那一場演出,來的觀眾隻有三、四個人,讓玄奘無比失望,幾乎想任性地放棄演出。李世民在後台把他死死拽住,哪怕隻有一個觀眾,也要演到底。可巧那三、四個人中有一名星探,看中了玄奘的潛質,他的演藝生涯就此打開了局麵。
“記得那時候你對我說,既然大話滿滿地要做真正的音樂,就別瞻前顧後患得患失。”玄奘仰望天空。
“你覺得我們這麽多年來,是不是在白費功夫?”李世民問。
玄奘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反問道:“還記得當初咱們的約定麽?”
“嗯,我要作長安最成功的商人,而你要寫出最棒的音樂。那個時代可真好哇。”
“現在你已經做到了,我卻還沒有。”玄奘說,“我總要去完成這個約定,不然怎麽對得起你。”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憤世嫉俗,特立獨行,不甘心被資本家擺布,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李世民喜歡把所有的事情——無論是市場調研報告還是衝他老朋友發的脾氣——都一條一條列出來,清清楚楚。
“你從來不考慮現實,每次胡鬧完都揚長而去,都是我給你擦屁股!當年是,現在也是!整個長安都要聽我的話,惟獨你這個該死的家夥,依舊我行我素!”
“這算是抱怨還是表揚?”玄奘插嘴問道。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卻不肯說出正確答案。他這個招牌式的瞪視讓所有的下屬與合作夥伴都噤若寒蟬,卻絲毫奈何不了玄奘這個油鹽不進的怪胎。
李世民也不管玄奘聽得懂聽不懂,一個人絮絮叨叨,說了半個多小時,把玄奘離開所導致的全部損失都來列出來。玄奘聽得幾乎要睡著了,他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的腦子裏怎麽能同時塞進這麽多數字。
“你是想要賠償嗎?”玄奘問。
“是的,站起來!”李世民對玄奘吼道。玄奘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下一個瞬間,李世民的拳頭重重砸到了他的下巴,把他一拳打倒在地。
“這一拳,是因為你差點毀了老子的事業!”
玄奘晃悠著爬起來,很快第二拳又重重打到他的右臉。
“這一拳……是因為我早就想揍你的臉,隻不過考慮到你要出鏡,我一直不敢打。”李世民氣勢如虹,這一刻他從一個職業經紀人變回了當年那個用拳頭解決一切的不良少年。
第三拳狠狠地搗中了玄奘的腹部,他疼得彎下腰去,李世民趁機雙手握在一起,朝他的脊背砸去——不良少年李世民的標誌性打法。
玄奘被砸得眼冒金星,他下意識地想要反抗,但他從來沒有贏過一場與李世民的鬥毆。
“最後一拳,是因為你沒完成我們的約定!”
李世民的聲音傳進耳內,玄奘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力氣,大吼著弓起腰衝過去,一把抱住李世民,兩個人從鋼渣堆頂滾落下來。鋼渣顆粒在人體翻滾碰撞下發出嘩嘩的摩擦聲,頗有金屬質感,有如搖滾樂隊的前奏。
兩個人一直軲轆到鋼渣堆底才停下來,氣喘籲籲地分開。李世民臉上黑一道白一道,名貴的衣裝被豁了許多口子,狼狽不堪;玄奘比李世民更慘,那張風靡長安的俊秀臉龐,此時無比淒慘,嘴唇和眼角都被打裂,臉頰一片青紫,鼻子還流淌出一道鮮血,像條蚯蚓盤在白皙的麵孔上。
兩個人對視片刻,努力擺出仇視的表情,可最終還是沒繃住,同時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工廠內回**。
以前玄奘經常和李世民這麽打架,是他們特有的交流方式。可自從白馬寺樂隊走上正軌之後,兩個人都拘束起來,再沒打過這麽**氣回腸的架了。兩個人相互攙扶著離開工廠,跌跌撞撞走到車子旁邊。
李世民從車裏拿出幾副OK繃和棉球,扔給玄奘。他顯然是有備而來,憋著一肚子氣要揍玄奘一頓。
“對不起,我會帶著真正的音樂回來的。”玄奘忽然低聲道。
李世民扔給他一支煙,不屑道:“得了吧,每個剛畢業的愣頭青都愛這麽說……西天真那麽好麽?”
“不知道,但我必須得去,我的靈魂聽到了召……”
“閉嘴,少來文學青年那套說辭。我問你,你都帶了什麽?”
玄奘指了指那輛雪白色的SUV:“你送我的那把吉他,動圈麥、一套音響和六盤CD,還有幾刀樂譜紙。”
李世民像是看一個外星生物一樣審視玄奘:“這就是你的旅行裝備?你就打算靠這些東西支撐到西天?”
