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02

還有許多大老遠從陝西、河南等地來的農民,站在牆根屋角,穿著破軍裝,赤腳踏著解放鞋,舉起還沾著墓土的新鮮玩意兒向過往的行人叫賣——不過這些東西十有八九是假的。

鄭教授站在入門的照壁處,看看時間,說現在是上午十點半,咱們就以三小時為限,到下午一點半,來此集合。屆時每人帶上自己淘來的東西,他會公平地予以估價。反正大家都是業內人士,估價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誰也騙不了誰。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分別朝著左右走去。我沒有跑,那樣顯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計藥不然也是一樣的心思。於是我們倆都邁著方步,三步一回頭,唯恐比對方走得快,失了風度。走出去十幾米,我忽然又回來了。

“你怎麽了?”鄭教授問。

“……身上沒那麽多現金,您先借我點兒?”

我身上的錢,一般很少超過五十塊。這一下兩千元的賭注,我還真掏不起……鄭教授笑了笑,把錢給我補齊,藥不然早不知跑哪裏去了。

限時淘寶,這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種類,這樣才能做到在有限時間內有的放矢,不至於挑花了眼。

我的選擇很簡單,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細一點,金石。相比起別的東西,金石撿漏兒的概率比較高,像是秦磚、漢瓦當或者北魏殘碑什麽的,經常混在一堆磚頭裏給人墊桌腳,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覺得值錢。

所以藏古界有句話,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說金石不及玉器值錢,而是說在老百姓眼裏,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價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後,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尋區域。潘家園太大了,幾百個攤位一個一個地逛過來,時間絕對不夠。必須決定是主走地攤還是古玩商店。地攤上的東西魚龍混雜,假貨概率極高,但偶爾見到好東西,這中間差價就賺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東西品質有保證,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給的價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價搏到好東西。

我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重點放在古玩鋪子裏。

藥不然既然自稱是玄字門的,那麽他的重點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與金石相比,價格不太平均,貴的極貴,賤的極賤,中間價格的相對比較少,所以兩千塊錢的價位對他來說很尷尬:好的買不起,破的能買一大車。

相比之下,金石價格分布均勻,什麽朝代的什麽價,低、中、高幾檔都很清楚。鄭教授的兩千元預算,隻要打準了檔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裏去——隻要你確保東西是真的就行,這點我可是有絕對的自信。

這天稍微有點熱,塵土飛揚。我買了瓶汽水,握在手裏在人群裏擠來擠去,汗流浹背。穿過幾排地攤和棚鋪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我隨便掃了幾眼,全是假貨,連一點駐足蹲下來看看的興趣都沒有。我甚至還親眼目擊了一個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被攤主忽悠,掏出厚厚一遝大團結換回一件“宣德爐”——那“宣德爐”的爐足黑中帶綠,明顯是造假時鉛擱多了。

不過我沒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沒時間,二是因為淘寶有自己的規矩,非請莫鑒,如果不是別人請求,即使眼看贗品過手,也不能說,說了就是砸賣家的生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後能買到真正的宣德爐吧。

我略微在地攤逛了幾圈,一無所獲,於是按照原來的計劃,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鋪子沿牆開著一溜藍灰色店鋪,都是一窗一門的格局,裏麵分成裏外兩間,外間擺貨,內間是個雅座,隻有大買賣的客人,才會被請進去品茗細談。家家戶戶都在上頭懸塊金匾,有的還掛著個幌子。比起地攤,這裏相對高端、正規一些,閑人比較少,來來往往的多是專業收藏家或買賣人。

我整整衣領,信步逛去。那些鋪子老板也都是眼賊之人,一看我的樣子,再談上幾句話,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哄,所以他們不像對付棒槌那麽熱情招呼,而是讓我自己隨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專圍著金石轉悠。從漢俑看到魏碑,從宋硯看到明清銅具,有真有假,都細細看過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麽,衝老板點個頭,背著手出去了。這叫貨比三家,從這裏離開,不一定是不滿意,看過一圈可能還會回頭。所以古玩鋪子裏,絕沒有國營商店服務員那種一看顧客什麽都不買,立刻摔臉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來,逛到第五家的時候,總算看到一件好東西。這家鋪子叫瑞緗豐,門口一麵杏黃挑子,有點鄉間酒館的意思。我進店的時候,老板正靠著牆邊打瞌睡。我倆簡短地攀談了幾句,老板就讓我在屋子裏隨便看。

我在貨架上看了一遍,沒什麽特別值得買的東西。我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忽然發現,這裏的裏屋和外屋沒有門,隻有一道布簾掛著,布簾隻擋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從下麵看到裏屋的情形。

裏屋的沙發邊上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佛頭,頓時有了幾分興趣。

“老板,那尊佛頂,我能看看嗎?”

老板聽到我問話,“哦”了一聲,轉身鑽進裏屋,很快就抱著兩個石佛頭出來。

買賣人大多信佛,而佛頭有斬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頭買賣時,都討個口彩,該叫佛頂。事實上,佛頭這東西,在從前根本就沒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國人對佛像有了興趣,這買賣才算興旺起來。一直到今天,佛頭買賣大多也集中在與老外的交易中,國內很少有人專門玩這個。

佛頭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錄》裏談得最多的一個門類。不過因為交易佛頭的買賣不多,我的手不太熟,隻知道個大概齊。

我經過比較,挑中了其中一個。這個佛頭是釋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腦袋差不多大小,風格屬於典型的盛唐。佛頭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豐唇寬頰,兩條長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視。我用手去摸佛頭的臉,石質呈青色,已經有多處自然皴裂,看來已經曆了許多年的風雨,裂口處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這佛頭應該是晚唐時期的,市場價格大約兩三千塊錢,可這個佛頭的真實價格可不止這些。這瑞緗豐的老板把佛頭隨手擱在沙發旁邊,看來是沒意識到它其中價值。我的機會來了。

“老板,這東西誰家哪兒收的?”我問。

“安徽。孫家收的。晚唐貨色,絕對真。”

古董買賣,講究個來曆。一枚銅鏡,從漢侯墓裏挖出來,和從當地村民炕頭撿回來,意義完全不同,價兒差得極大,非得問清楚不可。從當地老百姓家裏收的古董,叫孫家收的;從進店的客人手裏買的,叫臧家收的;自己親自從地裏墓裏挖的,叫童家收的。這都是老詞兒,至於為啥挑這三個姓當隱語,沒人說得清楚。建國以後,童家的不敢公開提了,慢慢地合並到孫家裏去。

他一說是孫家收的,我就知道這一準兒是從當地農民手裏收購的——從來沒聽過拿佛頭當明器的。

我點點頭,沒言語,推門出去了。在別的地方又轉悠了半天,沒發現比這個佛頭更合適的。我又回到瑞緗豐裏,看到佛頭還在,就衝老板一指:“這個佛頂我請了,給個脆價。”

