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02

“濕敷。”方三響頭也不回地說。

姚英子很快遞過一塊泡過溫鹽水的紗布,方三響拿起來,輕輕熱敷在頸動脈上,靜置片刻,然後再拿起一塊浸泡了鴉片膏的紗布,毫不猶豫地朝同樣位置放上去。孫希見狀大驚:“你瘋了?”

他一時阻攔不及,那塊紗布已嚴嚴實實濕敷上去了。孫希氣極:“你搞的這是什麽鬼!造成術中感染你負責嗎?”可方三響的手此時就按在動脈上,孫希投鼠忌器,生怕影響到病人,隻能瞪圓眼睛看著他胡來。

說來也怪,方三響換到第三塊紗布之後,血管**竟然逐漸緩和下來,如同被滾燙的熨鬥壓平了衣褶似的。方三響緩緩抬起手,拿開紗布後退一步,對孫希道:“現在到你了。”

孫希一臉驚疑地俯身觀察了一下動脈,又抬頭瞧了那塊髒兮兮的紗布,突然一拍腦袋:“對了!是罌粟堿!我竟未想到。”

大煙膏子裏富含罌粟堿,而罌粟堿可以有效地緩解血管平滑肌的**,這是教科書上明確寫過的。可是……哪有像方三響這麽不規範的,也不提純,也不調配,就這麽直接蘸了煙膏子去捂動脈,太簡單粗暴了!醫學堂的教授們看到隻怕要嚇得昏倒。

任何一本教科書,都絕不會允許這種後患無窮的賭博式做法。但孫希也不得不承認,在剛才的情況下,隻有方三響的土辦法能搏出一條生路。十死無生與九死一生,自然還是後者更好一點。

“捉大放小,先解決最棘手的問題。”方三響道。

也不知道他一個院工,從哪兒學到這麽多怪招……孫希心想,隨後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患者身上。

**停止後,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孫希有條不紊地結紮收線,引流縫合。姚英子很快觀察到,傷者的手臂與小腿的靜脈恢複充盈,皮膚隱隱有泛紅的跡象——這說明血液循環重新建立起來了。

不過十幾分鍾,孫希縫到了最後一針。細細的羊腸線一扯,兩側皮膚與肌肉向中央合攏,把**太久的動脈徹底蓋住。當啷一聲,他把持針器扔回鐵盒裏,倒退一步,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到了這一步,說明手術基本上成功了。至於術後病人能不能順利扛過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次不用吩咐,姚英子主動抬起手來,用棉布擦去孫希額頭上的汗水。孫希衝她嘻嘻一笑,正要誇耀幾句,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掌聲。

兩人回頭,發現屋子裏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院務主任曹渡,兩隻小眼睛緊張地盯著病人,生怕那兩個新手惹出禍事來。他身旁則是一個身材修長的洋人。這人二十五六歲,有著一雙灰藍色瞳孔,眼神深沉,手術帽下緣隱約可見金色發尖。

鼓掌的正是這個洋人。他們倆剛才就進來了,一直站在後頭。孫希太過專注,壓根沒覺察到身後有人。

“作為一個醫科新畢業生,能處理得這麽漂亮,很少見。”洋人用英文說道。即使是在誇獎,他的口氣也缺乏起伏。

孫希有點詫異地用英文回道:“你是誰?”旁邊曹主任上前兩步,低聲訓斥道:“客氣點!這位是丹麥來的峨利生醫生,他可是咱們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的外科兼解剖主任,以後是你的頂頭上司。”

孫希嚇了一跳,看他的麵相不是很老,居然來頭這麽大。峨利生醫生麵無表情:“你的英語很好。”

“我在倫敦待過幾年,海德公園是最好的語言老師。”

孫希說了個英式笑話。可惜峨利生醫生的灰藍眼睛毫無波瀾。孫希隻好自我解嘲,畢竟丹麥和德國挨得比較近,缺乏幽默感也可以理解。

峨利生醫生走到手術台邊,饒有興趣地觀察傷口的縫合情況,不時詢問一些細節。孫希開始還對答如流,到後來逐漸緊張起來。峨利生醫生的提問十分犀利,仿佛一位最嚴厲的考官。

趁他們兩個在研討,姚英子走到旁邊,對曹渡眨眨眼睛:“怎麽樣?我說沒問題吧?”曹渡唉聲歎氣:“姚小姐您可不知道呀,我在外麵擔心得很。萬一出了差錯,我也要擔責任的呀!”他抬起胳膊,悄悄往天花板上一指:

“沈先生可正在二樓開會呢。”

“沈伯伯也來了?”姚英子一喜。曹渡點點頭,可表情有些微妙。他的眼睛在割症室裏掃來掃去,突然定在了孫希的背影上。

“哎,姚大夫,你覺不覺得,孫大夫的辮子有點古怪?”

姚英子還真沒注意到,孫希的手術白帽後麵垂下一條很短的黑發辮。

“我看這個發辮的發色枯暗,他耳邊的頭發卻烏黑油亮……這是假辮子吧?”曹渡腮肉一顫,臉色變了變,“他一進門就擺起洋派頭,難道是個剪了辮子的亂黨?”