“是啊。”玄奘有些不明就裏。
“你除了唱歌,根本就是個廢物。”
李世民罵罵咧咧地把身體伸進轎車,拽出一個碩大的登山包,商標都還沒來得及扯掉。李世民把登山包推到玄奘懷裏,玄奘差點沒抱住,包裏鼓鼓囊囊,十分沉重。
“睡袋、小型帳篷、打火機、手電筒、壓縮餅幹、指南針……還有一大堆保證你這個混蛋不會在半路死掉的東西。自己慢慢看。”
“謝謝。”玄奘咧開嘴笑了。
“滾吧,完不成約定,不要回來見我。”
李世民鑽回到車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今天晚上,他打算把所有的管理人員都從被窩裏叫出來,通宵討論後玄奘時代的白馬寺樂隊宣傳策略。
玄奘看著李世民的座駕消失在黑夜裏,揉了揉臉上的傷口,暗自嘟囔道:“這個家夥打起人來,還是一樣的疼啊。”他嘟囔著,拖起登山包回到自己的SUV裏,重新發動車子。
“晚安,長安。”
玄奘把後視鏡調整了一下,最後從鏡子裏看了一眼都市。白色的SUV發出低沉的轟鳴,在長安城的夢囈中緩緩離開。
二、孫悟空
玄奘開著白色的SUV一路西行,沿途路過許多城市,也遇見過許多人。困了他便趴在車裏睡一會兒,餓了就在路邊小便利店買些速食食品,有時候還會在野地裏撅著屁股點酒精燈,煮泡麵吃。
沒有緊迫的日程,沒有如影隨形的粉絲,想唱什麽唱什麽,唱得再荒腔走板,也沒有製作人在錄音棚裏大吼大叫。作為一名前著名歌手,他已經好幾年沒有享受過這種流浪的待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忽然發覺自己有點寂寞。
雖然自彈自唱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玄奘希望還是能有一個搭檔——不是李世民那種事務型的搭檔,而是能在音樂上誌同道合的夥伴。
以前的白馬寺樂隊裏,有好幾個出色的樂手,都是李世民從各地重金挖過來的。他們在音樂方麵都有天賦,表現無可挑剔。可玄奘始終不大喜歡,他們每天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按照合同的要求歌唱、跳舞、演奏,連開玩笑都有預先策劃的腳本。
白馬寺的樂手們表現沒有破綻,也沒有**。音樂對他們來說,隻是謀生的手段,不是愛好。與其說這些是音樂人,倒不如是一群音樂上班族。
玄奘從來沒跟他們合練過,他們從不會提出任何音樂上的建議,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手裏的樂譜,把每一個音都找得很準,準得令人發指,令人索然無味。玄奘非常厭惡這種循規蹈矩,他在各種場合經常即興發揮,不是突然把調子拔高幾度,就是砸毀樂隊的吉他或其他樂器,讓那些上班族被計劃外的襲擊搞得手忙腳亂,找不著調兒。每次陰謀得逞,玄奘都會高興那麽一兩分鍾,旋即變得更加失落。
玄奘出走的一個原因,正是他實在不想和這些忘記放鹽的麵包繼續呆在一個烤箱。
“不過一個人去西天,未免太寂寞了。”玄奘對著後視鏡自言自語。白色SUV的引擎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讚同主人的話。
組成一個像樣子的搖滾樂隊,至少要四個人:主唱、吉他手、貝斯手和鼓手,同時這也是在漫長旅途中湊一桌麻將的最低數目。
“哎呀哎呀,不過這東西勉強不來的。”玄奘抓了抓頭,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禿頭,“像我這樣的傻子畢竟不多。”
如果李世民在副駕駛的位子上坐著,一定會非常讚同這個評價。
這時候,儀表盤上的紅燈亮了起來,車子該加油了。
此時他正置身於一座忙碌的城市裏。這裏大部分建築都是方方正正的,外表是未經修飾的水泥原色,放眼望去,視野裏全是蒙蒙的一片灰白。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幾乎沒人駐足停留,也沒人朝這輛SUV多看上一眼。
玄奘握著方向盤慢慢在街上移動,發現馬路兩側都是各種各樣的基金、證券公司與銀行,幾乎沒有其他任何招牌,甚至連家書店或服裝店都沒有。
玄奘在街上轉了很久,終於在城市的邊緣找到一家加油站。他把車子開進去,按了按喇叭,一個疲憊的中年男子拿著油槍慢吞吞地走過來,眼袋大得嚇人。
“老板,加油。”
“嗯。”老板熟練地撥開SUV的油蓋,把油槍放進去,“出遠門啊?”
“對,去西天。”
“好遠,做投資項目去?”
這句話讓玄奘有點噎著了,他抓了抓頭,才回答道:“算是吧,我想去尋找真正的音樂。”
“真正的音樂……那一定很值錢吧?”
玄奘明智地閉上了嘴,把老板扔在車旁加油,自己鑽進加油站的小超市裏轉來轉去。一會兒功夫,他買了幾袋麵包、一打啤酒、一罐口香糖和兩盒鉛筆——最後一樣不是用來寫字,而是用來給玄奘咬的。他從小有思考時咬鉛筆頭的習慣,而開車時的思考時間很漫長。
他抱著這一大堆東西來到櫃台,老板也已經加好了油,回到收銀機前開始結賬。玄奘無聊地左顧右盼,無意中看到櫃台旁邊扔著一個大紙箱,紙箱裏堆著許多磁帶和CD。他眼睛一亮,自從進入這個城市以來,他總算看到關於音樂的東西了。
“老板,我能看看那些東西嗎?”