脆價就是一口價,取個幹脆勁兒。行內交易沒外麵那麽多花樣,都是行家裏手,不用玩那麽多虛的繞的,直截了當。老板抬眼看看我,懶洋洋地說:“給你個交行價,兩棵。”

這是行話,意思是兩千塊錢。我搖搖頭:“送人玩兒的,太貴了。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隻肯再讓兩百。

我又還了一百,最後一千七百塊錢把這個佛頭拿了下來。我沒動聲色,讓他給我找個盒子裝好,老板在櫃台裏翻騰半天,最後找了個蛋糕盒子,給我裝起來了。那佛頭仰麵躺在蛋糕座上,兩隻木然的佛眼隔著半透明的玻璃紙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詭異。

我告別老板,拎著盒子走出瑞緗豐,看看時間,差不多一點鍾了,便朝潘家園門口走去。

潘家園裏此時的人比上午還多,好似一輛特別擁擠的公共汽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隻能把蛋糕盒子舉在頭頂,用肩膀極力拱著往前走。周圍的人都紛紛衝我投來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麽這家夥在舊貨市場捧著個蛋糕盒瞎溜達。

人實在太多了,我一邊得護住頭頂的佛頭,一邊得看著腳下的地攤,別一腳踩到人家攤上踩壞了什麽東西,被訛上就麻煩了。整個人跟走鋼絲似的,搖搖欲墜。我就這麽一步一蹭,千辛萬苦地蹭到了過道口,前頭已經能看到潘家園門口的照壁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老大爺抱著幾軸字畫斜剌剌衝了過來,幾步踉蹌,摔倒在距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旁邊的人連忙彎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後頭的人給拱倒了,後頭的人一倒,一腳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這一連串連鎖反應搞得雞飛狗跳,頓時稀裏嘩啦倒下了一大片,驚呼與叫喊聲一齊響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麽一撞,手裏的蛋糕盒子飛了出去,身體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我心中大驚,暗叫不好佛頭要糟,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書當中,封口被撞裂開來,佛頭從裏麵滾出來,順著書堆咕嚕下去,咣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我趕緊爬起來,衝到書堆前撿起佛頭一看,發現後頸處被摔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縫。我一陣心疼,這一條縫砸出來,少說也會被少估一棵的錢。可這時候時間已經快到了,我來不及處理,隻得把佛頭抄起來夾在胳肢窩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鄭教授和藥不然都在。藥不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瞅著我:“嘖嘖,瞧這一身土,敢情是親自去挖新鮮的啦?”

我沒搭理他,把懷裏的佛頭擱地上,先喘了幾口氣。鄭教授一拍巴掌:“好,兩個人都在一點前回來了。小藥,你淘來了什麽東西?”藥不然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碗,遞給鄭教授。這碗廣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鬥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卻沒施釉,呈出灰白顏色。鄭教授扶著眼鏡仔細去看了半天,抬頭對藥不然說:“宋代同安窯的?”

“您眼力好,這是宋同安窯的青釉劃花紋鬥笠碗。”藥不然說,又補充了一句,“換了別人,都以為是龍泉窯的。”

他這個挑得還真不錯。同安窯是福建的窯,不像柴、汝、鈞、定、哥那些名窯那麽出名,卻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屬於價平質高的類型。鄭教授思忖片刻,給他估了一個三千五百元。藥不然點點頭,咧開嘴笑了,從兜裏又掏出一遝錢。

原來他今天運氣特別好,碰到了一個棒槌。那家夥是外行人,拿著老爹的遺產來潘家園碰運氣,急於出手,結果被藥不然給逮住了。藥不然三言兩語就唬住了他,最後用一千塊錢拿下了這個鬥笠碗。那個棒槌還覺得占了大便宜,歡天喜地走了。

這麽算下來的話,扣掉成本,藥不然一共賺了兩千五百元。

“哥們兒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敗家子兒,我也算是替他老爺子給個教訓。”

鄭教授回頭看向我,問我對這個價格有沒有什麽疑議。我搖搖頭,表示很公道,然後把手裏的佛頭遞了過去,讓他鑒定我這個。他們倆早看見我手裏的佛頭了,所以都沒什麽驚奇神色。鄭教授捧起佛頭來細細端詳,藥不然雙手抄在胸前,一臉不屑地顛著腳。

也不怪他這麽一副勝券在握的嘴臉,我那個佛頭的品相確實不咋地,正常來說,是絕對競爭不過他的同安鬥笠碗。

鄭教授看了一回,抬頭對我說:“小許,你這佛頭是晚唐風格,我估的價是一千五到兩千。你可有什麽問題?”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這麽一問,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見得,鄭老師您再看看?”

鄭教授知道我這一句口頭禪說出來,這佛頭肯定別有玄機,又反過來掉過去仔細端詳。藥不然在一旁說話帶刺:“願賭服輸,別死撐著啦,輸給哥們兒的人,能從菜市口排到永定門,不差你一個。”

我當他說風涼話,也不理睬,耐心等著鄭教授審查。鄭教授又看了十分鍾,把佛頭放下,長長歎了口氣:“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其中奧妙。”藥不然道:“什麽奧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輸了,忽悠鄭老師你呢!”

我笑了笑,說:“鄭老師您看這裏。”然後我把那個佛頭顛倒過來,輕輕點了一下脖頸處的裂隙。鄭教授經我提醒,啊了一聲,把頭湊近了仔細觀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從懷裏拿出一個放大鏡。看到鄭教授認真的神態,藥不然的神態有些不自然,也不吭聲,目光死死盯著那個佛頭,想看出什麽端倪。

這一次鄭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鍾,然後抬起頭來,連連感慨:“小許你說得不錯,我剛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後他對藥不然道:“小藥,這回是你輸了。”

“憑什麽!不就是個佛頭嗎?又不是核彈頭!”藥不然一聽就跳起來了,一臉不服氣。

鄭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對我說:“小許,要不你給他解釋一下?”

“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麽特別。”我先說了一句慣用的開場白,然後道,“佛頭的鑒別,除了看它的佛像樣式和石料質地以外,最關鍵的是看它的脖頸斷口。從斷口的形狀,能大致推斷看出來它佛像的姿態是如何,然後才好判斷佛頭本身的價值。”

藥不然拿著我買的佛頭,反過來掉過去地看,但還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頸斷口:“你看,這一尊佛頭,斷口很平整,隻在右側有條狹長的淺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顏色有細微差別。說明盜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質的鐵鏟從佛像脖頸右側一鏟,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輕輕一掀,就把整個佛頭鑿下來了。”

藥不然這次沒繼續嘴欠,聽得很認真。

“這個鏟槽前淺後深,說明盜佛者是站在佛像右側從上至下來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盜佛者會在左側或右側平進,鏟槽應該是直的。如果鏟槽前淺後深,略有傾斜,則說明佛像兩側有阻礙之物,盜佛者不得不選擇從佛頭上方向下鑿擊。所以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擋住了盜佛者的活動空間。在佛教裏,如來佛祖隻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半抬右手,指做蘭花,是什麽時候?”

