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現

這是一座位於通縣的老舊四合院,旁邊就是永定河。門口擺著兩尊磨得看不清形狀的蹲虎石墩,門楣上還殘留著纏花紋路,看來是座前清的老宅子,原來的主人身份恐怕不低。

可惜任當年如何風光,如今也成了雲煙。這宅子曆經多變,門前殘破斑駁,東一道煙熏火燎的痕跡,西一片沒抹幹淨的“文革”標語,牆邊一溜兒垃圾筐,還有輛沒輪的破自行車斜躺在大竹笤帚旁邊,前擋泥板高高翹起。

大門是兩扇刷了黑漆的木門,漆挺新,門板上卻溝壑縱橫,看來頗有年頭。我站在門前,抬起手臂,心髒幾乎要跳破胸腔。

門的那一邊,就是老朝奉。

我與他隻隔著一扇門板。

我們許家三代跟他的恩怨,在今天即將一次結清。

我伸出手臂,朝前輕輕一推,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鏽蝕的門軸發出生澀吱呀的聲音,仿佛在提醒主人有客上門。

門後的照壁已被拆掉了,還剩下半截殘垣。我一進門,便能把整個院子盡收眼底。院子不大,最先注意到的是院子正中立著一棵槐樹,這槐樹被雷劈毀了一半,剩下半截歪歪扭扭的枝幹向天空伸展,像極了一個巨人高舉雙手大聲呼救。

看這槐樹的粗細,想來得有幾百年壽命。老北京一般不在院子裏種槐樹,不吉利,但也有句話,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能有這麽老的槐樹,這宅院來曆應該不一般。

一個人站在槐樹前麵,背對著我仰望樹頂,像是在欣賞一幅後現代油畫。他個子挺拔,比我高出足有一頭,西裝筆挺平整,一絲都沒起皺。

奇怪的是,看身形他的年紀並不老——這不可能是老朝奉。

這人聽到我的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我第一個反應是驚訝,忍不住大喊一聲:“藥不然?”可當最後一個字滑出口之後,我意識到認錯人了。

他的相貌和藥不然有八成相似,但氣質卻截然不同。藥不然無論何時都是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浪**模樣。而眼前這人麵色木然,眉間有三道淡淡的川字皺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

“你不用找了,這院子裏沒人,老朝奉不在這裏。”

他對我說道,很標準的普通話,一點京腔痕跡都沒有。我急忙環顧四周,果然兩側廂房裏都靜悄悄的。我不敢相信,親自鑽進屋子裏找了一圈,裏麵擺設很整潔,但空無一人。

我一下子怒氣翻湧起來。這怎麽回事?我花了如此之大的代價,好不容易要見到老朝奉,這個橫裏闖入的家夥憑什麽來指手畫腳?

“你他媽到底是誰?”我怒吼道,攥緊了拳頭。

他扶了扶金絲眼鏡:“你果然和傳說中一樣容易衝動,許願。”

“別轉移話題!你到底是誰?”我上前一步,氣勢洶洶。

他不閃不動,語氣一點起伏都沒有:“第一次見麵,我是藥不然的哥哥,我叫藥不是。”

藥不然的……哥哥?!

我不由得仔細端詳了他一下,對方的表情冷冽而漠然,像是塊冰。我從前依稀聽藥不然提過,他有個大三歲的哥哥,對古董行當沒興趣,很早就被家裏送去美國了。這哥倆風格差異可真不小,除了相貌相似,沒一個地方相似的。

可是,藥不是為什麽突然回國?為什麽突然出現在老朝奉的院子裏?難道他也是老朝奉的手下之一?

一念及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退後兩步。藥不是開口道:“我也剛到不久,老朝奉應該是提前離開了,我沒有見到。”

他說得坦然,但可把我給氣壞了。原來是這麽回事,老朝奉本來隻約了我相見,一看居然有一個外人先跑過來,以他的警覺性,自然是立刻抽身離開——我人生中大概最重要的一次會麵,居然被這不相幹的人攪黃了!

“你怎麽會知道我們在哪裏見麵?”

“我一直在監聽你的電話。”

我顧不得風度,一把揪住藥不是的領帶:“這是我許家恩怨,你來瞎摻和什麽?”

藥不是個子高,被我把領帶往下那麽一拽,整個人朝前彎下腰。他就這麽俯視著我,一字一句:“我爺爺因為老朝奉被迫自殺,我弟弟成了通緝犯——你說這事跟我有沒有關係?”