“哦,那是不賣的。”老板看了一眼,淡漠地回答,“那是別人丟這兒的,你想要盡管拿走就是。”
玄奘好奇地蹲在箱子前,一一審視。這些磁帶相當古老,帶麵上貼著淺色條紋的不幹膠,上麵寫著一些難以辨識的文字和數字,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式出版物,應該是個人買來空白磁帶自行錄製並標記分類。可惜玄奘這次出行沒有帶錄音機,所以他隻是略帶感傷地翻檢了一遍,很快便把注意力轉向CD。
這些CD全部都是刻錄盤,沒有套封,好多盤麵都被劃得不成樣子。玄奘挑了半天,才從中間找出一張保存相對完好的光盤。在盤的正麵,不知是誰用馬克筆潦草地寫著幾個字:《大鬧天宮》Unplugged Live-#3。
玄奘繞有興趣地用兩隻指頭拈起這張CD,放到那一堆等待結賬的食品中去。老板看都沒看,直接丟進購物袋裏。
從加油站出來,玄奘發動汽車,把這張CD推進車載音響裏,緩緩開上公路。
一陣急促的旋律從SUV的環繞立體聲喇叭裏流瀉出來,如暴風驟雨,又似霹靂弦驚。玄奘如觸電一般一下子跳起來,光頭重重撞到了駕駛室頂棚。
“我靠,這他媽太硬了吧!?”
玄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從來沒有聽過如此狂暴的吉他Solo,裏麵充滿了無比彪悍的生命力,旋律與技巧已經退居次要地位,演奏者完全是靠著**澎湃來控製節奏——不,節奏也已經不存在了,這已經不是音樂,而是一片無邊無際、弱肉強食的原始叢林,每一個音符都化身為棲息其中的野生動物,從此而起,從此而終,生生不息,莽撞而響亮地活著。
玄奘猜測那個吉他一定是用的超高張力碳纖琴弦與厚質琴板,隻有這種配置才能承受演奏者野性四溢的瘋狂。玄奘忍不住想象,得是多麽粗壯堅韌的手指,才能撥動如此張力的琴弦,演繹出這等睥睨天下的霸氣。
Live的時間並不長,隻有二十多分鍾,後麵沒有了。可這差不多是玄奘有生以來最驚心動魄的二十多分鍾。當演奏結束以後,他的雙臂仍舊呆呆地壓住方向盤喇叭,讓SUV在公路上發出嗚哇嗚哇的叫聲。路過的汽車與路人都無比驚詫,紛紛繞行這個怪胎。
玄奘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趕緊恢複神智。他清醒過來的第一件事,是猛踩油門一路衝回加油站,不顧老板詫異的目光,拽著他胳膊大聲嚷道:“喂,這張CD是你從哪裏弄來的?”
老板被這個年輕和尚給嚇到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這,這是附近一個小男孩送來的,他想換口香糖吃。”玄奘又追問那個小男孩子的下落,老板猶豫了一下,還是寫給他一個地址。
玄奘如獲至寶,買了一份城市地圖,按圖索驥,很快便找到一處樓盤。這個樓盤叫做五指山,裏麵一共有五棟公寓樓,每一棟都高聳入雲,像是人的五根指頭直插天空。和這座城市的主流建築差不多,五指山樓盤用的是暗灰色的外護牆與紅褐色磚塊,比例精準,色調低沉,猶如五個臉色陰沉的銀行家在開董事會。
小男孩恰好在其中一棟樓下玩耍,他的特征和加油站老板說的一樣:腦袋很大,眼鏡很大,眼睛卻很小,而且穿著一身火燒雲顏色的衣服。
玄奘走到小男孩麵前,從懷裏掏出一把糖果:“小朋友,聽說你曾經賣過一個雜物箱到加油站?”
小男孩覺得這個光頭大哥哥有些凶,嘴巴緊緊繃住,也不否認,也不承認。玄奘沒什麽對付小孩子的經驗,他連問了幾句,小男孩恍若未聞,還把手背到背後,根本不去看他手裏的糖果,反而對他背後背的吉他充滿了好奇。
玄奘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他把吉他解下來,隨意撥弄幾下,遞到小男孩麵前。小男孩眼神裏有了幾絲興趣,膽怯地伸過手去在琴弦上碰了一下,發出悅耳的聲音。小男孩終於露出笑意,玄奘索性把吉他平放在地麵上,教他用指肚子在琴弦上摩擦。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休息時間已經過了,你怎麽不去屋裏複習奧數?”
小孩子渾身一顫,連忙低著頭轉身跑進公寓樓。玄奘抬起頭,眯起眼睛,看到在公寓入口處站著一位穿著辦公套裝的少婦,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還算窈窕,眼角卻已經有了深刻的魚尾紋。
“先生,你認識我家小紅?”少婦注意到玄奘穿了一身破牛仔裝,地上擱著一把吉他,一臉的不信任。
“哦,不是,我隻是想問問他關於這張CD的事情。”玄奘從懷裏掏出CD,遞給少婦。少婦沒有接,隻是略微掃了一眼,淡淡回答:“這是我家的東西。”
“我可以把它還給您。”
“你喜歡的話拿走好了。我們家裏沒有那麽大地方,每年都要清理一批用不著的雜物。”
少婦想要轉身離開,玄奘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有些急切粗魯地問道:“我,我能問問這張CD的演奏者是誰嗎?”
對於這個問題,少婦顯得有些不耐煩:“你問這個幹嘛?”
“喜歡啊!你不覺得這段演奏的太牛逼了麽?”