“坐壇說法宣講佛法……”藥不然喃喃道。

“不錯!在這種造像裏,佛祖的嘴唇是半開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經傳萬眾之耳。再看我這尊佛頭的肥厚嘴唇,上寬下窄,確實是半開之狀,與鏟槽能夠對應得上,證明確實是真的。”

多餘的話,我就不必說了。唐代坐佛傳世很少,講經佛祖像更是罕見。我淘到的這尊佛頭既然是從講經坐佛上鑿下來的,價格可就與尋常佛頭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幾番了。鄭教授重新進行了評估,估完以後他給出的價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潤達到四千三百元,比藥不然的兩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這一次的賭鬥,我是壓倒性勝利。

鄭教授宣布了結果以後,藥不然臉色非常尷尬。他眼神遊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鄭教授,還假作不經意地把手插進褲兜,去看來往的行人。這局他輸了,按照約定,以後不許再去騷擾我,讓我安安生生過自己的平靜日子。

我也不吭聲,笑眯眯地看著他。最後我把藥不然看得有點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聲,眼神瞪著我身後的一塊牌匾,正經八百說:“願賭服輸,我們藥家沒有食言而肥的人。這個鬥笠碗算我讓給你了……”說完他頭一偏,還想吹吹口哨表示一點不在乎,結果聲音卻像一隻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氣。

這人就是太好麵子,不肯低頭認錯。不過我不為己甚,便把碗接了過來,揣到懷裏。我跟著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點酬勞也是應該的。這小子既然是五脈中人,背景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家境一定不錯,我就不跟他客氣了。

“小許,你這一招,也是《素鼎錄》裏教的嗎?”鄭教授問。

“正是。佛頭的真假鑒別,很多時候光看這個鏟槽就能判斷出來。這在《素鼎錄》裏,叫做‘驗佛屍’,名字聽著有點瘮得慌,大概是因為多少跟仵作、法醫驗屍的手法很相似。”

佛頭的偽造者和鑒定者,往往隻關注佛頭本身的雕刻工藝和石料的做舊,卻忽略掉這個小小細節。瑞緗豐的老板和鄭教授一樣,沒留意鏟槽的位置,把它當成了普通的晚唐佛頭,差點錯失了寶物。

鄭教授把佛頭交還給我,大為讚歎:“小許啊,年輕人像你這麽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學,要埋沒在琉璃廠的小店裏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誌。我那鋪子叫四悔齋,用的是我爹臨終前的話,悔過、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無大誌,隻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實我說了謊話。

自從劉局給我透了個底之後,我對“明眼梅花”和“中華鑒古研究學會”背後隱藏的五脈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關於我許家一脈的淵源,更是十分好奇。為何我許家會家道中落?為何我父親絕口不提?為何劉局對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著什麽?《素鼎錄》到底什麽來曆?

這一個又一個疑問,如同一群活蹦亂跳的綠油皮大肚子蟈蟈,接二連三地從打開了蓋子的草籠裏蹦跳出來,在我眼前轉悠、蹦躂,讓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扣住它們,看個究竟。

但我必須得謹慎,不可輕舉妄動。今天這兩位自稱是五脈中人,可到底什麽底細,我不知道,所以不可與他們牽扯太緊密,還是等等劉局那邊的消息。要知道,這世界上什麽人都有,父親臨終前的那八個字,就是對我的警告——當爹的不會害兒子,他不讓我涉足這個領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從鄭教授那裏接過佛頭,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眼神無意中掃過佛頭後麵的那一道新裂痕,心裏陡然一突。

不對!有問題!

我把眼睛湊到那佛頭裂痕前仔細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鄭教授的放大鏡借過來。鄭教授和藥不然看我麵色大變,都湊過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我頹然把佛頭高舉過頭,猛然往地上一摔。隻聽得“嘩啦”一聲,整個佛頭被砸到水泥地上,頓時碎成幾十塊碎石,把周圍的攤販遊客都嚇了一跳,紛紛朝這邊看過來。鄭、藥二人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藥不然第一時間把鄭教授扯到身後,然後對我大聲喝道:“許願!哥們兒都已經認輸了,你還想怎樣?”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是你贏了。”

“你小子還想……呃?你說啥?”藥不然一下愣在那裏。

“你贏了。我讓人給打眼了,買了個贗品回來,一千塊錢都不值……”

“你這麽做,是不是覺得哥們兒特可憐特悲催,所以想讓一讓?”藥不然老大不高興,感覺被侮辱了一樣,“告訴你,哥們兒吃的虧多了,這點虧還撐不死!”

鄭教授也是眉頭一皺:“小許,這是怎麽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鄭老師,您是行家,您看看這些碎塊,是否有蹊蹺。”鄭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兩塊,搓了搓手指,抬起頭驚訝道:“這是……茅岩?”

“沒錯。”我一臉沮喪。

佛頭的造假中,有一種極其少見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種石料叫茅石,質地偏軟,可塑性強,又容易沁色,特別適合複刻佛頭並且做舊,能把青苔紋和風化紋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極難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綻,在於石質。石質相對較硬的砂岩佛頭,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贗品,摔到地上會碎成幾十塊邊緣呈鈍角的碎片。我若不是無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邊緣,也發覺不了這個問題。”

鄭教授聽完我的解說,呆了半天方才說道:“原來竟還有這樣的造假之法,當真是防不勝防。”我回答說:“民國之前,這手法幾無破綻。不過現在科技發達了,隻消測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來。”

鄭教授歎道:“那也得先懷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實驗。這玩意兒做得如此精致,哪裏會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麽?這種佛頭騙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這種半瓶醋晃**的偽專家。一時疏忽,竟著了道。”

這個作偽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為底質,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會被專家懷疑的細節,連鏟槽都精密地雕了上來,讓整尊佛頭看起來渾然天成,基本沒有破綻。

鄭教授站起身來,拍了拍雙手石粉,忽然問:“這佛頭的破綻十分隱秘。你若是不說出來,根本沒人能識破——至少我和小藥都對這些細節懵懂無知——你又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親曾經告訴我,我們許家的家訓隻有一句話: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後,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

