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

孫希邁出滬寧車站的一瞬間,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一股潮濕冰涼的氣息,像蛇一樣侵入身體。無論是雙排扣毛呢大衣還是蘇格蘭羊絨圍巾,都無法阻攔它的深入。這身衣服足以抵禦冬季京津的凜冽北風,卻擋不住這繞指柔般的綿綿寒意。

孫希暗暗後悔,出發前沒聽南方同學的叮囑:“春寒料峭,凍殺年少。”明明已經是三月中旬了,這上海的倒春寒,居然還這麽冷。

他身旁的一位男性乘客也感受到了寒氣,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大手在嘴邊一抹,拈著濕漉漉的車票遞給檢票員。孫希半是驚恐,半是厭惡地掏出一塊白淨大手帕,裝作也要打噴嚏的樣子,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My godness!”(天哪!)

別人不曉得,他一個北洋醫學堂的優等畢業生可太清楚了,這一記噴嚏,少說也得有幾億個細菌噴吐到空氣中。天曉得裏麵有多少是結核杆菌,有多少是百日咳杆菌?

算了,算了,這裏可是大清國,不是倫敦。孫希自嘲地摸了摸禮帽下麵那根半長不短的假辮子,等前頭那乘客走遠了,這才穿過檢票口,來到站前廣場。

這座滬寧車站是一棟四層的諾曼式洋樓,它那大理石的廊柱拱窗,花崗石的莊嚴外牆,讓孫希突然想起自己當年在英倫的美好時光。

距離那個時候已過去六年了,大清的年號從“光緒”換成了“宣統”,紫禁城裏的統治者從一個老太太換成了小娃娃,而他也長成一個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一米七)的俊朗小夥子,細眼尖頜,不再是當年那個頑劣的小胖子了。

他一出來,小販立刻一擁而上。賣青團的、賣香煙的、賣荷蘭水的、幫薦旅館的,甚至還有舉著大煙膏的。就雜亂程度而言,與北京、天津的車站沒太大區別。不過上海到底是十裏洋場,攤販們見他一身洋裝,迅速改換口音,喊著洋涇浜味的英語:“密斯,滑丁何物由王支。”——孫希聽了半天,才明白是“mister, what thing you want”。

他哭笑不得地亮出文明棍,撥開這些熱情的人,一邊躲避著飛沫撲麵,一邊朝前方甬道走去。那裏被塗黃的木柵欄隔擋開來,隻留一個兩米寬的曲尺形口子。口子外是另外一片小廣場,停滿了黃包車和大大小小的馬車。

孫希掃視一圈,輕而易舉便找到一輛兩輪矮篷小驢車。它太醒目了,單轅上豎著一麵白底紅十字的布旗,一個體格魁梧的車夫斜靠在車旁,正聚精會神地捧著本書在讀。

孫希從懷裏遞出一張信函:“是紅會總醫院的車嗎?我是天津來的醫生,這是介紹信。”車夫把書掛回篷邊,認真讀了一遍介紹信,也不講話,一歪頭,示意上車。

驢車晃晃悠悠地上了路。車夫忽然問了個古怪問題:“先生,你從北邊來,可見過一個左邊嘴角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的人?”

這車夫是關東口音,問題既突兀又含糊,孫希愣了一下,回答說:“沒見過,你可知道名字?”車夫搖搖頭,便不再言語,專心趕車。

孫希蜷坐在車廂裏,一抬頭便看到那本書在眼前晃**。它大約兩百頁厚,書脊用一根棉線抻著,吊在篷頂。封麵用報紙包著書皮,看不出內容,不過看書邊的磨損程度,應該經常翻看。

孫希忽然很好奇:這車夫五大三粗,居然還會讀書?他一時動了慈善之心,開口道:“你讀的什麽書?路上我可以給你講講,這機會可是難得啊!”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翻那書。

車夫急忙一把將書奪下,擱到自己膝蓋上,回身繼續駕車。孫希自討沒趣,悻悻地縮了回去。

經過這麽個尷尬事,兩人一路無話。孫希隻好斜靠在窗邊,朝外麵看去。窗外風景越來越偏僻,也無甚趣味,隻有絲絲冷風滲入車廂。他忍不住回想,自己到底怎麽落得這麽個境地的。

六年之前,十三歲的孫希幹了一件他至今都後悔不已的事。

他在拍發那一封大清加入萬國紅十字會的電報時,以公使館的口氣偷偷添了一句:“俾海外熟稔洋務子弟,操習醫典,以補醫士不敷之狀。”——在海外尋找熟悉當地情形、語言的中國人,接受醫學教育,以補充國內醫生的不足。

這話添得合乎情理,外務部沒發現破綻,直接提交給軍機處。孫希本以為,這樣一來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倫敦學醫。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恰好在同一年,北京的京師大學堂改組,把醫學實業館拆出一個醫學館,急需學生充入。朝廷一紙電報,讓張德彝把遴選的子弟直接送回國來,充實其中。

陰錯陽差之下,孫希隻好百般不情願地從倫敦回到北京,在京師大學堂醫學館就讀。誰知到了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醫學館被裁撤。他被迫轉到北洋醫學堂,今年二月剛剛畢業。