“不要說髒話,先生。”少婦厭惡地皺了皺眉頭,玄奘卻置若罔聞,拽住她的胳膊,堅定地注視著她的雙眼。住戶們進出這棟公寓樓,多少都會側過頭來看上他們一眼。兩個人對峙了半天,少婦終於投降,垂下雙肩,微微吐出一口氣:“好吧,我告訴你,但你先鬆手。”
玄奘鬆開了手。
“這個演奏者,叫孫悟空,是我先生的一個好朋友,以前是個業餘樂隊的吉他手,好像叫什麽……嗯,花果山樂隊吧,我先生也在其中……他們經常搞一些小規模演唱會什麽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說到這裏,少婦露出憤憤不平的表情:“現在想想,如果那時候我先生把玩的時間拿來提高自己,多考幾張證書,多背幾個單詞,說不定現在工資會更高一些。所以我不能讓小紅重蹈覆轍,一定要從孩子抓起。那些磁帶和光盤,早就該處理掉了,我家裏還有別的,你喜歡可以全拿走……”
少婦眼看要進入嘮叨模式,玄奘及時打斷了她。
“您說……呃,這位孫先生,現在還在搞樂隊嗎?”
“當然不是了!一個成年人,怎能一直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少婦仿佛受到了很大侮辱,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為了讓我先生走上正規,我花了多少心思!我和我先生結婚以後,樂隊就解散了。後來孫悟空去了家證券公司作股票操作員,賺了點錢,在這個五指山公寓裏買了一處房子。不過我們已經沒什麽來往了。嘖嘖,股票操作員,不知能賺多少錢。這裏的房子,可是很貴的。”
玄奘放過了這位少婦,他怕自己在找到孫悟空之前就會被她煩死。少婦一獲得自由,連忙匆匆走進公寓,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是否需要報警。
二十八樓在這裏小區裏算是個不錯的位置,風景開闊,遠離浮塵層。玄奘按照這個門牌地址找到2804的門口,按動門鈴。
十秒鍾以後,門打開了。出現在玄奘麵前的,是一個衰老的人。這個人大約有四十多歲,很瘦,眼窩深陷,周圍一圈黯黑,一副神經衰弱的樣子,甚至還有些禿頂的征兆。整個人像是剛從石頭裏剖出來的,枯槁而冷漠。
玄奘注意到了他的手,那是一雙彈吉他的手,手指修長,指節粗大,指尖還有老繭的痕跡。
“孫悟空?”
孫悟空點點頭。玄奘很高興,拿出那張CD:“這張CD,是你在花果山樂隊時候刻錄的吧?”孫悟空看了一眼,毫不動容。他的眼球在轉動的時候,麵部鬆弛的肌肉幾乎完全不會動,顯得很漠然。
“這是我聽過最棒的吉他演奏!”玄奘真心實意地稱讚。跟孫悟空相比,白馬寺的那群樂手簡直是群被棒球棍砸斷了指頭的白癡。
“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孫悟空說,“我現在哪裏有什麽心思去搞那勞什子。”他看了一眼玄奘背後的吉他,又補充了一句:“年輕人,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得考慮考慮自己,不要不務正業了。”
說完以後,孫悟空要把門關上,卻被玄奘眼疾手快,用琴枕擋住了門框。
“不務正業的是你吧!”玄奘怒氣衝衝地嚷道。孫悟空怔怔地看著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花果山樂隊裏的樣子,跟他差不多。他湧起一種莫名的懷念,對玄奘說:“既然你不肯走,那麽進來坐坐吧。在股市開盤前,我還有那麽幾個小時。”
玄奘發現悟空的家很整潔,隻有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櫥、一張寫字桌和電腦,還有一台飲水機,素淨得簡直不象個家。別說音響和照片,就連個書架都沒有,隻有幾本厚厚的經濟類書籍擺在電腦旁。
“那些東西我都已經清理掉了,現在什麽都沒剩下。”孫悟空給玄奘解釋道,他略帶得意和傷感地指了指窗外:“能在這個城市裏擁有這麽一套房子,是很難得的。可惜五指山的房子很貴,每個月都得要還很高的房貸。”
“有多高?”玄奘對這些東西沒概念,所以他總被李世民罵是條不知柴米貴的廢柴。
“就象整座五指山樓盤都壓在自己身上。”孫悟空苦澀地開了一個玩笑。不知為什麽他對這個比自己小那麽十來歲的年輕人很有好感,大概是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影子。
玄奘很快把話題轉到了那張CD上:“你到底是怎麽彈出這首《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接過光盤,用右手輕輕摩挲著光盤光滑的表麵,眼神泛起異樣的光芒。
孫悟空說這些的時候,一臉的自豪,顯然那是一次即使是房貸也無法磨滅的青春記憶。
“打那以後,樂隊很快就解散了。老牛去了一家保險公司,老蛟轉做進出口貿易,我也給證券所投了簡曆——得為花果山的那群小猴崽子的前程著想呐。”
孫悟空說到這裏,有些靦腆地給玄奘倒了一杯純淨水。玄奘咂了咂嘴,一臉痛惜的表情。
“你不後悔嗎?”
“沒什麽好後悔的,到了什麽年紀,做什麽事。”
玄奘很不喜歡這個淡然的答案,他脫口而出:“跟我去西天吧!”
“西天?”孫悟空有些詫異。
“對!西天!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求真正的音樂!”
孫悟空嘲諷地笑了:“跟你走了,房貸誰還?誰來養活花果山的猴崽子們?”