姚英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曹主任你也太杞人憂天了,現在戴假辮子的不要太多,難道個個都是亂黨?”曹渡有點急:“這可不是小事,這可是大清紅十字會的醫院,要出了亂黨,怎麽給當今聖上交代?”

“宣統那個娃娃才幾歲啊,他知道你這麽忠心嗎?”姚英子不屑一顧。

“船看風勢,人看形勢。現在時局亂得很,你們年輕人很容易看錯,千萬要當心呀!”

曹渡正在苦口婆心地勸告,方三響走到他麵前,低聲說了一句。曹主任哎喲一聲,氣急敗壞地揮動手臂:“趕緊去!趕緊去!”方三響也不和姚英子打招呼,推門出去了。

“這個人怎麽這樣子?”姚英子有些不解。從一開始,方三響似乎就在回避接觸,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流,幾乎沒說過別的。

“方大夫他呀……”曹渡還沒說完,姚英子輕輕地驚呼了一下:“他?他是醫生?”

她和孫希一直當方三響是院工,這也不怪他們誤會,天下哪會有兼職驢車夫的醫生?

曹渡扶了扶小圓眼鏡,解釋說:“方三響呀……是關東人,日俄戰爭的遺孤。沈先生籌建這座紅十字會總醫院的時候,順便培養了一批約定生,他也是其中一個。約定生是五年學製,畢業後直接在醫院實習。”

“那他幹嗎跑去火車站趕驢車?”

曹渡也很迷惑:“每個約定生,總醫院每月發兩元兩角補貼,這可比普通學徒都高了。可這個嫩頭死要銅鈿,天天纏著我,說願意多做一份工。反正醫院還沒開業,我就讓他做做小三子,跑跑雜務——可不是故意刁難他。”

怪不得他身上混著兩種味道,一種是石炭酸味,還有一種是碼頭腳夫身上那種汗臭。姚英子心想,就為了多幾個銅圓?這也太不體麵了,這人對醫生身份簡直毫無珍惜之意。

這邊峨利生醫生和孫希已結束了交流,走到割症室門口,摘下口罩:“這個病例有很多值得探討的細節,我們下周可以仔細討論一下。”孫希表示沒問題。峨利生注視他片刻,徐徐伸出右手:“歡迎加入紅十字會總醫院。”

“在這裏工作,是我的榮幸。”孫希有點口是心非。

曹渡叫來院工,把病人抬到養屙室去,然後自己跟著峨利生醫生走開了。

孫希脫掉手術帽袍和手套,走到走廊外頭,一屁股坐下。他才下長途火車,就做了這麽一台手術,體力消耗委實不小。作為第一天報到的醫生,他做得足夠多了。

姚英子走過來,遞給他一盒未開封的煙。孫希一看是茄力克,眼神一亮,接過來抽出一根,假意要還,見姚英子沒反應,便毫不客氣地把煙盒揣回懷裏。

淡藍色的煙圈從嘴裏噴出來,孫希的疲憊稍有緩解,他把注意力放到女孩身上:“喂,你怎麽不抽?”

“我不愛抽香煙,一股子臭味。”

“不抽煙你還帶著一盒。也好,女孩子抽什麽煙……哎,你幹嗎?”

孫希還沒說完,姚英子已把煙盒搶了回去,賭氣式地抽出一根,用兩根蔥白指頭夾著,也不點燃,在孫希眼前晃來晃去。晃著一陣,她忽然瞥到自己停在樓前的凱迪拉克,驀地想起孫希上車前,特意把大衣墊在椅子上,便假意咳了一聲:“哦,對了,你大衣還在我車裏,回頭我讓人給你打一打。”

“哦,記得用冷水,最好加點碘化鉀。千萬別用熱水,鮮血遇熱會凝固。”孫希頭也不抬,怡然吞吐,“最好快一點,明天開院典禮我得穿。”

姚英子被他這理所當然的態度氣得一窒,冷笑道:“明天?上海不比北方,晾三天能幹就算你運道好。”

孫希一聽,連聲哀歎:“這次我走得匆忙,沒帶別的禮服,難道要我光著身子參加典禮?”姚英子哈哈笑了一聲:“等一會兒我帶你去三馬路,那邊有幾間上好的紅幫成衣鋪。”

“我那件,可是在倫敦找皇家裁縫定做的,上海這裏做得出來嗎?”

“曹主任已經擔心你是亂黨了,你還是低調點好。”姚英子勸了一句,忽又好奇道,“說起來,你一個北洋醫學堂的畢業生,怎麽會跑來上海的紅十字會總醫院?這醫院才建起來,知道的人可不多。”

孫希眼神有些迷惑:“是啊……為什麽啊?”

“你不要擺噱頭,什麽都不知道就跑來這裏?騙鬼啊?”

“我是真不知道。”孫希搖搖頭。姚英子看出他是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輕輕轉開:“哎,你知道嗎?那個方三響,也是個醫生。”

“啊?他不是院工嗎?”孫希嚇了一跳。

姚英子把曹主任的話轉述一遍,孫希恍然:“怪不得他不愛搭理咱們,換了我幹這種粗笨活,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

“以後我們和他可是同事呢,這種事怎麽好瞞得住?”