我的手一顫,倏然鬆開他的領帶。

是啊,老朝奉害的可不隻是我許家一家,藥來受他脅迫,就死在我麵前;藥不然就更別說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為何投靠老朝奉。他們藥家兩代中堅一死一叛,可以說是元氣大傷。

我盯著藥不是,想從他眼中看到複仇者特有的憤怒,但我隻看到平靜,死寂般的平靜。

藥不是後退一步,把領帶重新捋平,語調不急不緩:“家中如此巨變,旁人都靠不住,隻好我親自回國來解決。”說到這裏,他扶了扶鏡框,冷冷道,“我必須指出,許願,你真是令我失望。”

我略感愕然,不知他為何這麽說。

“剛才一提老朝奉,你就急吼吼的像個瘋子,完全失去了冷靜。以你這種心態,就算真見到老朝奉,又能報得了什麽仇?”他的話就像一根根標槍投過來。

“說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我低聲咕噥。

“你重返五脈後的一切行動,我都仔細研究過。《清明上河圖》那件事情,你急於找老朝奉報仇,自己犯渾衝動,才一腳踏入百瑞蓮的陷阱。我以為你會因此長點教訓,可剛才你的表現證明,根本沒長進!”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把老朝奉驚走的人,可不是我。”

藥不是道:“即使你見到了老朝奉,然後呢?你認真想過沒有?”

他這一句話,一下子提醒了我。先前我沉浸在即將見到老朝奉真麵目的激動中,還沒顧上想清楚,一旦見了麵,要怎麽和他了結恩怨——到底是扭送當地派出所繩之以法,還是手刃元凶?

我不吭聲了,藥不是繼續道:“你有沒有想過,老朝奉這麽狡猾的人,怎麽會主動現身邀你見麵?他絕非良心發現,必然有所圖謀。你這點都想不透,就慌慌張張跑過來,隻會一頭栽進陷阱裏,重蹈《清明上河圖》的覆轍。”

他的聲音冷峻透徹,如同一把手術刀,一刀刀地削去我的僥幸。我被他批評得有些惱火:“這與你無關!”

藥不是眉毛輕抬:“怎麽沒關係?你得和我一起去把老朝奉給揪出來。我的搭檔,可不能是個白癡。”

我一時無語,這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和他弟弟一脈相承。這才見麵不到十分鍾,他擅自監聽我電話的事還沒說清楚,倒已經開始挑剔起我的素質來了。

“神經病!”

我甩下一句話,轉身朝門口走去。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個莫名其妙的提議。我若是二話不說就聽他的,才是失心瘋了。

“你不想抓到老朝奉?”

“這個我自己會想辦法。”

“難道你也不想搞清楚,我弟弟為何出賣你?”藥不是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我邁出門的動作僵住了,像被一根繩子牽住了腳脖子。

藥不然現在是我心中最大的一根刺、一個謎。如果說老朝奉是我要了結的仇恨,那藥不然就是我急需解開的心結。他確實背叛過我,但也救過我。那家夥玩世不恭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麽心思,我從來沒搞明白過。

藥不是輕輕歎息了一聲:“他到了今天這步,我也始料未及。這家夥到底什麽打算,我這個做大哥的,從來沒搞明白過。我們兩個聯手,也許可以弄清楚。”

我心裏猶豫了一下,這個提議聽起來很**。不過我轉念一想,這大概是藥不是的策略,我可不能被他控製了談話的節奏。

一個憑空出現的家夥,一份突如其來的邀請。我雖然魯莽,可也不至於如此輕信。

我沉思片刻,轉過身來:“這件事太大,光我們兩個可不夠。今晚家裏有個聚會,五脈聚齊。你有什麽想法,不妨到那時候提出來,大家群策群力。”

今晚五脈確實有個聚會。老朝奉的實力深不可測,想要抓住他,必須要借助五脈的力量才有可能。

不料藥不是“哧”了一聲,一臉鄙夷地搖頭:“藥家的公道,我會討回——但不會指望他們,那些家夥沒有一個靠得住。”

我雙眼一眯,這可有意思了。聽藥不是的口氣,顯然是打算甩開五脈單幹。可我記得,他根本不是混古董圈的。一個常年在國外的外行人,想單槍匹馬挑戰老朝奉?