玄奘憤然把身上挎著的吉他丟在他麵前,樂器落在地板上,琴弦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我就不信,彈出那種音樂的人,會對這個無動於衷!”孫悟空老練地觀察了一下,這把吉他經過了刻意調整,雖不及他當年那把凶器豪放,但也頗得幾分神韻。
很明顯,這是玄奘根據CD裏的演奏,對吉他進行了調整。這份鑒識功力讓孫悟空略微驚訝了一下。
“怎麽樣?”玄奘滿懷希望地問。
“好吉他,不該這麽摔打,要好好愛護啊。”孫悟空把吉他從地上撿起來,遞還給玄奘,“對不起,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
“扯淡!你這是在犯罪!股票操作員誰都可以幹,《大鬧天宮》可隻有你一個而已啊!”玄奘有些生氣,霍然起身。他第二痛恨的是演出合同,第一痛恨的是眼看一個有才華的天才這麽沒落下去。
孫悟空抬腕看了看手表,作了個送客的手勢:“我差不多要去上班了。再見。”他像是一塊頑固的岩石,把玄奘所有的情緒都擋在外頭,置若罔聞,絲毫不為所動。
孫悟空離開了五指山公寓,玄奘沮喪地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有一種深重的挫敗感。他狠狠地踢了一腳電梯門,把吉他重新背在背上,朝小區大門口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忽然被一隻大手按住。大手相當有力,輕輕一壓,玄奘便動彈不得。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男人站在背後,西裝革履,金絲眼鏡,有如一個大號的李世民。
“喂,是你剛才騷擾我老婆?”男人問。玄奘臉色一下子變得精彩起來……孫悟空上了整整十二個小時班,八小時是份內的,另外四個小時是他主動申請加的,為的是能換取不菲的加班費。這樣一來,這個月的月供,便有著落了。
孫悟空回到公寓,打開門,簡單地洗漱一下,然後和衣躺在**。此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他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每次入睡不借助安眠藥的話,得花上一兩個小時才能睡著。早上起床,經常會在枕頭旁發現許多猴毛。
他躺下沒五分鍾,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喧嘩,隆隆的音波把玻璃都震得微微顫動。孫悟空有些惱怒,他睡眠質量本來就很差,最討厭別人半夜還弄出噪音來。
可再仔細一聽,孫悟空發覺有些不對勁。這不是單純的噪音,似乎帶著旋律,而且他很熟悉。
《大鬧天宮》?
很像,可細節處卻有些許不同,少了幾分狂野,多了些青澀。
孫悟空從**爬起來,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發現幾棟公寓樓裏都有燈光亮起,好多人也像他一樣開窗朝外頭看去,希望能找到噪音的源頭。
在五指山公寓的樓下,一輛白色的SUV大剌剌地停在花園裏,從車裏接出了幾根蜿蜒如蛇的粗大電線,牽連起五、六個車載揚聲器圍在汽車周圍,無比囂張地傾吐著大當量分貝。一個年輕人站在車頂,挎著一個吉他自顧彈奏著。
這套音響是玄奘從長安帶來的,特點是個頭小,功率大,足可以開一個小型演唱會。玄奘把從車裏搬出來,接好揚聲器和功放,音量大到足以驚動二十八樓的孫悟空和周圍不幸的鄰居們。
“切音手法不對。”
這是掠過孫悟空腦海的第一個念頭,連他自己都很奇怪,下意識的第一件事,居然不先著惱他擾人清夢,反倒評價起演奏水平來。
玄奘對二十八樓的孫悟空的想法一無所知,他完全沉醉在癲狂的曲調中,一臉癡迷地撥動琴弦。無數居民探出頭來,睡眼朦朧地望著玄奘。這個場麵太過超現實了,以至於他們中的好多人以為自己仍在睡夢中。
孫悟空把整個臉都貼在玻璃上,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盡管從二十八樓到地麵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可他一眼就認出來了,玄奘懷裏的吉他,不是早上帶進家裏那把,而是當年伴隨著花果山樂隊走完全程的重裝木吉他。
“他從哪裏弄來的這東西?”孫悟空心裏納悶,他自己都不記得那把吉他最後的下落了。他又看了一眼,忽然鼻子微微發酸,意識到他沒見到這個老夥計快十年了。
久已幹涸的淚腺湧出淚水,漫過有些刺痛的眼瞼。孫悟空一瞬間產生了幻覺,仿佛樓下瘋狂彈奏的不是玄奘,而是那把重裝木吉他本身。它在呼喚著他,正像一隻尋找主人的忠犬,又似是一具失去了軀殼的魂魄。
二十八樓沒有任何回應,窗戶不知何時已經關上了,屋子裏依然黑著燈。玄奘又大吼道:“孫悟空,出來聽聽你的大鬧天宮!聽聽這把吉他!”