“那是你們。”孫希幸災樂禍地噴了一口煙,“剛才峨利生醫生說了,我可以直接跟著他,你們慢慢熬吧。”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不吭聲了。

兩個人沒再說話,靠在走廊上朝外頭望去。直到此時,他們才有機會停下來,欣賞這座即將成為新家的小樓的風景。

總醫院的前方是一個圓形的大理石花壇,一尊純白色的希波克拉底石像矗立其中,手中單蛇纏杖,杖尾觸地,周圍是成片的花卉。此時已是三月花期,風信子那漏鬥狀的淡藍色花萼,月季的粉黃色重瓣,正陸陸續續綻放。遠遠看去,好似希波克拉底用蛇杖輕敲一下地麵,便將豐沛的生命力傳遞出去,無數鮮花噴湧而現。

以花壇為圓心,一條條幾何形狀的草坪向四周延伸,春風一吹,野花紛紛探出頭來,給這片綠絨毯平添了許多細碎花紋。設計者沒有刻意劃分出步道,任由草坪肆意蔓延,直至圍牆之下。那裏簇擁著一叢叢剛剛開花的梔子花樹,風一吹過,滿院皆香。

與其說這是一家醫院,倒不如說是一處花園療養院。

事實上,這附近本來也是滬上達官貴人的休憩之所。比如就在北邊一牆之隔,即是一處私家園林,號曰“純廬”。幾根早春的梅枝怯怯地從那邊伸過來,而共有的牆頭早已被紫藤爬滿了一半。

“真美啊!在這兒工作也真不錯……”姚英子靠著廊柱,輕聲感歎。孫希輕鬆地彈了彈煙灰:“還行吧。倫敦城裏這樣的garden(花園)不勝枚舉,尤其是那幾處皇家園林,你是沒見過,嘖。”

“知道你在英國待過!假洋鬼子!來這裏炫耀。”姚英子氣呼呼地罵道。孫希滿不在乎道:“不是炫耀,那是真好。”

姚英子幾乎要被這家夥氣死了,忍不住想抬腿狠狠踢他一腳。但到底踢哪裏比較好?臀部沒有大的神經和血管,比較安全;而背闊肌的纖維淺而薄,踢起來更疼、更解恨。

她還在比較兩者在解剖學上的優劣,忽然聽到樓梯響動,回頭一看,從二樓走下來三個人。

為首的是一個清臒老者,這人身穿錦雞補子的官袍,珊瑚頂戴,雙眼花翎,儼然是一位朝廷大員。他年紀已經不小了,雙眼幾乎被褶皺擠成一條線,曹主任在旁邊一臉緊張地攙著胳膊,生怕一個閃失把老爺子摔下來。

在兩人背後的,則是一位闊麵重頤的男子,兩撇魚尾須修得一絲不亂,正是沈敦和。他也身著朝服,隻是氣勢比老者弱多了。

那老者一臉怒意,隻管悶頭往樓下走。沈敦和緊隨其後,姿態恭謹,表情卻很輕鬆。兩人一前一後,心境截然不同。

他們走到醫院正門口,孫希和姚英子趕緊站起身來。老者掃了他倆一眼,眼神一霎都沒停,直接邁下台階。姚英子本來要跟沈敦和打招呼,一見這架勢,趕緊拽著孫希後退幾步。

過不多時,一抬四人藍呢廂轎晃晃悠悠過來。老者一甩馬蹄袖,徑直鑽進轎廂,揚長而去,居然連一聲告辭也欠奉。沈敦和倒是恭敬地拱起手來,直到轎子離開院子,方才直起身子。

“曹主任,那人誰呀?好大的架子。”姚英子問。曹渡縮縮脖子:“哎呀,講話小心些,那是馮煦馮大人,京城來的……”

“很大的官嗎?”

“人家原來是安徽巡撫,你說大不大?如今賦閑了,便來管紅會的事。”

這時沈敦和走過來笑道:“英子,你來啦?”

“沈伯伯!”姚英子親熱地挽住他的胳膊,“我爹他回寧波去啦,沒法參加明天的落成典禮,說讓我代他告罪受罰。”沈敦和哈哈大笑:“古有花木蘭代父從軍,今有姚英子代父出席,我怎麽罰?”

曹主任對沈敦和低聲說了幾句,沈敦和眉頭一揚,有些驚訝地看向孫希:“我與峨利生醫生相識許多年,極少見他開口誇人。你初出茅廬,就蒙他青眼有加。看來在初公給我介紹了一員大將啊!”

在初公即張德彝,他字在初。孫希一聽提到張大人名諱,連忙上前施了一禮。沈敦和道:“你知道我最高興的是什麽嗎?不是你的術,而是你的道。陌路傷患,卻不避汙穢,全力以赴,視救人為天然責任,這才是紅十字會的精神所在。你有這種精神,很好,很好!”