虧他還說我有勇無謀,我看他才是不自量力。

藥不是似乎無意解釋,他揮了揮手,甩過一張名片來:“我這次回國,五脈幾乎沒人知道,我對無聊的聚會沒有興趣——如果你改變了想法,就來華潤飯店找我。”

說完之後,藥不是轉過身去,繼續仰頭欣賞著那一棵扭曲古怪的槐樹。不知道他看什麽看得如此入迷。

我長長歎了口氣,來的時候滿懷期待,沒想到結局會是如此莫名其妙。帶著遺憾和憤恨,我走出了這座宅子。老宅邸的門“吱呀”一聲關起來,隻留下一個空****的院子、一個人和半棵殘破的槐樹。

邁出院子,我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一個古老的風水故事。

一個富商在院子裏種了棵樹,沒想到接下來家裏卻災難連連。一個路過的風水先生說您這院子,不吉利啊,院中有樹,乃是一個“困”字。那富商一聽大驚,慌忙把樹給砍掉,但還是老出事。風水先生說,您把樹砍了,院裏隻剩下人,豈不成了一個“囚”字嗎?

這一院一樹一人,豈不是我身後那座老宅邸的格局麽?我不是迷信,但這次老朝奉沒見到,卻一頭紮進這樣的風水格局裏。

困、囚二字,莫非真的是什麽預言?

五脈聚會,並非一個托詞。當天晚上確實有一場家宴,名義是迎接《清明上河圖》順利歸京,劉局牽頭,召集五脈成員慶祝一下。

劉局為了攢這一局可是煞費苦心。《清明上河圖》的風波是我惹出來的,五脈中很多人對我十分不滿,借這次機會,也算是彌合一下矛盾,為許家重回五脈鋪墊一下。

可惜幾位家中重要人物都缺席:藥來去世,黃克武在香港養病未歸,劉一鳴身體不太舒服。煙煙因為要照顧爺爺,也一直留在香港。結果偌大的一個席麵上,我的熟人除了劉局,就隻有青字門的沈雲琛,其他都是各門的小輩,說不上什麽話。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劉局在席間高談闊論,極力想把氣氛弄熱絡點,但我跟這些出席者之間實在沒什麽好聊的,敬了一輪酒後,基本就是各吃各的,席間氣氛有些尷尬。

在座的人裏,沈雲琛輩分最高。她對我態度還不錯,一見麵就送了我件道光年的檀木小葫蘆掛飾,說可以逢凶化吉。葫蘆上下兩截,各刻著“稱”“許”二字,不值什麽錢,彩頭倒好,也是花了心思挑選的。

青字門沈家在五脈裏不是大宗,以木器為主營,所以無論是佛頭案還是《清明上河圖》風波,沈家都沒參與。除了有一位沈君跟著老朝奉混之外,青字門一直置身事外,存在感不是很強。正因為如此,我能跟沈雲琛平心靜氣地聊上幾句。

說起劉、黃、藥幾位掌門的遭遇,沈雲琛唏噓了幾句。她告訴我,鑒古學會的商業計劃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這次成功地阻擊了百瑞蓮登陸之後,正是啟動的好時機。

我對五脈商業化一直持保留態度,明眼梅花這麽多年的聲望,是靠立身中正才得來的。如今裁判親自下水踢球,摻雜太多利益,這公正程度恐怕要打一個折扣。不過話說回來,五脈的店鋪,早已開了一家又一家,如今不過是把這層麵紗揭開而已。開放搞活,經濟建設先行,這是整個時代的大趨勢,不可逆轉。

“所以我跟你說,古玩這塊陣地,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會去占領。”沈雲琛樂嗬嗬地說,眼神裏閃動著光芒。

不怪她如此上心,鑒古學會商業化真啟動起來,青字門恐怕將是得益最大的。

要知道,木器在古玩界被稱為“小器”,也叫“青器”。這個“青”既是指木質發青,也指“年青”。其他門類諸如金石瓷器字畫,動輒可以追溯到漢唐宋元。而木器保存不易,收藏以明清為主,再往前就不多了。

青歸青,但木器一直是個獲利頗豐的行業。古玩講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貴出貴進。木器卻是薄利多銷,每一件價不高,但買的人多。原因很簡單,別的古玩那是拿來玩賞的,木器——尤其是家具——那是拿來用的。商業化放開之後,單是仿古家具這一項,銷量就不可低估。

沈雲琛興致很高,跟我絮絮叨叨地說起木器行當裏的這些事,又講起最近準備搞一個仿古家具展銷的全國巡展計劃。我一邊微笑一邊聽著,偶爾還點點頭。沈雲琛說了半天,意識到光她自己說了,於是側過身子來,問我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想了想,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於是拿起一根湯匙,敲了敲茶杯。鐺鐺響過幾下,席上的人都不說話了,全都盯著我。