“洪洞縣裏無好人。哥們兒就不信你那個四悔齋的鋪子裏一件假貨沒有,如今哪個古董販子手裏幹淨?”藥不然撇著嘴不相信。

“我的鋪子裏,就是一件贗品也沒有——至少是憑我眼力挑選過沒有贗品。我輸給你,自然認這筆賬。我做人有原則,誠以待人,絕不違反。”我毫不猶豫地把話頂了回去,藥不然被我的氣魄嚇住了,縮著肩膀訕訕道:“哥們兒就那麽隨口一說嘛,又不是工商局來查你……”

我繼續說道:“被人打了眼買到假貨,這是命,我認。但拿贗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幹。”

鄭教授聽完我的這一席話,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連連點頭道:“好小子,有風骨!你可知道,五脈從創始至今,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時至今日,這‘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牌子依然鎮得住場。靠的是什麽?靠的正是你這種絕不沾偽的鐵則。”

這個我大概能猜得到,這些權威的鑒定機構,都有這麽一條原則:絕不造假。試想一下,一個鑒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於自己給自己當裁判了麽?再者說,鑒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於心,如果他們起了偽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鑒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隻要有那麽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許願這話真假我不知道,可鄭老師你說五脈從不沾偽,可是有點一廂情願呐。”藥不然忽然別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鄭教授皺了皺眉毛,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這麽說。藥不然問我:“你這佛頭哪裏買的?”我回答:“那邊數起第四個鋪子,叫瑞緗豐。”藥不然用手指頭擦擦鼻子,麵露不屑:“嘿嘿,耗子窩裏生不出狸貓,果然是他們。”

我有點不明就裏,再看鄭教授,發現他也是眉頭緊鎖,一臉嚴肅。我問到底怎麽回事,藥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還沒想起來麽?”

瑞緗豐……瑞緗豐……瑞緗豐。

緗者,淺黃也。難道說,這家店鋪,是五脈的產業,屬於黃門?

可是黃門不是分管青銅明器麽?怎麽賣起佛頭來了?那應該是我許家的專業範圍啊。

“哎呀,那是老黃曆了。自從改組為中華鑒古研究學會以後,打破了家族體係,這五脈的專業分得沒那麽細了,彼此之間都有融合。”鄭教授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改組以後,五脈有些外支旁係,遂破了‘隻鑒不販’的規矩,自己偷偷在外頭辦個買賣,倚仗著學會的門路賺點錢。”

藥不然接口道:“鄭老師你說得太委婉了。什麽賺錢,根本就是騙錢。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變了味道。有些人敢為了點蠅頭小利,不顧學會的規矩。這個瑞緗豐是黃門的產業,我可耳聞了不少他們的劣跡,想不到今天居然騙到咱們頭上來了。”

嘿,不知不覺地,我和藥不然竟然成了“咱們”了。

“走,走,去找他們去。我就不信,黃字門明目張膽地搞這玩意兒,學會的那群老頭子們會不管。”藥不然很氣憤地揮動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驚。沒想到一次賭鬥,居然牽連出了玄、黃二門。看那個佛頭,偽造之法十分高明,絕對是出自行家之手。也隻有五脈這種積數百年鑒寶經驗的專業學會,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來。

鄭教授一把拽住藥不然的胳膊:“小藥你不要衝動,現在佛頭已經摔碎了,人家認不認,還不知道。再說你直接打上門去,也不合規矩。還需請學會的理事們仲裁。”

“等到那些老頭子仲裁出個結果,黃花菜都涼了!”藥不然嚷嚷起來,“佛頭摔碎了怕什麽?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殘骸歸攏到一堆拿回去,他們還能不認賬?”

“還是算了……”我說。

古董不是去百貨商店買皮鞋,不滿意了可以退換。這圈子的人都知道“貨錢兩訖,舉手無悔”的道理。隻要你交了錢,離了店,這東西就是你的了,無論它是真是贗,是好是壞,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買到假貨,對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沒關係。錯買了假貨還要上門討還,這是棒槌才會做的事。

再者說,直覺告訴我,這似乎涉及學會內部的曆史恩怨,我還是少插手的好。

藥不然見我不甚積極,不由得大急,揪著我衣領道:“你腦子進水啦?好幾千塊錢呢。你還自詡行家,這讓人給忽悠了,傳出去得多丟人。”

“我就開個小店,沒什麽知名度,丟人就丟人吧。”我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藥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擺:“哥們兒今天輸給了你,你要是被他們打了眼,那不就等於間接說我不行嗎?好!你們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這個邪!”說完他把我甩開,自己一轉身,怒氣衝衝地朝著瑞緗豐走去。

我和鄭教授麵麵相覷,在原地愣怔了一陣。鄭教授道:“小許,我得跟過去看看。小藥的脾氣有點直,我怕他惹出什麽亂子。這些鋪子盤根錯節,背後都藏著勢力,一個不好,他就有可能吃虧。”

說完鄭教授也匆匆跟了過去。我心想這藥不然性格雖然有問題,倒是個難得的直爽人,現在他跑過去找瑞緗豐的人理論,說到底也是為我出頭。如果我無動於衷,有點說不過去。

想到這裏,我低頭把佛頭的那幾十塊碎片都撿起來,扔進一個塑料袋裏,然後拎著袋子也奔瑞緗豐而去。一到那門口,聽到裏麵已經傳來激烈的爭吵聲。我心想這個藥不然還真是夠可以的,他進鋪子前後還沒兩分鍾,已經吵得這麽凶了。

我推門進去,眼前的情景卻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原來不是什麽爭吵,而是單方麵的訓斥。藥不然叉著腰,大聲哇啦哇啦說著,唾沫橫飛。那賣我佛頭的老板,不住點頭哈腰,像是一個沒寫完作業的小學生。鄭教授站在一旁,一臉無奈。

他們看到我走進門來,藥不然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對老板道:“苦主就在這呢,是個沒膽子的慫貨。你打算怎麽處理?說來我聽聽。”

老板道:“藥小二爺,這事我可做不得主。”

聽這個稱呼,藥不然的身份還挺高的,那老板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得稱他為小二爺。

聽到老板說話,藥不然一瞪眼:“放你的烏煙屁!做不得主?那賣贗品你就能做主啦?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個看店的。上頭進什麽貨,我就賣什麽貨。您要是有意見,可以找黃經理說去。”老板滿麵笑容。

我算聽明白了,這不是訓話,這是打太極呢。無論藥不然說什麽,老板都是一招雲手,緩緩推開,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細一聽卻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藥不然把我拽過去:“這人剛從你店裏買過一尊佛頭,你承認吧?”

老板點點頭。

“咱們學會的店有規矩,絕不能有贗品,對吧?”

老板聽到“學會”二字,眼神突然收縮了一下,旋即又恢複正常,點了點頭。

“他剛買的那尊佛頭,是用茅石雕出來的,不折不扣的贗品,孫子,你怎麽解釋?”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頭進什麽貨,我就賣什麽貨。您要是有意見,可以找黃經理說去。”老板滿麵笑容。

“……”

藥不然看老板鹽醬都不進,實在著惱。他把盛著佛頭殘骸的塑料袋遞過去:“證據在此,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麽?”