孫希有點麵皮發燙,停車的是方三響,硬拽著他救人的也是方三響,這份讚賞有些受之有愧。姚英子搶著道:“那我呢?那我呢?”沈敦和笑道:“佛家有雲:一善念者,亦得善果報。英子你這一次開車救人,也算是了卻當年的因果呀!”

旁人不明就裏,姚英子可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臉頓時一紅。

“我辦理紅會多年,最為棘手的,就是缺少中國人自己的醫護隊伍。就拿這家總醫院來說,我足足奔走了六年才成,為什麽?因為夾袋裏沒有人,我不得不重金聘請了柯師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海外醫生,才能維持運作。”沈敦和說到這裏,依次打量了孫希與姚英子一番,“你們這些年輕人,一定要好好努力呀!等你們可以挑起大梁時,中國醫學才能有大興的希望。”

曹主任知道沈敦和的脾氣,一講起話來沒完沒了,連忙提醒說還有明天的典禮要準備。沈敦和拍著孫希肩膀又勉勵了幾句,轉身離去。

孫希站在原地,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聽沈敦和的意思,是張德彝主動把他推薦到這醫院來的,這可太奇怪了。

現在追上去問,好像也不太合適,孫希隻好把這個疑慮暫時憋在心裏。這時曹主任指派的辦事員過來,幫他們兩人辦好了報到手續,帶去宿舍放行李。

紅十字會總醫院一共有三棟樓,其中位於東南的二棟是醫院,西邊一棟則為醫學校。學生宿舍與醫生宿舍都設在這裏,皆是一式的單敞開間。屋裏窗明幾淨,上通電燈,下鋪地板,有一張帶蚊帳的木床、一張書桌、一個鑄鐵爐灶和一個鬆木鬥櫥,待遇相當好了。

孫希之前跟姚英子約好了,一會兒去三馬路買衣服。他把行李擱到**,正準備離開,忽然發現蕎麥枕頭上擱著一個徐匯電報局的牛皮紙信封。應該是誰給他拍了電報,被勤務直接送到宿舍了。

孫希好奇地拆開信封,裏麵的電報紙上是一串密文,密鑰用的是張德彝所著的《航海四述奇》。這書不曾翻刻,隻有手稿,所以理論上隻有孫希和張德彝能讀懂。

電報不長,隻有二十餘字,孫希眼睛一掃便已看完。可他讀過之後,眉頭一皺,又拿出鉛筆認認真真地譯了一遍,生怕出錯,可眼神裏的震驚更濃了。這時姚英子在樓下喊他快點出發,孫希定了定神,把手裏的譯稿撕碎,扔進爐灶裏燒掉,然後心事重重地走下樓去。

在火焰中漸漸卷曲的紙上,殘留著張大人明確無誤的指示:今晚去閘北七浦路某處別院拜訪馮煦,不得為第三人知,尤其不要被沈敦和覺察。

就在孫希和姚英子驅車離開醫院的同時,方三響剛剛返回。那輛殘破的小驢車與凱迪拉克恰好擦肩而過。

剛才救人時,他們把驢車拋在原地就走了。這是屬於總醫院的財產,萬一遺失,曹主任肯定會讓方三響賠償。他可負擔不起這個錢,所以手術一結束,他便匆匆趕去把驢車弄回來。

上海畢竟民風淳樸,驢車還在原地老老實實停著,輪子壞了一邊。方三響隻能一手抬起車廂側麵,讓它單輪著地,另外一手趕著驢子,半拉半抬地朝醫院趕去。等進入總醫院的院子裏,他褂子都被汗水溻透了,陰風一吹格外難受。

曹主任絮絮叨叨,在工錢裏扣了半個車輪的維修費用——車輪損毀是疏於維護之過,與救人無關,但為表彰他見義勇為的紅十字精神,特意減免一半賠償。

方三響嘴角動了動,沒表示異議。曹主任收起賬簿,見他沒動,問還有什麽事,方三響道:“我能不能去照顧那個病人?”

“看不出你還挺熱……”曹渡突然反應過來。日常陪護的護工每天有一角工食費,還有免費餐食。方三響主動請纓,雖然辛苦了點,但可以拿實習醫生和護工兩份收入。

曹主任一扒拉算盤,有實習醫生願意去做陪護,隻需支付護工費用,很劃算,便欣然同意。方三響走回院外,從驢車上取下那本讀到一半的書,連宿舍也不回,徑直趕去了養屙室。

病人在病**沉沉睡著,麻藥勁還沒過去。方三響先按規程消毒,然後在檔案上記錄下當前血壓、脈搏、呼吸的數據,便拖了一把椅子過來,安靜地在旁邊看起書來。

沒有外界的紛擾熙攘,沒有旁人詫異的眼光,屋子裏隻有一個尚在昏迷中的病號,連談話都不用。這對方三響來說,大概是最好不過的地方了。他全神貫注地閱讀著,兩道濃眉緩緩分開,嘴角也不再緊繃,坐姿隨著肌肉鬆弛而發生了改變。

這裏的房間都依西洋規製設計,南北通透,兩側均用大窗采光。初春的夕陽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整間屋子都洋溢著和煦的暖香。許是之前太過疲勞,方三響看著書,不知不覺竟打起瞌睡來。