“有件事得跟大家商量一下,今天我去見了老朝奉。”

我話一出口,整個席間都沉默下來。在五脈裏,老朝奉是個禁忌之詞,我忽然提起這個名字,大家都屏息凝氣。就連劉局和沈雲琛都擱下筷子,帶著不同的表情看過來。

我把今天跟老朝奉見麵的前因後果約略一說——當然,藥不是的事兒我沒提,隻說找到了那間老宅子後,卻撲了一個空。

我環顧四周,開口說道:“老朝奉是什麽人,我想不必多說,諸位心裏都清楚得很。這次我沒有捉到老朝奉,可也不能放任他繼續害人。希望諸位群策群力,跟我一起把這隻製販假贗文物的黑手徹底斬斷,履行五脈的責任。”

在座的人都紛紛點頭,舉杯表示支持。老朝奉是五脈的天然敵人,對付他是理所當然的事。

“老朝奉讓你去那兒見他,但卻沒出現?”劉局皺著眉頭,插嘴問道。

“是的。”

“發現什麽沒有?”沈雲琛追問。

“有,我在那裏發現了這個,我猜是老朝奉遺落的。”我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輕輕擱到桌上的玻璃轉盤,席上立刻響起不少人的低聲驚呼。

席間沉默了一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風向開始發生了微妙而有趣的轉變。

“五脈剛剛渡過危機,個人認為,現在不宜輕舉妄動。”

“抓老朝奉是應該的,不過之前許願你小子異想天開,把家裏折騰得雞犬不寧,這次得想清楚才成,別又中了別人的圈套。”

“咱們就是個民間協會,線索給有關部門,讓他們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來,贗品就沒斷絕過。拿下一個老朝奉,就能保證再沒贗品了?天真!”

不少剛才還點頭稱許的人,現在態度都曖昧起來,還有人大潑冷水,居然一個明確支持的都沒了。就連沈雲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許,此事牽係太廣,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聽著這些話,我的表情還在笑,卻越來越冷。

我擱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是一件清代的斷口豆青丹藥瓷瓶。丹藥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麵沉釉無紋,很小的一件東西。

這其實是一件大開門的贗品,釉色虛浮,斷口白碴,稍微有點文物常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這件東西,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藥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經濟,單獨造假不值當。當這個都出現贗品時,意味著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製假勢力,他們已經達到一定規模,連這種小物件都能產生利潤。

其實這小藥瓶是我來之前隨手拿的,跟老朝奉沒關係。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看看五脈中人的真實態度。果不其然,這些家夥一看到這個小瓷藥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後展現的造假實力嚇著了,有的則是自己心裏有鬼,不清不白,從這瓷瓶裏看出了被牽連的可能性。

俗話說,鑒古易,鑒人難。如今看來,人心也不是那麽難鑒,一個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種心思都給映照出來了。

他們反對我,有一千個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為何:現在商業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熱忙著賺錢,追查老朝奉這種事吃力不討好,何必去觸那黴頭。

難怪藥不是沒打算借助五脈的力量,他出身於五脈之中,太知道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還有僥幸,但現在徹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藥瓶收起來,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朝外麵走去。席上的眾人交頭接耳,卻都安坐不動,隻有沈雲琛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臂挽留:“這孩子,怎麽是個驢脾氣,這不大家商量著來嘛。”

我低頭對她笑道:“五脈的道,總得有那麽一兩個人去堅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較閑,那就我去吧。”沈雲琛見拗不過,說你好歹等劉一鳴老爺子回來,再定主意不遲。我卻搖搖頭:“若我猜得不錯,老朝奉年紀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穩——歲月不等人啊。”

沈雲琛見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終於皺著眉頭把手鬆開了。我拿起酒杯,向劉局方向一飲而盡,辛辣的茅台從嗓子眼滾成一條火線入胃。劉局坐在原地,眉頭微皺,隻得略抬杯子,算是回應了我的舉動。

他是官場中人,畢竟要以平衡穩定為主,不可能太意氣用事。

我擱下酒杯,離開房間,心裏既有解脫後的輕快,又有沉甸甸的憤懣堆積。別人如何,我沒資格評說,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當我走到飯店門口時,看到一個身影側靠著廊柱,在昏黃的燈光下不顯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裏夾著一截點燃的香煙,煙氣嫋嫋升起。