老板看了一眼,賠笑著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來是秦磚還是漢瓦。”

碰到這樣的人,真是一點轍都沒有。藥不然氣得滿臉漲紅,捏緊了拳頭,當場就要發作,鄭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別鬧了。這不過是黃家外姓的小嘍囉,你跟他們發脾氣有什麽用?還是去找學會解決的好。”

老板道:“藥小二爺以後交結朋友,應該謹慎點,免得被他們給拖累了。”

藥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藥不然的肩膀:“交給我吧。”藥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這件事我不願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負到頭上,可也不是輕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以為我要對質,正運足了氣要辯解,不料我突然繞過他,把他身後另外一個佛頭舉了起來。

當時我買的時候,老板一共拿出來兩個佛頭,一個我買走了,一個還擱在櫃台後頭沒收走。

“這個多少錢?”我問。

老板不知我有什麽用意,隨口報了個價。我舉著佛頭,雙手搖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國時已不傳,今日竟能親眼得見,實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機會能認識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間就從剛才的點頭哈腰變回到一臉憊懶:“先生您說笑了,敝店從無假貨,也沒聽過什麽茅拓茅廁。”我笑了:“我看不見得吧?我本來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說出這種話,我倒是要維護一下消費者權益。”

老板一臉茫然,裝得跟沒聽懂一樣。

我把手裏的佛頭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會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線形,折角銳角,假裝成砂岩熱脹冷縮。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話,裂隙就會成蟹爪紋,細而散亂。”

說到這裏,我眯起眼睛,往裏屋瞟了一眼:“我那個已經摔壞了,但這個可是您店裏擺出來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麽樣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價格賠給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藥不然在一旁幫腔:“這筆費用哥們兒扛了!你給拿出來,可勁兒摔!”

老板臉色大變,結結巴巴道:“那個佛頭敝店現在不賣了,您可不能強買。”

我不慌不忙說道:“不賣你為何擺在外頭?剛才為何還要報價?我不買也可以,我去舉報,到時候請專家來公開鑒定,可就不是這點動靜了。”說完做勢要摔。

這個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強中幹,心裏已是慌得不得了,隻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軟。果不其然,老板為難了半天,最終還是服軟,從兜裏掏出一千七百塊錢還給我,一把將佛頭搶回來,忙不迭地扔去後屋。

我拉著藥不然和鄭教授離開了瑞緗豐。臨離開之前,藥不然沉著臉道:“學會的名聲,不能被你們這些人敗壞。這事兒咱們沒完。”老板麵無表情,目送我們三個人離開,然後把店門給關了。

這一折騰,都下午三點多了。從潘家園離開以後,我們三個人坐車回到琉璃廠我那家鋪子前。車子停穩以後,我對藥不然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錄》給你,不過你複印完得把書還回來。我就那麽一本,可不能給你。”

我拉開車門走出去,隔著車窗道:“我錯買贗品,技不如人,您有什麽不好接受的?”

“別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裝客氣,哥們兒聽著肝兒顫!以後咱們老死不相往來就是。”藥不然說完搖起車窗玻璃,催促司機快走。

我倆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過來一個人道:“兩位,不好意思。”

我和藥不然同時轉頭去看,居然是好幾天不見的方震。方震的表情還是那樣,手裏夾著半截香煙,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回來得挺巧,你家裏遭賊了。”

我一驚,這賊來得這麽巧,這麽寸,居然專門挑選藥不然約我去潘家園賭鬥的時候來。

藥不然一聽,眉頭一皺,也推開車門,湊過來看到底怎麽回事。我走到四悔齋門口,看到店門和窗戶大開,幾名公安幹警在店鋪裏進進出出,拍照的拍照,采集指紋的采集指紋,還有兩個拿著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鄰右舍交談。

看來方震所言不虛,他在這附近布控監視警力,一發現失竊,立刻就趕到了,比我這個主人知道得還快。

“趕緊查查丟什麽東西沒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掃了一圈,沒少什麽東西,抬腿往後屋走。後屋更沒什麽值錢的,就一個墨綠色的大保險櫃,上頭是一具哈洛格式機械密碼鎖。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碼轉了幾圈,一擰把手,保險櫃的機簧與鎖舌“鏘啷”一聲鬆開了。

保險櫃裏放著兩三件玉器,都是客戶托在這裏保管的,都還在;玉器底下壓著一張工商銀行的存款折,裏麵也就幾百塊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幾年前給爹媽申訴平反準備的厚厚一疊材料,一張不少地放在那裏。

“少了什麽沒?”方震問。

“書沒了。”我麵如土色。

我把《素鼎錄》擱在櫃子裏,放在我爹媽的申訴材料旁邊,可現在沒有了。

方震告訴我,四悔齋的門窗都完好無損,周圍監控的警察也沒發現任何異狀或者響動,也沒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證實了他們的猜想,因為我離開的時候,都會在門窗附近放一些隻有我才知道的記號。這些記號完好無損,說明門窗沒有開啟過。

方震問我保險櫃的密碼除了我外還有誰知道,我說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

“不過這也不說明什麽。”方震說,“我們技術科的人,三十分鍾就可以打開這種鎖,不留任何痕跡。畢竟是一把老式鎖了。”

他眯起眼睛,掃視四周,試圖找出隱藏在房間中的線索,很有老刑偵的範兒。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說,既然門窗無異狀,保險櫃也不是被撬開的,又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麽知道我家失竊的呢?”方震笑了笑:“因為我們在保險櫃上裝了個小玩意兒,隻要保險櫃開啟,它就自動向附近的公安局發送信號。”

“你去見劉局那天。”

看來方震他們早已有了預謀,有關部門果然神通廣大。方震見我不再追究,吸了一口香煙,又從鼻孔裏噴出來,繼續介紹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險櫃開啟信號的時間是在今天中午一點,我們知道你那時候在潘家園,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調查。人到四悔齋的時候,是一點十五分,沒發現任何異狀,無侵入痕跡,無指紋,保險櫃處於關閉狀態。也就是說,那個賊從潛入你屋子打開保險櫃時起,到他離開,一共用了一刻鍾不到。”

方震的語氣很平淡,不知是在讚歎還是在感慨。

我看過幾本日本推理小說,知道有一種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運用奇妙的手法,進入一間不可能進入的屋子,眼前這種情況,似乎挺符合那個定義的。

我從保險櫃前直起身來,左右環顧,然後把手伸到保險櫃平整的頂部,用手指在上麵抹了一抹,湊到眼前揉捏。方震看到我的舉動,也學著我的模樣去撚土:“你們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時候比刑偵都靈。你看出什麽端倪沒有?”