在淺淺的睡眠中,方三響突然渾身抽搐起來,仿佛夢到什麽可怖的東西。他的眼球急轉,手一鬆,書本“啪嚓”落在地上,書皮脫落。

這一聲驚醒了方三響,他睜開眼睛,低低喘息著,表情還殘留著失調的獰厲。過了良久,他勉強恢複了清醒,低頭去撿書。這本書是丁福保翻譯的《癆蟲戰爭記》,精講結核病成因,扉頁上可以看到一行手寫拉丁文和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魏伯詩德。”

方三響看到這名字,思緒倒轉,周圍景色變得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老青山的那條山溝裏。

六年之前,他僥幸被萬國紅十字會救離戰場,跟隨魏伯詩德與吳尚德退至牛莊。戰事不斷擴大,他一個普通孩子隻能蝸居在營口港的醫院裏,靠照顧傷兵難民維持生計。

等到戰爭結束,方三響回到溝窩村,駭然發現村裏已燒成一片白地,無一幸存。至此,整個溝窩村隻剩下被紅會救走的十幾個村民,近於絕戶。

魏伯詩德給了無家可歸的方三響兩個選擇:一個是跟隨自己在東北傳教,一個是加入紅十字會做約定生。

其時紅會在各地挑選了一批孩童,打算培養自己的醫護力量。這些學生都簽了契約,一畢業便入紅十字會供職,稱為約定生。

方三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去學醫,於是魏伯詩德慷慨地資助了他去上海的路費,並寫了推薦信。方三響到了上海之後,因為紅會醫院還未建起,他和其他學生暫時寄在上海同濟德文堂培訓。

他此前隻讀過三年私塾,漢語基礎都不怎麽好,更別說上課是用德語,整個人幾乎崩潰。好在他有一股子頭撞南牆的強勁,晝夜苦學,再加上實踐經驗無人能及,總算以中等成績順利畢業。

在上海的求學生涯,方三響仍舊被噩夢籠罩著。每次夢裏,他都回到那一天的山溝,重新體會一次痛失親人的絕望。方三響知道,這是一種心理痼疾,除非解開心結,才能徹底驅除。

他寫信向魏伯詩德請教。老人回信說:“在那一天的山溝裏,你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你,但我相信,如果你找到這個答案,就能擊敗夢魘。”

隨回信寄到的,還有一套丁氏醫學叢書。在叢書的每一本扉頁上,老教士都寫了一行拉丁文。拉丁文可以說是死語言,隻有少數幾個專業領域的人還在使用,所以這是一個隱晦的考驗。你隻有具備了做醫士的資格,才能讀懂。

時至今日,方三響已經可以讀懂句子了,可還讀不懂它的意思:“願你用自己的方式,尋到救贖。”而在這行簽名旁邊,還有一個方三響手繪的人頭,五官模糊,隻在左邊嘴角點著兩顆黑痣,一大一小。

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覺然和尚的頭像。方三響畫在這裏,就是怕自己忘了這個該死的日本間諜。

收回思緒,合上書本,方三響晃了晃腦子,把殘留的噩夢影響甩幹淨,朝病床看去。病人安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床頭懸掛著一根鵝毛,有節奏地晃動著,表明他的呼吸很平穩。

方三響不敢再睡了,起身打算在病房裏溜達一下。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一個護工對他說:“方大夫,病人的家屬過來了。”

“讓他到會客室等,我馬上到。”方三響回答,心情稍微一鬆,家屬來了就好。

之前在三人做手術的同時,曹主任把病人的隨身物品翻找了一遍,找到一張名帖。原來這個病人叫劉福山,是閘北祥園煙館的坐館,不知為啥跑來徐家匯這一帶來遭砍。

祥園煙館名聲在外,一經聯係,對方立刻派人過來了。

方三響一進會客室,一人從椅子上站起來。這是個二十來歲的幹瘦漢子,麵相卻有三十多歲,右側顴骨高高凸出,一條淡淡的砍疤從上至下,把眼、嘴、鼻子頂向另外一側。再一看他兩條油膩膩的長袖朝內卷起,露出文身,方三響頓時心裏有數了。

這是跑旱碼頭的青幫分子,他們是漕幫出身,忌諱“翻”字,所以衣領和袖口內卷都不外翻。

“鄙人杜阿毛,聽聞我們煙館的劉坐館受了點傷,不知他現在好清爽了嗎?”

杜阿毛講話很客氣,但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驕橫氣。方三響皺皺眉頭,把他帶去養屙房外,隔著玻璃往裏端詳。杜阿毛見劉福山躺在**緊閉雙目,一動不動,頓時起了疑心,非要進去看。方三響擋在門前,兩邊一下子僵住了。

“不會是劉坐館已死,你們擺個屍首在這裏騙湯藥錢吧?”杜阿毛大罵起來。

方三響不動聲色:“他現在隻是麻藥勁沒過,兩個小時之內就會醒。”杜阿毛還是氣勢洶洶:“那你怕我進去做啥?”