“方震?”我頗為意外,後來轉念一想,劉局在這裏,他自然也會跟來。不料方震卻對我說:“我不是在等劉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著他。這家夥是我出生入死的夥伴,但他同時也是個警察,命令下來,六親不認。

“不,我是來送你一程。”

方震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氣。他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然後走下台階。台階下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掛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一撇嘴,低頭坐進副駕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麽送我一程。

方震發動引擎,車子徐徐開動起來,很快遠離了飯店。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長長呼出一口氣。離開那裏之後,我才覺得呼吸通暢起來。剛才在飯店裏,看著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種喘不過氣的憋悶,跟肺裏塞滿了塑料袋似的。

車子飛速前行,我看著街道向兩側退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喂,我說,這不是回四悔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裏。”方震雙目平視前方,方向盤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華潤飯店。”方震回答。

華潤飯店在北京東邊,是棟圓筒狀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頭有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餐廳,頗為有名,很多歸國華僑都喜歡住那裏。我久聞其名,不過一次都沒去過。

我們倆到了飯店樓下,進了大堂。方震連問都不問,直奔電梯而去。我心中大奇,難道藥不是已經把回國的事告訴方震了?他這次不是秘密回國嗎?

不過我沒問,問了也是白問。方震這個家夥,該說的他會主動告訴你,不該說的,你一句也撬不出來。我偷偷斜過眼去,他正背靠電梯間,微微垂目,跟個佛爺似的。你完全揣測不出來,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藥不然是話太多,方震是話太少,我身邊的朋友,還真是一個正常的都沒有。一想到“朋友”這個詞,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來。藥不然現在到底算不算我的朋友?他是個背叛者,手裏幾條人命,不可原諒,但在九龍城寨時他卻對我舍命相救。本來我已說動他去自首,可他後來又被老朝奉帶走,行蹤不明。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麽執著於尋找老朝奉,是不是也有那麽一點藥不然的關係。

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處房間前。方震按動門鈴,門立刻開了。時間已經這麽晚了,藥不是居然還是一身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微微抬起下巴,口氣跩得像是一個算命先生。我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麽,徑直走進房間去。藥不是“砰”地把門關上,我覺察有異,回頭一看,發現方震居然沒進來。

藥不是道:“我們認識了許多年,所有和五脈相關的人裏,隻有他我才完全信任——但是他身份所限,接下來的事情不便參與。”

我點了點頭。方震畢竟是公安身份,個人原則性又強。這種民間行為他能保守秘密就算是幫大忙了,不指望能暗中協助。

方震的這個態度,也暗示了劉局以及有關部門的立場——對抓老朝奉這事,他們不是很積極,至少不讚成像我這樣的民間人士參與抓捕。所以方震所能做的,就隻是把我送來華潤飯店而已。

不過我原來都不知道,藥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這兩個人一個不苟言笑,一個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處的時候怎麽聊天。

我到一個新地方,習慣先觀察四周。房間裏的陳設精致而簡潔,靠大床邊上是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皮夾和一疊文件,還有一把精致的電動剃須刀。這就是藥不是這次回國的全部行李了。

看來他這人的個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極強。這次回國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為了給藥家報仇。

藥不是不喜歡寒暄客套,連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來到我這,看來那頓晚宴吃得並不順利?”

“嗬嗬。”我幹笑了一聲,把那個豆青藥瓶拿出來,擱到茶幾上,“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這是人之常情。一個小瓶,就探出了他們的海底。”

藥不是擺了擺手:“我對古董不在行,別用這些江湖術語,直接說結論吧。”

“大家都忙著賺錢,沒人願意節外生枝——除了我。”

藥不是“嗯”了一聲,雙手抱臂:“我在那宅院裏就說過了,五脈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隻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別著急。我還有一個疑問:你不是古董專業,連基本的術語都不懂,又久居國外,在中國缺少人脈。我為什麽要跟你合作?”

藥不是似乎早預料到我會質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麵前,凝神盯了一陣,盯得我一陣心慌。然後他才開口道:“你不覺得,之前你犯的錯誤,就是因為太執著於古玩了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頭案裏,若你不執著於佛像本身,恐怕早就發現藥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圖》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聰明以為發現了圖中真相,又怎麽會有後麵那一係列風波?許願,你確實是古董鑒賞的一把好手,可有時候這反而會成為障礙,讓你繞很多路。”

“你是說,一個棒槌反而會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諷刺地反擊道。

藥不是道:“你聽過愛迪生的故事沒有?”