“這不是塵土,這是幹泥土,應該是砌牆用的泥土長期風幹形成的。”我搓動指頭,讓一些細膩顆粒留在我的指紋。

我和方震同時仰起脖子,朝上頭看去。

我當初開這家店的時候,為求古香古色,沒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間大瓦房。這瓦房已經有些年頭了,屋頂層層疊疊,青灰色的瓦片呈魚鱗排列。如果那賊是從屋頂揭開瓦片跳下來,也就能解釋為何保險櫃頂上留有屋頂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兩名幹警一內一外,去查看屋頂。果然如我預料的那樣,在保險櫃正上方的屋頂,有四片瓦片比較鬆動,像是被人抽出來又硬塞回去的,所以這一帶的瓦片被擠壓得不夠緊致,縫隙不均勻。

也就是說,這人攀到屋頂,偷偷卸了四張瓦片,拿繩子吊下來開了保險櫃取走東西,再吊上去,掩蓋掉所有痕跡後逃離現場。

“手腳夠利落的。”我嘖嘖稱讚。那個飛賊塞瓦片的手藝很高超,不湊近了看,還真看不出痕跡。

方震把最後一口煙吸完,在屋子裏找了個小琉璃茶盅,把煙頭丟了進去。他知道我這裏沒什麽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踐東西。可我一看,還是心疼,趕緊給他換了一個小瓷碗。

“我說,你們都偵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為什麽?”

“我這可是古董鋪子,安全最重要。萬一遭賊這事傳出去,人家還怎麽放心往我這兒存東西?到時候生意都沒法做了。”

方震說好,讓周圍的警察解除封鎖,收隊。藥不然恰好一步踏進來:“這麽多警察,出什麽事了?”我告訴他,那本《素鼎錄》丟了。“我可沒拿,真的。”藥不然張嘴就說。

“是。”藥不然沒好氣地回答。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來也是圈內人,他不敢太過造次。

方震道:“那麽這次是誰盜走的,想必你心裏也有數吧?”一聽這話,藥不然一臉不高興:“不錯,我是很想看到那本書,不過我沒興趣做賊。”

“我沒說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誰指使,我說的沒錯吧?”

藥不然猶豫了一下:“拿賊拿贓,捉奸成雙。沒憑沒據的話,哥們兒可不會亂說。”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藥不然。他的話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這個偷《素鼎錄》的黑手,是從中華鑒古研究學會裏伸出來的,至於什麽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錄》裏的鑒古技術,其實並沒有那麽神秘。像“懸絲診脈”、“驗佛屍”什麽的,和魔術一樣,看似神奇,說穿了竅門,是個人都能學會。還有一些技術,已經過時,現在用科學儀器能更精確地搞定。

說白了,這書就像是一本高考複習資料,每一個要點,都是專為考試而設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識,光看這些絕對不夠。鑒古和中醫一樣,歸根到底還是要靠經驗打底。沒個幾十年功夫磨礪,看什麽秘籍都是花拳繡腿。真正有內蘊的大家,沒人會覬覦這本雞肋一樣的筆記。

更何況這本筆記還被做過手腳。

方震和藥不然同時看向我,眼神都充滿了驚訝,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筆記被做了手腳?”

“是啊,這也是防盜手段之一。”我告訴他們,《素鼎錄》的內容,是用密碼寫成的,不知道密匙的人,怎麽也看不明白。

“好小子,難怪你剛才說借書給我的時候,答應得那麽幹脆!原來早就動過手腳了,我借過來也看不懂。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藥不然反應了過來,一蹦三尺高。

“江湖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坦然道。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警察探進門來:“方處,電話。”方震“哦”一句轉身接電話了。我和藥不然站在屋子裏,大眼瞪小眼。

“我說,你這些手段,都是從那本書裏頭學的?”藥不然問。

我連連搖頭:“哪能,我也就從中學得幾手旁門左道,鑒古得靠經驗積累啊。”聽我這麽一說,藥不然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他忽然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中華鑒古研究學會也不是鐵板一塊。改革開放以來,四脈的人在學會裏鬥得厲害,想法都不同。像我們玄字門,還算是守規矩,有幾脈現在簡直折騰得不像話,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你的書,八成就是那幾脈的人偷的。”

我把自己今天的觀察說出來,藥不然沒吭聲,算是默認了我的猜想。這些秘辛,本來他都是不該說的,看在我是許家後人的份上,才肯透露一二。

現在看來,鑒古學會中的四脈,都想弄到我手裏的《素鼎錄》,隻不過有的人是直接上門討要——比如藥不然;有的是直接偷。劉局對此早有預料,這才讓方震提前安排監控。這一本書簡直成了沾著血水的豬肉,才露出尖尖一角,便立刻引來轟轟一大群蒼蠅。

藥不然抬頭看了看屋頂瓦片,咋舌道:“你這裏也太不安全了,大白天的一個人在屋頂揭瓦,愣是沒人看見。接警過了十五分鍾才來人,那小偷打著太極拳都能跑了。”

聽到這句話,我心念一動。

不對,方震說從接到保險櫃開啟的信號報警到警察趕到現場,一共花了十五分鍾時間。可最近的派出所就在街口,離四悔齋不到八百米,跑步也就一兩分鍾的事。以方震的老道,怎麽會舍近求遠,把監視力量放到那麽遠的地方?

難道說,他是有意縱容那賊去偷東西?劉局到底有什麽打算?

我正胡思亂想著,方震回來了。我趕緊對藥不然說一些有的沒的話,免得方震看出我對他的懷疑。方震倒沒起疑心,樂嗬嗬地又點上一支煙,對我說道:“丟書的事,我們會盡快查的。不過剛才劉局打了個電話過來,說要請你吃個晚飯。”

藥不然剛要說話,方震又對他說:“劉局讓你也跟著去。”

得,看來我這一天,都甭開張做生意了。

吃飯的地點,是在後海附近,方震親自開車帶我們去。鄭教授年紀大了,於是我們先把他送回了家。

夜幕下的北京華燈初上,這幾年一到夏天晚上,城裏是越發熱鬧起來,乘涼的、散步的、還有各色攤販和車輛在路上呼嘯而過,比白天還興旺。藥不然弄了一輛北京吉普,帶著我上了新修不久的二環路,一路沒紅綠燈,一會兒工夫就到了鼓樓大街,直奔著後海而去。車子在狹窄的胡同裏七轉八轉,很快就來到了一處四合院前。

這一間四合院顯然和普通老百姓住的不太一樣,街門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道阿斯門,門前兩棵高大的銀杏樹。正門前兩頭石獅子,地上還有石鼓門枕。兩扇漆得油亮的紅木門頗有些雍容氣象,門檻高出地麵得有四寸。看這個體製,怕是原來清朝哪家王府的院子。院子外頭停著好幾輛車,不是桑塔納就是紅旗。

我們下了車,那一扇大紅門“吱呀”一聲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小女服務員。她衝我們微微一鞠躬,做了個跟我來的姿勢,引著我們兩個進了院子。方震照舊靠在車旁,悠然自得地抽著煙,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我警惕地抬眼看去,看到石榴樹下早已經擺好了一個十二人抬的棗紅大圓桌。桌上擺了幾碟菜肴,旁邊隻坐著四個人。在正座的劉局我是認識的,其他兩男一女,年紀都是六十歲上下。他們背後,都站著一個年輕人,年紀與我仿佛,個個背著手,神情嚴肅。我看到上次那個秘書,也站在劉局背後。

隻有一個老頭身後空著。我正好奇,藥不然已經忙不迭地跑過去,衝他一鞠躬:“爺爺。”那老者橫了他一眼:“你又給我惹事了?”