“你沒消過毒,患者創口很容易繼發性感染,一旦感染發熱,可是沒藥救的,輕者殘廢,重者死亡。”

他指了一下劉福山鼻子上方的吊羽,那根雪白色輕羽有節奏地徐徐擺動,證明呼吸還在。杜阿毛悻悻地站在門邊緣,抻著脖子注視良久,一臉狐疑:“這個傷口好大呀,如今真沒事了?”

“暫時沒事。但具體如何,還要看術後的恢複情況。”

“嘖嘖,在脖頸上砍這麽一大刀,方大夫你還救得回來,醫術高明得緊,欽佩,欽佩。”杜阿毛蹺起大拇指,看得出是真心誇讚。

“救他的,不止我一個。”方三響回答。杜阿毛哈哈一笑,隻當他是謙遜。

兩人回到會客廳,杜阿毛態度變得客氣多了。方三響拿出病曆本子,請他談談劉福山的情況。

原來這位劉坐館新納了個小妾,打算到徐家匯起一間房子金屋藏嬌。他看中一塊地皮,可田主不肯賣。劉福山過於托大,覺得以自己的身份誰敢惹,隻身過去談判。說是談判,其實是要挾,結果氣得幾個農夫血氣上湧,追出來砍殺。若不是路遇方三響他們,劉坐館隻怕此時已涼了。

“我們青幫義字當頭,有恩必報,這裏一點小小心意給你。”

杜阿毛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元寶,四指拈著擱在茶幾上。這銀錠少說八兩,折成銀洋得有十一二塊,算是筆大錢了。方三響看了一眼,把它平平推回去:“救人是醫生的職責所在,何況紅十字會總醫院是慈善機構,隻收號金,不收診金。”

杜阿毛誤會了方三響的意思,微微一笑:“方醫生不愛銅鈿,自然是想交朋友。”他湊過去壓低嗓門:“他有個同族哥哥叫劉福彪,曉得吧?範高頭手下四庭柱之一,閘北打拳的沒有不知道的。如今上海頭一個有權柄的人,名氣響得很。”

縱然方三響不問世事,也聽過範高頭的大名。這是上海灘一霸,腦門上有個大肉瘤,所以外號叫高頭。此人專門在黃浦江上截奪煙土,無論華洋船隻都不放過,極為囂張。四年前巡防營與租界聯手,在浦東擒住此人梟首示眾。

劉福彪能接下範高頭的勢力,手段定然厲害。方三響真沒想到,他無意中救下一人,居然背後牽扯出這麽個大角色。

杜阿毛熱情道:“這樣好了。下周我做東請方大夫吃老酒。到時候我把劉老大也請來一起白相(玩)。”他見方三響不甚積極,又低聲補了一句:“劉老大手下養著十幾個跌打郎中,沒一個似方大夫這般高明。他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你年少有為,不要推辭呀!”

方三響聽懂杜阿毛的意思了。劉福彪手下幾百號混江湖的,免不了刀頭見血,常年需要醫生救治。總醫院不收診金,可沒規定醫生休息時間出去接診收不收。

他用錢的地方太多,若有這麽一筆問心無愧的外快,自然比兼職院工好多了。方三響有些心動,想了想,又說:“救他的不止我一個。”杜阿毛哈哈一笑,說都來都來,然後拜別離去,臨走前還強行留下一把銀洋,說給大夫壓驚。

這種錢,方三響是不敢留的,一點沒猶豫,轉身交到了曹主任那裏。

一聽這傷者是閘北劉福彪的弟弟,曹主任嚇了一大跳,連連埋怨他們惹來一個大麻煩。治得不好,青幫分子定然要來鬧事;治得好,傳出去對醫院名聲也不好。方三響懶得多說,把銀洋往他辦公桌上一撂,回養屙室值班去了。

曹主任望著桌子上明晃晃的銀洋,腮幫子顫了顫,從抽屜裏拿出一本賬簿。這時已近傍晚,他舍不得開燈,便就著窗邊夕照,把銀洋一枚枚拿起來,挨個吹,湊到耳邊聽出成色,才在賬本上記一筆。記著記著,曹渡瞥了一眼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想起什麽來。

“阿嚏!”

在同一時間,遠在閘北的孫希重重打了個噴嚏。可惜手帕在救人時用了,他隻能用手肘擋住口鼻,新衣袖子上沾滿了星星點點的飛沫。

可他連嫌棄的心情都顧不得有,伸出指頭,按動了眼前別院的電門鈴。

下午,本來姚英子打算帶他去三馬路的紅幫裁縫鋪,那裏有幾個洋人師傅會做西裝。孫希卻一反常態,說要買一件中式長衫的成衣。她隻好改去了小東門外的四大正,幫他挑了一套藍長袍加暗紋對襟黑馬褂。

挑完衣服,姚英子建議去禮查飯店吃番菜,吃完在外灘走一走。孫希卻表示他已看過泰晤士河的繁華,這樣的鄉下地方不看也罷,氣得姚英子扔下他徑直回家了。

故意氣走姚英子之後,孫希叫了輛黃包車,去了閘北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裏是公共租界範圍,有一棟華洋上海會審公廨。往南一點的蘇州河畔,是一溜白牆灰瓦的雅致別院。