“沒有……”

“有一次,愛迪生想要測量一個燈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級助手又是測算深淺,又是計算弧度,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實驗室裏的實習生把燈泡接過去,倒滿水,然後又把水倒進量杯,輕而易舉地算出了體積——高級助手的數學功底比實習生要強多了,但他就是因為太過執著於計算,反而忽略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你的問題也一樣,鑒賞知識讓你專注於古董,解決問題往往先入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說到這裏,藥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來是學醫的,後來改學了商科。這兩個專業,都需要邏輯——我會運用邏輯,引導你走上一條正確、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層出不窮的古玩繞暈了頭。”

這家夥倒真是從不知謙虛,說話直來直往。我之前認識的人裏,大概隻有戴海燕是這種風格。

“老朝奉這個人,心思縝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尋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隻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藥不是顯然已經有了通盤考慮,侃侃而談,就像是在作一個學術報告。我盯著他,心中逐漸有了決定。

他說的沒錯,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結果反被百瑞蓮當槍使,這讓我一直心存顧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雙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確實需要一個搭檔,能夠裨補闕漏,幫助我及早覺察問題。

“問題隻有一個,我怎麽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來騙我。”

我尖銳地問道,這個問題很可能會讓他不高興,但必須要說清楚才成。藥不然、鍾愛華,我先後遭到過兩次背叛,而且對方都是我認為的絕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還是兩次被咬,我必須得謹慎。

藥不是讚許地點了點頭:“問得好,說明你現在開始學著思考了。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不過我沒法證明,你隻能賭賭運氣。”

這算是一次坦誠而開放的對話了。我們兩人對視片刻,同時笑了笑——準確地說,隻有我笑了,他的唇角隻是微微上翹了一下,與其說是微笑,倒不如說是一種矜持。

“我賭。”

我伸出手來,兩個人簡單地握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反老朝奉聯盟,就此結成。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樣做?”我問道,隨即說了幾個可能的調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隨時保持開機,老朝奉有可能會再次打電話過來,可以看他打什麽主意。還有,五脈裏有些人也和他關係匪淺,咱們抓住一點,順藤摸瓜……”

“這些都不行。”藥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對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觸到的任何線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該怎麽辦?”我有點發愣。

藥不是豎起兩根指頭:“首先,你得切斷一切和五脈的聯係,徹底從他們的視野裏消失,讓老朝奉無法掌握你的行蹤。然後,我們去挖掘新的線索。”

“新的線索?”

“沒錯。送上門的好處,都是可疑的,隻有自己主動發掘,才能獲得幹淨的線索。這就好像一座土匪盤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著陷阱,我們隻能另辟蹊徑,親自在荊棘中劈出一條安全的路來,才能直搗蛇窟。”他難得使用了一個比喻。

“那……我們該去哪找新的線索?”

藥不是走到床頭櫃前,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我:“我這裏恰好有一把現成的鑰匙。”

看來他早在美國,就已經著手開始準備了。

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邊附了中文翻譯。文件的第一頁,是數張彩色的青銅爐照片,各個角度都有,旁邊還標有刻度。我們許家在五脈的主業是金石玉器,看到這香爐,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爐不是很大,高腳雙耳,饕餮紋飾,品相完好,但質地卻與幽玄青銅有所差異。我一看腹底題款,頗為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這是潞王爐啊!”

潞王爐的來曆,乃是源自河南衛輝的一個傳奇。

明代萬曆年間,萬曆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鏐為潞王,藩地就放在衛輝府。

朱翊鏐深受萬曆喜愛,封賞無數,潞王府裏的金銀堆滿了十座倉庫。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搶救不及,其中一個庫房被燒成了白地。庫房裏的金銀被大火生生燒化,熔煉成了一大團金餅。潞王有錢,並不在意,於是這塊金餅就閑置在府中,無有用處。

朱翊鏐有個兒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歡收藏文物,號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後,無意中發現這團金餅,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風雅的處置辦法。

朱常淓請來匠人,把金餅重新化開,改鑄成延善香爐。這金餅太大,匠人們前後一共鑄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爐,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覺得此爐雖然形製仿古,但古意還不夠,於是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把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氣——在現代人看來,其實就是用酸土給爐身咬出鏽蝕痕跡,以便做舊。

誰知剛埋下去沒幾年,李自成的軍隊就打到衛輝。朱常淓為避鋒芒,逃去杭州,後來被清兵擒去北京,慘遭殺害。而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究竟埋在哪裏,也就不為人知了。