“沒有,我也就是去看看。”

“哼,回頭再說你,你先旁邊兒給我站好吧。”老者說。藥不然看了我一眼,站到老人身後,背起手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

我看他也歸位了,有點手腳無措。我前頭有一張現成的空椅子,可現在坐著的人個個都是老前輩,我一個三十歲的愣頭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許,好幾天沒見了。”劉局衝我打招呼。

“您可又耽誤了我一天的生意。”我苦笑道。這劉局把我給當什麽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現在是新社會,人人平等,他就算是大官,也不能這麽使喚人。

“哎,小許,主要是這宴會也是臨時起意,所以來不及提前通知。我考慮不周,向你道個歉。我自罰一杯,算是賠罪吧。”劉局站起身來,把身前酒杯一飲而盡。

“我看不見得。”我掃了一眼全場,“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外頭停的那幾輛車上落著銀杏葉,銀杏葉子上還有幹鳥屎,可見你們來的時候已經不短了。”

“小小年紀,疑心病還挺重,這又不是鴻門宴。”老太太冷笑道。

眼看局麵有些尷尬,劉局衝我笑眯眯地說:“小許,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中華鑒古研究學會的理事,也是咱們五脈如今的管事。”

經過他一一引薦,我才知道,藥不然身前的老頭,叫藥來,是玄字門的家長;另外一個穿唐裝的老頭,叫劉一鳴,是紅字門的家長;那個鶴發老奶奶叫沈雲琛,青字門的。這些人都是京城鑒古界的泰山北鬥,也是跟我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幾個世家之長。

我數了數,似乎這才三門,還有一門呢?

劉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黃字門的黃老先生還沒到,他路上耽擱了。”他指著我,對那幾位說道:“大家都知道了,這是小許,許和平的兒子。白字門如今唯一的血脈傳人。”

藥、劉、沈三位家長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沒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動,反而有些若有若無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許家先祖到底有多大過錯,讓他們記恨到了今天。

這時劉局笑道:“沈大姐說的對。不過今天咱們是家宴嘛,不提公事,隻敘舊情。古人說得好:六月清涼綠樹蔭,小亭高臥滌煩襟。來來,我先敬幾位一杯,權當開席。”說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同桌的人也紛紛端起來,不冷不熱地幹了一杯。

能看得出來,劉局不在鑒古研究學會之內,但卻頗有影響力。他的一舉一動,都引導著整個局勢,到底是當領導的人,氣勢和其他幾位閑雲野鶴的學者風範大不相同。

喝完酒,劉局把酒杯輕輕擱下,十指交疊,慢條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過來一起吃飯,不為別的,還是為這兩天咱們一直討論的事:五脈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許小朋友也叫過來,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見,暢所欲言。”

他這番話說完,我感覺到好幾道視線在我身上掃過,有的帶刺,有的冰涼。從進院到現在,劉局一直沒讓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還是有什麽別的想法。不過他既然已經挑明了目的,我也不好直接離開,隻得尷尬地站在原地。

沈雲琛道:“小劉你可得說清楚,這五脈聚首,到底是什麽意思?”劉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許家傳人,我是想把白字門迎回來,讓他們重回五脈之列,不然咱們這個學會不夠完全。”

沈雲琛冷笑一聲:“咱們五脈,從來靠的是鑒古的手藝,不是什麽血脈。他一個小孩子,就算僥幸鑒出幾件玩意兒,憑什麽獨占一脈與咱們同席論事?”

藥老爺子往桌子上一拍,應和道:“沈家妹子說得對。五脈也罷,鑒古學會也罷,都是憑實力說話,不問他娘老子是誰。”藥不然在一旁聽了,急忙插嘴道:“許願的鑒古水準,可不差,我今天……”

“閉嘴,這沒你說話的份兒。”藥老爺子喝道,藥不然隻得閉上嘴,悻悻退回到後頭去。

麵對這兩位大老的反對,劉局早有準備,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劃了一圈:“無才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來,也是希望幾位理事能給他個機會,讓小許證明一下自己。”

藥老爺子和沈雲琛商議了一下,然後把臉轉向我:“小許,看在你是許家後人的分上,我們也不誠心刁難你。你看這桌子上,已經上了一道菜。你不動筷子,猜出盛放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來曆,我們就讓你上座議事。”

這時我才注意到,劉一鳴的眉眼,和劉局有些類似,兩人說不定有什麽親戚關係。

劉局問我:“怎麽樣?小許,你覺得呢?”

我沒別的選擇,隻得回答:“盡力而為。”

藥老爺子這道題,出得實在是刁鑽。那幾個盤子上都擱著各色菜肴,又不能動筷子。我別說去摸,連看都看不到,尋常的鑒古法子,這回都用不上了——看來隻能從菜品上做文章。

藥老爺子看到我為難的神色,開口道:“我也不叫你斷出是哪個窯的,也不叫你判斷真偽。你隻消說出是什麽時候的什麽器皿,就夠了。”

光是為了掙一把椅子,就得費這麽大力氣。真不知道吃完這頓飯,我還能剩下什麽。誰再說這頓不是鴻門宴,我跟誰急!當然了,急歸急,我沒別的選擇,隻好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肴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個大青瓷盤。盤中放著兩隻碳烤羊腿,互相交疊,表皮油亮,浮起一層暗橘色的酥皮,還撒著星星點點的孜然,香氣四溢。羊腿底下的盤子隱約可以見到蓮花紋飾。

我盯著這瓷盤看了半天,開口道:“這個,應該是元代的青花雙魚蓮花紋瓷盤吧?”

藥老爺子眉頭一挑:“你可看仔細了。”

“我看仔細了,確實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風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色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體足部呈出火石紅的特點,此係元瓷特色。兩個條件交疊,自然明白。”

這時我看到藥不然在藥老爺子身後擺了擺手,靈機一動,隨即又說:“可惜,這個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見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處的火石紅該在胎、釉分界處分布,晶瑩閃亮,滲入胎中。而這個盤子,明顯是後人在盤底抹的鐵粉上燒製而成,顏色虛浮。”

“這就是你說的理由?”