孫希按完門鈴不久,即有門房來開門。他大概早得了指示,孫希一報姓名,連門包都沒收,直接開門讓進來了。

正堂很樸素,沒什麽擺設,一看便知主人家隻是臨時寓居。堂內兩把檀木椅,其中一張端坐著一位老者,正是白天在醫院見過的馮煦。

孫希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請安。馮煦此時換了一身便裝,威嚴的氣勢弱了些:“在初兄說你整治烏龍茶是一把好手。我這裏有一罐永春佛手,一起品品。”

茶具都是現成的,孫希不敢多問,埋頭開始忙活。他有個小技巧叫作高衝發香,最得張大人青睞,讓水壺距離蓋碗略遠,手勁一傾,熱水直衝碗底,激得茶沫上揚,香氣生發。

不一會兒工夫,他捧著一盞熱茶,恭恭敬敬端上去。馮煦剛開茶蓋,先有一股茶香嫋嫋而上,深吸片刻,開口讚道:“色清味甘,質香氣醇,好茶還須識人來泡,方得成全。”

孫希吃不準他是真誇茶,還是借機說事,在旁邊老老實實站著。馮煦輕輕撥著碗中茶葉,示意他對麵坐下:“我今日在醫院門口看到你了,隻是當時不便相談。隻好勞煩你跑一趟閘北。”孫希忙道:“我……呃,小人也是接了張大人電報,方知要來拜會您。”

馮煦輕笑一聲:“在初兄行事縝密。不愧是常年負責外交的老手。”他話鋒忽地一變:“你這一次調來上海,是我讓在初兄辦的。你可知道為什麽?”

孫希知道這不必回答。馮煦放下茶碗,背著手緩緩在堂中踱著步。別看他年近七十,聲音仍頗為洪亮,整個天井都震得嗡嗡作響:“老夫要找你做一件事。不過要做好這件事,須得明白前因後果。今夜還長,老夫且給你念叨念叨。”

孫希一聽,趕緊把屁股坐得深一點,雙手放在膝蓋上。

“事情得從六年前說起。光緒三十三年,日本和俄國在關東打了一仗,這件事你聽過吧?”

“嗯,小人那時候還在倫……”

馮煦打斷他的話,自顧自繼續道:“當時上海有一個記名海關道,叫沈敦和,籌建了一個上海萬國紅十字會,用來救援東北戰事。我覺得此舉為國分憂,乃是好事,於是和盛杏蓀、呂鏡宇幾人一起在老佛爺麵前保舉此人,從官麵上給予各種方便。”

“日俄戰事結束之後,朝廷給沈敦和等十二名華員、魏伯詩德等三十名洋員頒發了一等金質勳章,以酬其功。沈敦和當時找到盛大人,說要建一家紅會自己的醫院,從此不必受製於人。我幫他斡旋奔走,在徐家匯批下一塊地來,就是如今這一家紅十字會總醫院。朝廷對上海萬國紅會,對沈敦和,可以說是仁至義盡!”

“確實,確實,關懷備至。”孫希看到馮煦的眼神,知道該附和了。

馮煦滿意地啜了一口茶,繼續道:“朝廷覺得這個紅十字會頗有可取之處,有意扶持。可其中有一項礙難——原來那個上海萬國紅十字會,乃是中、英、法、德、美五國合辦,各國俱有董事,難以和衷共濟。中國之善會,終究要中國自個兒來操持。我跟盛大人、呂大人一合計,決定另設一個大清紅十字會,把上海萬國紅會的華方歸並過來,從此主權在我,不必再跟那些洋人摻和了。”

“今年年初,總醫院行將落成。幾位大人奏請天子,將上海萬國紅會歸並入大清紅十字會,隸歸陸軍部管轄。朝廷很快批複準許,章程、會旗、關防大印一應齊備,總會就設在京城。會長一職,指派了盛大人擔任。至於副會長嘛,自然是他沈敦和的。”

“其實盛大人又辦鐵廠,又修鐵路,哪有時間真的來管紅會?兩會歸並之後,實權不還是他的?不過換塊牌子而已,挺好的事情吧?”

馮煦索性端起茶碗一飲而盡:“盛大人和呂大人都身兼要職,隻好讓老夫親赴滬上,跟他當麵據理爭辯。誰知這個沈敦和虛與委蛇,暗中卻糾集黨羽,拒絕服從朝廷調遣。”

馮煦氣勢很足,但語氣透著無奈。孫希聽出來了,北京一個衙門,上海一個衙門,這是爭奪主導權呢。隻是京城的大清紅會空有頭銜,卻沒人,若沒有沈敦和的配合,那邊壓根運轉不起來。

“您剛才說,沈敦和是個記名的海關道。既然他有官身,就不能請皇上下個旨?”