這套香爐,在古玩圈裏被統稱為潞王爐。在我爺爺的《素鼎錄》裏,特別提過這個,稱讚其為良心之作。為什麽呢?因為朱常淓身為天潢貴胄,不屑造假,仿古就是仿古,卻不是拿來騙人的。每隻爐的底部,都刻著“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器”一排小字,××是指編號——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我仿製的,連編號都有。

在市麵上,曾經零星出現過幾個爐子,都說是潞王府的香爐。但到底那三百六十尊香爐被挖出來多少隻?誰挖出來的?從哪裏出土的?一直沒人知道,成了當地一個小小的寶藏傳說。

藥不是拿的這份報告,居然是和潞王爐相關,讓我興趣大增,迫不及待地看下去。

報告很長,應該出自專業的調查機構之手。簡而言之,在1937年,衛輝當地有兩個地痞動了貪念,想去盜朱翊鏐的潞王墓。他們的舉動被守陵的村民發現,被迫逃跑。兩個地痞退而求其次,又想去盜潞王妃子的墓,結果在挖盜洞的時候居然算錯了方位,稀裏糊塗挖開了一個大坑。在這個坑裏,地痞發現了一個潞王金爐,題款是“大明崇禎捌年潞國製伍拾貳器”,編號是52。

他們如獲至寶,把爐子拿回家,結果卻因為分贓不均打起來了。當地的保長聽到這個消息,打著懲辦盜墓賊的旗號,把兩個地痞抓進牢裏,嚴刑拷打,兩人挨不住,隻得乖乖把金爐交出來。

當地古董業有懂行的人告訴保長,潞王埋爐,不可能隻埋一個。那個坑裏附近,一定還有更多的金爐。保長聞言大喜,再回過頭去找那兩個地痞,詢問埋爐地點。可兩人因拷打過度,已經咽氣了,臨死前隻留下三個字:鳳凰山。

衛輝當地有鳳凰山,占地極廣,潞王陵寢就在附近。保長帶人找了幾個月,也沒找到真正的埋爐之處,隻得作罷。日本人占領河南之後,保長攜家中細軟逃跑,一路隨中央軍退到昆明。保長不久就病死,他兒子為了維持生計,把那個金爐賣給一個陳納德飛虎隊的飛行員。飛行員把它連同它背後的故事都帶回美國。幾經輾轉,這個金爐被飛行員的後人捐贈給了一家私人博物館。

像這樣的博物館,對於文物來源很重視,聘請了專業人士調查其背景來源。這就是這份報告出台的前因後果。

我看完報告,抬起頭來,疑惑不已:“這尊潞王爐,現在你的手裏?”

“我從來不收古董,沒興趣。現在它還在那家博物館裏擺著呢。”

“那麽你知道真正的埋爐處嗎?”

“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

“那麽……這爐子裏有關於老朝奉的線索?”

“可能吧,但我不知道。”

我徹底迷糊了,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潞王爐固然是一件珍貴文物,但和我們的目標似乎毫無關係。

藥不是斜靠在窗邊,露出那種教訓別人的表情:“這就是我要指出的,許願,你不能執著於文物本身。換一個思路,再想想。”說完他的右手手臂平伸,猛然抬起,然後徐徐放下,重複了三次。

“你這是在釣魚嗎?”我有點不耐煩了。

“沒錯。”

藥不是認真地點了一下頭,表示我的智商還有挽回的餘地。

然後我找了一個北京台的編導朋友,他們正好要去西安拍文物紀錄片。我好說歹說,讓他給我在劇組裏弄了個顧問的身份。談妥了以後,我把這事知會給了方震,讓他轉達給劉局,說我隨劇組去外地,恐怕得幾個月不在北京。

這樣一來,五脈中人都知道我是尋找老朝奉未果,外出散心——至於信不信,那是不歸我管了。

在一個彌漫著輕霧的清晨,我在北京站跟隨劇組上了火車,什麽都沒帶,連大哥大都扔家裏了。

按照藥不是的要求,我要徹底消失,斷絕一切聯係,讓任何人包括老朝奉都找不到我。隔離得越幹淨,老朝奉可玩的手段就越少。

火車緩緩駛出北京,我向車窗外看去,窗上的露水還未消散,緩緩後移的高樓大廈如同籠罩在一片曖昧不清的水汽中。

此時我的心裏,頗有些忐忑。瞞著別人也就罷了,連劉一鳴都要隱瞞,讓我有點過意不去。當初我闖下滔天大禍,若不是劉老爺子力排眾議,出手維護,恐怕我早就沉淪下去了。

好在我們此行的目標是老朝奉,大不了抓住他之後,再去跟劉老爺子賠罪。我相信,劉老爺子若是得知老朝奉伏法,一定很高興。

火車出發大約半天之後,我先換了節車廂,和劇組分開,然後隨便找了個車站下車。我在月台上待了一陣,重新補了張票,登上另外一個方向的列車,再坐了兩三個小時,下車出站。接下來我沒和任何人接觸,找了一處僻靜的公共廁所,做了一番打扮,重新出現在街頭。