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玄奘憤怒地在琴弦上飛快掃過幾遭,看了看樓盤外頭,物業的人被他用一把鏈鎖關到了辦公室裏,警察大概還要五分鍾才能到。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玄奘沒別的選擇,隻能繼續彈著大鬧天宮。
這把吉他的琴弦太獨特了,剛才的彈奏讓他的手指酸疼如刀割。樓裏不情願的聽眾們回過神來,開始大聲叫罵。
“孫悟……”玄奘再一次仰頭大叫,剛剛喊出兩個字,手裏突然一輕,吉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搶走。
“笨蛋!這一段的指法不是這樣的!”孫悟空板著臉,可雙目卻是炯炯有神。他把重裝吉他懷抱起手裏,玄奘謙卑地跳下車去,讓孫悟空和重裝吉他單獨留在SUV車頂。
人與吉他接觸的一瞬間,那隻野性的猴子複活了。
孫悟空的手隻是那麽輕輕拂過,一連串豪邁的音符帶著火花,通過揚聲器擴散到空氣中,隆隆作響,好似雷神從雲端冉冉降臨到人間。此時的孫悟空,不再是五指山下那卑微的上班族,而是大鬧天宮Live時無所畏懼的吉他手。
根本無需任何猶豫,磅礴的旋律自然而然從孫悟空體內流瀉出來,流經重裝吉他,發出巨大的聲響。樓下停放的許多車輛,都爆發出警報聲,如同一群跪拜在這位夜之君王麵前的顫抖信徒。
音樂在五座巨大的建築之間激烈地流轉,整個五指山公寓都被咚咚的低音炮震得一陣發顫,如同一個停止跳動的心髒被巨大的起搏器反複電擊。莫名的活力便從震裂的縫隙裏絲絲縷縷地蒸騰而起,繚繞在五指山公寓的四周。
第一小節響起,大地轟鳴;
第二小節響起,山石崩塌;
第三小節響起,萬物複蘇;
第四小節響起,一個壓抑已久的靈魂高高躍起,綻放出了無比奪目的光彩。
“怎麽樣?我說過他是最棒的。”魁梧的中年人對玄奘說,一臉驕傲。他穿著一件格子睡衣,身後還站著一位麵露不豫的少婦和那個名叫小紅的孩子。
“真難得您把那把吉他保存了這麽久。”玄奘一臉地欣慰。能聽到《大鬧天宮》的現場LIVE版,實在是太幸運了。
“他是我們之中最有天分的一個。那一夜大鬧天宮之後,樂隊解散了,其他人都認為他不能這麽埋沒才華,甚至約定要賺足夠的錢,合力捧紅他。可惜老孫顧念兄弟,不肯這麽作,他說在這個城市裏,音樂沒前途,錢才是最重要的。可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個城市。”
“這把吉他,我一直藏在家裏,希望有一天能夠有人拿起它來,重新喚醒老孫。”中年人拍了拍玄奘的肩膀:“幸虧有你來了。這是我十年來見到老孫最開心的一刻。”
少婦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可最終沒有開口。她緊緊把小孩子摟在懷裏,害怕他幼小的心靈被感染,被毒化。而小孩子饒有興趣地望著車頂那個瘋狂的叔叔,眼神閃亮,心中所想無人能明白。
五指山五棟樓的所有住戶都保持著出奇的沉默,沒人喝彩,沒人抱怨。在孫悟空漫無天際的震懾麵前,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們把臉貼在玻璃上,任憑狂暴的節奏虐待著整個建築,像一群在暴風驟雨下無助的輪船乘客。
當最後一個音符在半空消失之後,孫悟空將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似是給這些脫韁的野馬套上籠頭。四下萬籟俱寂。孫悟空帶著無比鋒銳的氣場,睥睨四周。
十年時光,彈奏的技巧仍舊無懈可擊,仿佛三千六百五十天隻是轉身一瞬。孫悟空的身體消磨衰老,才情卻從未有一絲消退。
“老牛。我知道一定是你。”孫悟空說。他從車上跳下來,緊緊抓著重裝吉他,像握著戀人的手。現在的他,和那個唯唯諾諾、言辭謹慎的頹廢中年完全不同,徹底脫胎換骨。
老牛哈哈大笑,衝他伸出了大拇指。兩個人舉起胳膊,在半空響亮地來了一記擊掌。這時候,尖利的警車警笛聲由遠及近,直到曲子結束,它們才敢戰戰兢兢地響起來,劃破已被肆虐過的夜空。
孫悟空側耳聽了聽,隻是輕鬆地聳了聳肩膀,對玄奘說:“現在還來得及嗎?”
“隨時可以!”
玄奘、孫悟空和老牛三個人七手八腳地把音響塞回車裏,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線材顧不得繞好,隻能胡亂一纏丟進後廂。玄奘用力把車後蓋壓回去,有幾條線頭從門縫擠了出來,讓SUV從後頭看上去好似一個塞滿衣服的巨大旅行包。
裝好以後,玄奘跳進駕駛室,孫悟空拉開車門,抱著吉他坐進了副駕駛。玄奘搖下玻璃,把一張名片扔給老牛:“去長安,找這個人!”老牛衝他們作了一個放心的手勢。
小白雄赳赳地發出鳴叫,整個車身都顫抖起來。它衝出五指山小區的同時,警車恰好趕到門口。他們看到夜晚擾民的肇事者開車跑了,連忙調轉車頭,紛紛追趕過去。
“被全城的警車追逐啊,和那一天可真像……”
老牛感歎道,然後轉身對自己老婆孩子說:“不早了,回去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三、豬八戒
“裝潢一般。”玄奘說。
“喝的也一般。”孫悟空一臉嫌惡地把啤酒罐放下。
“唱的不是一般難聽。”玄奘和孫悟空同時撇了撇嘴。
一個留著長發的青年從鄰座伸脖子過來嚷道:“想聽就聽,不想聽就滾!”