馮煦瞪了他一眼:“此事明明朝廷占著理,若請出聖旨壓他,倒顯得我們理屈。何況這事一傳出去,租界裏那些報紙主筆你是知道的,一定沒好話。朝廷罵不過他們,也管不到租界,徒增笑耳。”

“是小人考慮不周。”孫希趕緊表態。

馮煦仰首望向天井外麵,悠悠一歎:“此時不同往昔。各地沸如鼎鑊,紫禁城四處裱糊不及,哪裏還敢主動生事?捉沈氏一人容易,但他背後是滬上一幹豪商縉紳,得罪不起呀!他之所以有恃無恐,也是算準了朝廷投鼠忌器。”

孫希心想,這話題可真是越說越大啦。好在馮煦一敲桌子,及時回到正題:

“老夫一直琢磨不透,朝廷既不會奪其基業,也沒有剝其權柄,可以說除了一個虛名,一無所變,沈敦和何以反對得如此激烈?我翻閱往來電報,到底發現了一樁蹊蹺。”

馮煦兩隻老眼陡現利芒,從袖子裏拿出一張電報紙。孫希接過去還沒看,他已悠悠道:“沈氏回絕我的電文裏有一句:滬會係募中外捐款而成,殊難歸並——嘿嘿,這一下,可是暴露出他的真實用心了!”

“那您還給我看電報幹嗎……”孫希腹誹。

“上海萬國紅會經營了六年,勸募善款少說五十萬兩。這一次如果兩會歸並,勢必要把賬目都交接清楚。他沈會董倘若兩袖清風,何必要強調這麽一句話呢?哼,什麽士紳驚詫,都是借口!我看他一定是私下貪墨善款,唯恐被曝光,這才抵死不從!”

說到這裏,馮煦“啪”地把茶碗擱在桌子上,震得碗蓋一跳。

孫希皺了皺眉頭,他今天雖隻匆匆見過沈敦和一麵,可感覺對方不像是那種人。馮煦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老夫當初也以為他是個善厚仁翁。沈氏最擅長蠱惑人心,你可不要被迷惑。”

“是是……”

“可惜呀!我雖有懷疑,手裏卻無實據。沈氏把上海萬國紅會經營得水潑不進,如鐵桶一般,連征信錄也不肯公布,那些善款如何用得,誰也不知道。要拿到他貪黷的鐵證,隻好另辟蹊徑。”馮煦說到這裏,一雙銳眼透過鏡片看向孫希。

“不錯,反應還算快。”馮煦滿意地點點頭,“這家總醫院,是沈敦和用萬國紅會的募捐餘款修的。倘若他真的中飽私囊,這裏一定能查到證據——你去醫院的時候,看到門口掛的牌子沒有?”

“記得,記得,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嘛!”孫希直到這會兒,才發覺這塊牌子有點不對勁。

“這就是沈氏的狡猾之處了。明明是大清紅十字會,他偏偏要掛一個中國紅十字會的牌子,混淆視聽,別人還抓不住痛腳。哼,他們寧波人門檻就是精。”

“所以……您才找到我?”

馮煦點點頭:“不錯。你從正規醫校畢業,是紅會急需的人才,一定會被重用。何況你是張在初推薦過去的,他自家子侄,與我扯不上關係,沈氏不會起疑。”

孫希暗自“噝”了一聲。原來張大人和馮煦早早便把事情定了下來。可憐自己踏上火車時還懵懂無知,此番赴滬竟不是來做醫生,而是做間諜。

“你在總醫院該幹嗎幹嗎,我隻要你做一件事:設法把總醫院的賬冊拿到手。能弄到原件最好,抄錄一份亦善。一俟得手,立刻送來這間別院。你若做得好,沈氏貪黷之跡,必會大白於天下。從此可結萬國紅十字會之全局,鞏固大清紅十字會之初基。”

“可我……可我沒學過記賬,不懂那些啊……”

“你隻要原樣抄錄即可,不必明白。”

馮煦忽然發現這年輕人麵露遲疑,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話。好茶還須識人來泡,方得成全。朝廷公派海外留學的一等名額,必為你空出一個,我與盛杏蓀親自作保。”

能得盛、馮兩位朝廷大員擔保,萬國無不可去處。可孫希沒有欣喜,心中浮起些許惱怒。馮煦講了這麽一大通,卻唯獨沒問過孫希自己願意不願意,連個商量的餘地都不留。

可孫希內心掙紮再三,終究沒鼓起抗議的勇氣,隻好起身道:“我再伺候您一盞茶。”馮煦端起茶碗:“不必了。天色已晚,你早點回醫院,免得別人生疑。”

孫希走到正堂外麵,猶豫片刻,轉過身來:“馮大人……倘若賬冊並無問題呢?”

馮煦愣了愣,似乎沒想過這個可能。沉默片刻,老人一拂袖子:“你想辦法取得賬冊便是,其他的不必去管。”

孫希走出別院,外麵的天色如翻倒的墨池,抹去了朗月與明星,把路上的行人裹在一團黑暗之中。蘇州河裏倒還有幾隻小船晃悠,漁燈昏黃,船槳咿呀,隱隱有哭聲、笑聲與吵架聲從各處船篷透出來,喧囂而阻隔,讓情緒一時也莫名煩躁起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水氣,換出肺葉裏的濁氣,然後點燃一根茄力克,叼在嘴裏。霧氣彌漫的蘇州河畔,似又多了一點惶惑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