此時的我,戴著一副厚底近視眼鏡,頭上故意剃成地中海式禿頂,用一頂褐色畫家扁帽蓋住,嘴邊還拿炭筆畫了幾撇胡子。哪怕是熟人,不近距離看也認不出我是許願。

這樣一來,除非老朝奉有能力動用省級公安的刑偵力量,否則不可能鎖定我的行蹤。

我本來覺得用不著如此謹慎,隻要隨便找個地方一換車,應該就沒人知道了。藥不是卻堅持說一切都必須謹慎為上,結果這一連串行動,搞得我跟國外小說中的間諜似的。

而在這期間,藥不是也去做了一些準備。我們兩個分別走不同的路線,而約定碰頭的地方,正是潞王爐的出土地點——河南省衛輝市。

河南這個地方,曆史底蘊實在是太厚了。隨便一個縣市,都會牽扯到如雷貫耳的曆史名人;隨便一個鄉鎮,一追溯過往都是幾千年。衛輝位於豫北,打從商周就有這地方,乃是薑子牙和比幹的故裏,當時叫作牧野——沒錯,就是周武王和商紂王大決戰的那個牧野。您想這地方得多古吧。

我們許家是金石專業,接觸的多是三代器物,所以對這段曆史很熟稔。一想到即將抵達的衛輝,是《竹書紀年》的發源地,我就有種慢慢步入曆史的興奮感。

火車進站停穩,我發現眼前是一棟頗有歐洲風格的候車室,正中頂端凸起一個三角形的翹簷鍾塔。晚清到民國時期,這裏是豫北最繁忙的鐵路樞紐,這麽算下來的話,這個候車室估計也快百年曆史了。雖然明顯翻修過幾次,可那一股子曆經百年的故舊味道,玩古董的人一嗅就能嗅得出來。

走出候車室,我看到一個戴墨鏡的小年輕倚在出站口的欄杆邊,舉著一張打印紙,上頭印著“接北京汪懷虛老師”。

汪懷虛是我的化名,我現在偽裝的身份,是北京來的曆史係講師。

我走過去說我是汪懷虛,小年輕的打量了一番,說您跟我來吧。他開的是輛綠色老嘎斯,年頭不小,一開就抖。我一低頭上了後座。小年輕的回頭道:“您要沒別的安排,咱們就直接去賓館吧,康主任等著呢。”我說“好”,然後問他李約瑟先生到了沒,小年輕說他們正一起談事呢。

衛輝市不算大,才撤縣立市沒幾年,就是個普通中國北方小城市的布局。街麵上以自行車和牲畜車居多,兩邊小攤小販不少,車鈴聲和馬鳴聲此起彼伏,還夾雜著當地罵人的土話。雖然場麵有些混亂,但洋溢著一股粗礪的活力。

我們去的地方叫新鄉賓館,新落成的,一靠近就能聞到刺鼻的裝修味道。停車的時候,旁邊是一輛國內還不多見的奔馳FC轎車。這是一汽引進奔馳技術組裝的禮賓車,全國一共隻有九百輛,用作政府部門接待。

年輕人羨慕地嘖了嘖嘴:“看看人家這做派,直接把禮賓車開過來了,太帥了。”我也大為驚歎,這藥不是的手筆,還真是不得了。

一進大廳,我就看到藥不是在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幹部聊天,幹部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藥不是一身西裝革履,比我在北京看到時還要趁頭,儼然一副國際精英範兒。他看到我來了,立刻和幹部走了過來,指著他道:“介紹一下,這是衛輝市招商辦的康主任。這是北京大學的汪懷虛。”

“汪教授你好,你好。”康主任熱情地握住我的手,拚命搖晃。我不動聲色地糾正:“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康主任也不尷尬,反而更加熱情:“哎呀,反正都是學問人,沒區別。歡迎老師來衛輝呀。咱們這地方,可是有深厚的曆史底蘊,一會兒得跟你和李約瑟先生好好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