孫悟空勃然大怒,把啤酒罐直接砸了過去。那罐啤酒他隻喝了一口,所以那個長發青年被潑了一頭。玄奘嚇了一跳,他可沒想到那個老實巴交的上班族,脾氣居然這麽爆烈。
這個叫高老莊的地方,他們本沒打算停留。可孫悟空自從複活以後,說以前當上班族不敢碰酒精飲料,現在要把十年份的酒補回來,他們便找了遠近住著名的雲棧酒吧,打算好好喝一杯。
青年豈肯善罷甘休,和周圍的幾個同伴都騰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抄起酒瓶子和高腳椅,氣勢洶洶地圍過來。周圍的酒客沒一個上來勸解,都等著看這兩個外鄉人的笑話。就連酒吧老板也隻是咳嗽了一聲,自顧擦拭著酒杯,絲毫沒有製止的意思。
“我左邊你右邊?或者我兩邊,你幫我助威。”孫悟空對玄奘說。他了解後者音樂上的實力,但不了解後者在打架這方麵的天賦。
“我右邊吧。”玄奘說。他打架從來沒贏過李世民,不過也從來沒輸給過其他任何人。
看到兩個人旁若無人地聊天,長發青年歇斯底裏地喊道:“給我揍!”一群人勇猛地衝了上去。
孫悟空和玄奘打架的風格截然不同。玄奘是野路子出身,慣於打野架,出手沒有章法,也沒機會,王八拳摟腰拽頭發下陰腳插眼睛,盡是不太上台麵的小手段;孫悟空則明顯是會家子,移動距離很小,動手不多,但每出必中敵人要害。
不到五分鍾時間,七、八個人哀嚎著躺在了地上。仍舊保持站立的兩個人裏,玄奘打得氣喘籲籲,扶著桌子直喘粗氣,孫悟空卻是麵不改色,氣定神閑,一副運動不足的模樣。
酒吧裏忽然變得很安靜,一個酒客忍不住開口說道:“喂,你們兩個外來的,知道自己打了誰的人嗎?”
孫悟空冷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今天就讓你知道一下吧。”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從酒吧外頭傳來,酒吧裏的溫度瞬間降低,無論是酒客還是台上搔首弄姿的女歌手,都乖乖地縮起脖子,閉口不言。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群人緩步走進酒吧。為首的是個胖子,臉盤和肚皮都異常寬闊,渾身的肥肉顫巍巍的,仿佛隨時會融化,塗著厚重紫色眼影的雙目泛著凶殘的光芒。他和身後的一群馬仔穿的一律墨綠色改製軍裝,每個人的手腕上都帶著刺鐲,耳朵上有三枚耳釘,右側胳膊上刺著一隻狠戾的梟頭。其中有一個瘦高的人,穿著很低調,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胖子身後,冷峻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是啊。”
孫悟空抱臂在胸,迎上他的視線。胖子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兩個人,油亮的肥厚嘴唇輕輕蠕動一下,露出些許笑意。被人這麽坦然地直視,他倒是很少體驗到。
“動了雲棧洞的人,總得給我個交代。”胖子道。
孫悟空用腳踹了踹地上的小流氓:“他們挑事兒在先,怨不得我出手教訓一下。”他這一句話火上澆油,讓周圍一群人登時怒火中燒。
“老大,這兩個小子太囂張了!”手下人叫罵起來,紛紛挽起袖子要上。有人拿出來自行車鏈條,有人從腰間拔出警棍,甚至還有人掏出一把三棱軍刺。旁邊的玄奘抄起一個酒瓶子,站到孫悟空旁邊,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胖子突然大喝一聲:“慢!”他手下的人一下子都停住了,不解地望著老大。胖子踱著步子走過去,仔細端詳了一下孫悟空,又看了看玄奘,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也玩音樂?”
“不錯,我們是從東土大唐而來,去西天尋找真正的音樂。”玄奘說。
孫悟空在一旁的臉色陰沉下來。他們兩個並沒有帶任何樂器進來,誰想到這胖子一眼就看穿了底細,如此犀利的觀察力,絕不簡單。孫悟空比玄奘的江湖經驗豐富得多,立刻明白眼前這朋克打扮的胖子,不是尋常人——胖子身旁的那個瘦高個,更讓孫悟空心生警惕,他嗅出一絲狠戾的血腥味道,這家夥才是最危險的。
胖子微微一笑,手掌輕輕拍了一下:“你們打了我的人,這個場子一定得找回來。不過我若現在打回去,難免被人說以多欺少。既然是玩音樂的,那麽不妨就用這個見真章兒。兩位意下如何?”
孫悟空發覺自己被那個瘦高個死死盯住了,他自忖自己施展全力,能抵得住這人,可玄奘絕對扛不住其他人。胖子早就算準了,逼著他們不得不接受提議。孫悟空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玄奘已經把酒杯摔到了地板上:“好!就這麽辦!”
孫悟空暗自“靠”了一聲,罵玄奘這個年輕人太冒失,可隨即想想,自己似乎也沒有其他什麽辦法。胖子很高興,笑得臉上的褶皺層層疊了起來:“那麽我們晚上就在這裏見吧。哦,對了,殺僧?”
那個瘦高個走了出來,胖子囑咐說:“這兩位客人,可給我保護好嘍,不要少一根寒毛。”殺僧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胖子和手下很快離開了。孫悟空和玄奘彼此對視一眼,也朝外走去。殺僧橫在了路中間,伸手攔住:“兩位去哪裏?”孫悟空不耐煩地回答:“去車裏,取樂器!”