“還有個理由。”我嚴肅地說,“這元青花雙魚蓮花紋瓷盤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館藏著,一級文物,我以前去長沙見過。”

藥老爺子哈哈大笑,衝我做了一個手勢:“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藥不然衝我擠了擠眼睛,兩個人心照不宣。我對瓷器其實所知不多,真讓我去鑒識,隻怕十不中一。但藥不然既然給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對著正確答案,拿理論往上套,自然沒什麽破綻。

我作弊成功,鬆了一口氣,走過去剛要落座,忽然沈雲琛一聲脆喝:“慢著。”我一下子又欠起屁股:“您……有什麽吩咐?”沈雲琛瞪了一眼藥老爺子:“剛才是他們玄字門自作主張,我們青字門卻還沒出題目呢。”

沈雲琛道:“藥家既然不為難你,我也不欺負晚輩。你來看看,你屁股底下那張椅子,是真是假。”

我這才注意到,這把木椅的造型與尋常不同。酸枝紅木的質地,手摸起來包漿溜光兒滑膩,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雲拱著一麵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後背緊貼石靠,異常清涼。

但我也就知道這些。瓷器我還能忽悠點,木器我可真是一點不通。

要說這鑒古研究學會,排場還真是不小。一頓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飯盛的是元青花的盤子——雖然是仿製品——坐的還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邊裝模作樣地摸著椅背爭取時間,一邊在心裏盤算該怎麽辦。判斷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雲琛老奶奶問我為什麽,總不能說是瞎蒙的吧……

鑒古這行當,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時候在古董常識上瞧不出什麽端倪,就靠邏輯推理。邏輯上如果說不通,那這玩意兒多半是假的。方震說玩古董的與搞刑偵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我不懂木器,眼下就隻能靠觀察和邏輯判斷,看能不能從椅子上找出不符合常理的矛盾之處了。

我掃了一圈又一圈,遲遲不說話。沈雲琛道:“小許,你若是答不出來,直說就是,不必在奶奶麵前窮裝。”她說完以後,得意地瞟了一眼劉局。劉局不動聲色,拿筷子從羊腿上撕下一絲肉來,就著白酒吃了下去。

劉一鳴繼續閉目養神,似乎這些事情跟他沒關係。藥不然趁這個機會,在藥老爺子耳邊嘰嘰咕咕地說著話,估計是在講潘家園的事情。

我的手從椅子腿摸到了扶手,又從扶手摸到了椅背上的石靠。

木器我不熟,不過金石可是我的老本行。

這麵石靠被鑲成了橢圓鏡形,我用指頭叩了叩,質地很硬,而且是實心的。按道理,這種椅子是夏天才用的,所以石質應以綿軟陰冷為主,表皮光滑,背貼上去很舒服。可是這塊石靠的表皮皴起粗糲,有一道一道的斜走石紋,凹凸不平。

毫無疑問,做工這麽粗糙,應該是假的。

我滿懷信心地抬起頭,卻看到沈雲琛的眼神頗有些意味,心裏陡然一驚。假的?我看不見得。我連忙又去翻看。我的手指再次劃過酸枝木的彎曲扶手,忽然感覺到上頭似乎刻著什麽字。我再仔細一看,原來這扶手上有六道長短一樣的線段,從上到下依次排列下來。

我再去看另外一側扶手,上麵寫著兩個漢字:九三。

一道靈光從我腦海裏閃過。

六道杠和九三,那麽這東西,隻有一種可能。

我豁然開朗,直起腰來,對沈雲琛道:“這椅子是清末的老酸枝掛珠石靠椅,肯定是真的。”

沈雲琛似笑非笑:“你憑什麽說得這麽肯定?”

“因為這把椅子不是用來坐的,這是一把誡子椅。”

沈雲琛微微點頭,伸出右手把額前白發撩起,表情不似剛才那般冰冷。看來我的答案說對了。

“請坐吧。”老奶奶慈祥地說。

若不是尊老敬賢是傳統美德,我真有心罵一句髒話出來。

誡子椅,顧名思義,指的是訓誡自己子侄晚輩的椅子。古人認為觀行止而知為人,所以特別講究立如鬆、坐如鍾。這把椅子上的石靠太硌人,如果身子靠過去,背後會被磨得生疼,坐著的人必須正襟危坐,取“晝夜惕若”之意,隨時警醒,不敢鬆懈。既糾正了坐姿,又表達出君子之道,是以又名乾椅。這種寓道理於器物之中的手法,是典型的傳統文化特點。

他們根本就是成心的,這把誡子椅怕是早早就準備好了,要給我一個下馬威,暗示我是晚輩,得好好聽他們的訓誡。

我不再客氣,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端起麵前酒杯,環顧四周:“暫不論五脈六脈的,幾位在座的都是長輩,無論怎樣,我做小輩的,都該先敬你們一杯。”然後不待他們說話,仰脖一飲而盡。

“嗬嗬,你這孩子,氣量真小。好,我陪你!”藥老爺子拍拍桌子,把酒杯滿上,衝我一舉,也喝光了。劉一鳴和沈雲琛也各自舉杯,喝了一口。

“行啦,行啦,大家都入席吧。”劉局拍了拍手掌,幾位理事身後的人這才紛紛就座,這桌上頓時圍坐了八個人,比剛才熱鬧多了。藥不然坐在了我的左手邊,悄聲道:“看見了沒有?那幾個站在身後的,要麽是各門的精英子弟,要麽是得意門生,一個個狐假虎威人模狗樣。”

“你不也是他們中的一個麽?”我問。

“哼,我有理想有道德有思想有追求,四有青年,他們可沒法比。”

小服務員接連不斷地把熱菜涼菜端上來,以江淮菜為主,兼有幾道川菜,做得都異常精致。那盤北京特色的烤羊腿擱在正中,反顯得有些豪放突兀。我餓壞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夾了塊鬆鼠桂魚扔到嘴裏。這魚做得鬆軟酥香,不愧是名廚手筆,擱到外頭飯店,怕不得八塊十塊一盤。

沈雲琛沒動筷子,徐徐對我說道:“小許,我們剛才隻說答應你考驗通過以後,有資格入座,可沒說同意你們許家回歸五脈。”

沈雲琛有些無奈,轉向劉局道:“你聽見了?人家也不是特別情願呐。”劉局避實就虛地笑道:“大家先見見麵,互相熟悉熟悉,都有好處,都有好處。”

就在這時,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飄飄忽忽進了院子,在每個人頭頂彌漫開來:“你們吃得好開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