他們在殺僧的注視下打開SUV後蓋。孫悟空取出了自己的重裝吉他,玄奘想了想,沒拿自己的吉他,取出一個天藍漆色的動圈麥,這是經過特別改裝的,拾音無衰減,沒低切,一般人唱了肯定噴得一塌糊塗,卻最適應玄奘渾厚嘹亮的聲線。
殺僧看到孫悟空重裝吉他上那幾根粗大的琴弦時,麵部肌肉紋絲不動,隻有瞳孔微微縮了一下。這個小動作被孫悟空發現了,他故意拿起吉他晃了晃:“看你掛著一臉的冰箱,原來也懂這些?來,彈兩下聽聽。”
殺僧沒有接茬兒,隻是悄無聲息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吉他。孫悟空最喜歡看到這些一臉拽樣的家夥示弱,他向前又邁了一步,說:“你老板現在又不在,過來試試。”殺僧又退了一步。
兩個人一進一退幾個回合,殺僧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他臉色變得更冷,右手疾閃,狠狠地劈在吉他琴板上,共鳴腔內發出一陣嗡嗡聲。孫悟空把吉他猛地抽回來,用手掌撫住:“辣手催琴,你可真下得了手啊。”
“好吉他。”殺僧隻說了這麽一句。
孫悟空和玄奘不再理睬他,自顧練習起來。反複排練了幾遍,他們又討論在節奏上做一些調整。《大鬧天宮》重新被玄奘填過詞,許多地方要進行完善,才能讓吉他伴奏與歌喉配合得更完美。在缺少貝斯手和鼓手的前提下,他們隻能通過別的方式進行彌補。
練習完以後,孫悟空對殺僧道:“喂,你會什麽樂器,過來湊個熱鬧。”殺僧沒理他,孫悟空又叫:“臨時客串也好,給你發工資。”殺僧冷若冰霜。孫悟空樂此不疲地拋出各種靠譜或不靠譜的條件,也不管殺僧有沒有反應。他知道殺僧的任務是看住他們,不敢走開,所以故意盡情嘲弄他,猜測他木然表情下內情的翻騰程度。這是悟空的惡趣味。
孫悟空調戲殺僧的似乎後,玄奘正坐在車頭,忙著低頭擺弄自己的動圈麥。忽然,他感覺頭皮有點發涼,下意識地側頭望去,看到駕駛室旁居然站著一個年輕女人,正隔著玻璃直勾勾望著自己。
玄奘嚇得差點沒跳起來,手裏好險沒把麥克風扔出去。
這女人穿著一條水色涼裙,一頭烏黑秀發,**的肩頭肌膚卻白得發亮。她最醒目的,是那一道很有西域風格的高聳鼻梁,把整個臉龐都撐得光彩十足,換一個場合的話,該是相當漂亮。
玄奘想去喊孫悟空,可全身都動彈不得,張嘴也說不出話來——這很像他第一次登台的時候,過於緊張導致了聲帶**——可當他再回過神來時,發現女人消失了。
“難道自己撞鬼了?”玄奘心想。
到了晚上,在殺僧的“護送”下,孫悟空和玄奘再度來到雲棧酒吧。
酒吧裏和白天的氣氛截然不同,所有曖昧不堪的東西都被撤掉了,桌椅也都搬開,空出一大片場地。大批奇裝異服的聽眾簇擁在一起,不停地喧嘩,叱罵,甚至鬥毆。
舞台背景被換上了大幅大幅的黑紅色調布幔,五種不同野獸的頭骨被高高懸掛起來,在它們的骨腔內點起巨大的白色蠟燭,看起來有些異類的恐怖。四處暗藏著的音響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不時爆出一些雜音,仿佛獸在撲擊前的低吼。
胖子換了一身正統黑教士服,上麵的花紋都用銀線織成,看上去有一種邪魅的嚴肅感。他此時正坐在一具銀色架子鼓後跟別人說話,忽然看到玄奘與孫悟空走進酒吧,立刻拿起鼓槌,以眼花繚亂的手速敲擊軍鼓和銅鈸。
酒吧裏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鼓點吸引住了,都閉上了嘴。鼓點仍在繼續,胖子一邊用右腳踩著腳踏鈸,一邊敲著大鼓,渾身的肥肉有節奏地顫動著。他在節奏中緩緩站起身來,一隻手以鼓槌為劍,直直指向玄奘與悟空。
“今夜獻給惡魔的祭品,就是他們兩個!”
鼓槌所指,在場的人齊聲歡呼起來,無數眼神朝他們兩個人射來,口哨聲和威脅聲此起彼伏。胖子不失時機地敲擊著,兩把鼓槌在他手裏飛舞,如同可以控製人類情緒的仙人法寶。
悟空和玄奘注意到,胖子的架子鼓,居然缺少了一麵中鼓,像是一個七歲小男孩的大豁牙。想不到他們窮成這樣。孫悟空暗自嘀咕。
“你們三個既然來了,那麽我們可以開始了。”胖子在麥克風裏喊道。
孫悟空和玄奘一楞,三個人?
這時候,一直站在自己身邊的殺僧,從容走上台去,拿起一把貝斯。他的亮相又引發了一陣歡呼的熱潮。他表情仍舊那麽冷酷,似乎手裏拿的不是貝斯,而是匕首。
“原來是個貝斯手,這家夥深藏不露呀。”孫悟空摸摸下巴。
他們很快便感覺到這支樂隊站位的古怪。胖子的架子鼓被擺在了最中央,殺僧的貝斯與兩把電吉他分列左右。
可是主唱呢?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與孫悟空《大鬧天宮》充滿生命力的狂暴相比,胖子樂隊的狂暴是一種歇斯底裏式的黑暗瘋狂,過量的噪音無處不在,充斥著絕望、混亂與死亡的猙獰,如同大地裂開一個縫隙,滴著岩漿的惡魔一一爬上人間。
在一陣電吉他和貝斯聯手營造出來的尖銳噪聲中,胖子從鼓後站了起來,對著麥克風大吼起來,同時雙手與雙腳不停運動,用鼓聲和鈸聲帶著所有人朝著地獄墜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