“……真是偷雞唔到蝕摣米,衰到貼地。(偷雞不成蝕把米,倒黴透了。)”孫希低聲抱怨,早知道當年就不去自作聰明發那勞什子電報了。

倒黴的事還在後頭。

畢業之後,孫希本打算尋個機會,去英國繼續深造,不料突然接到張德彝的一封急電。

這急電的內容十分蹊蹺。他讓孫希於三月十六日之前到上海,去一座叫作“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的機構報到。隨電報送來的,還有一張單程車票和一封薦信。

這對孫希來說,不啻晴天霹靂。可張大人手裏握著他的生活費,他毫無反抗之力,隻好牢騷滿腹地踏上去上海的火車。

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這個名字,他略有耳聞,聽說是大清紅十字會捐資所建,剛剛落成不久。這種慈善醫院既無名院血統,也無名醫鎮場,裏麵一群半工半讀的醫科生。在那裏當醫生,沒什麽前途可言,薪資更不值一提。

張大人雖已致仕,腦子不至於糊塗。“他這麽急著讓我去那家破醫院,到底什麽用意?為何不跟我明說呢?”孫希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驢車外麵越發偏僻,兩側是一片片散碎的農田與細河道,房屋漸漸稀疏起來。

“什麽醫院,好遠啊……”孫希的抱怨剛剛一出口,不防驢車突然停下,他腦袋“砰”一聲撞到廂壁上。孫希齜牙咧嘴地探出頭去,正要嗬斥那車夫,視線卻霎時定住了。

在驢車前方的黃土路上,直挺挺地趴著一個人。這人穿著件黑綢長袍,外套琵琶襟馬褂,右手捂住右側脖頸,鮮血順著指縫噗噗地往外流。

一串慌亂的腳印,可以倒追到遠處一百米外的菜田。兩個農夫模樣的漢子在田埂上手執鋤頭鐮刀,遠遠地瞪著,卻沒追過來。很明顯,那兩個農夫砍傷了這人的脖子,這人踉踉蹌蹌逃到大路上求救,一頭撲倒在驢車前麵。

車夫第一時間跳下車去,彎腰去攙那名傷者。孫希急忙大喊道:“別亂動他!”

他一眼就從鮮血湧出的力度判斷出來,傷者是被砍中了右側頸動脈,不知斷了沒有。這是極其凶險的狀況,如果不懂急救貿然搬動,很可能會迅速導致失血性休克甚至死亡。

北洋醫學堂以培養軍醫為主,戰地救護對孫希來說是本行。他大喝一聲:“我是醫生,讓我來處理!”縱身跳下驢車,正要挽起袖子,卻一下子呆住了。

隻見那個車夫毫不猶豫地挪開傷者捂住脖頸的手,用自己的右手迅速補上。他的大拇指微屈,扣及傷口邊緣,朝下方用力推壓下去。說時遲,那時快,原本瘋狂外湧的血流,立刻停止了噴湧。整個過程,隻用了幾秒。

在外行看來,車夫隻是簡單粗暴地一按,但在專業出身的孫希眼裏,這一手極不簡單。

要知道,人的脖頸附近隻有肌肉和軟組織,無處受力。如果頸動脈破裂的話,很難迅速壓迫止血。唯一的辦法,是用外力把傷口往下壓,一直壓到頸椎骨上,靠物理作用阻斷血流。

說起來容易,但搶救者必須在幾秒內摸到傷口的動脈近心端,精準地將其按在第五節頸椎的橫突位置,否則回天乏術。這個操作,就連資深的外科醫生,也不是能輕鬆做到的。

這個車夫在一瞬間做出了正確的也是唯一的選擇,而且果決、精準,沒有一絲慌亂。

“這家夥……怎麽這麽厲害?!”孫希驚歎不已,暗暗猜測他會不會從前是個殺手或老兵,在屍山血海裏磨煉出這一手技能。可車夫那張方臉雖然老成了些,跟自己也就差不多年歲,哪來的經驗?

他想歸想,手裏動作也沒停,掏出那方白淨手帕遞給車夫,順便去檢查其他部位。

好在除了這一處傷勢,傷者的身體沒別的創口。孫希抬起頭,看到那倆農夫已經遠遠地跑掉了。估計他們發現鬧出人命,嚇壞了。

車夫突然沉聲道:“不夠!還有嗎?”

孫希低頭一看,那方手帕已經被血浸飽了,但還有血在繼續外湧。孫希咬了咬牙,把圍巾從脖子上解了下來。

這是蘇格蘭羊絨,上好的止血材料,就是太貴了。可有什麽辦法呢?孫希可是發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總不能見死不救。他一邊心疼,一邊哆嗦著遞給車夫。車夫也覺察到這圍巾價值不菲,看了孫希一眼,似乎在做最後的確定。

孫希痛苦地別過臉去:“別看我了!再看我可要後悔啦!”車夫毫不客氣地把圍巾一團,直接按了上去。

兩人齊心合力,一通施為,勉強止住血。但這隻救得了一時之急,若不及時送醫,傷者還是會死。

“距離這裏最近的醫院是哪裏?”孫希問。

“紅十字會總醫院。”

孫希愣了愣,一甩胳膊:“把他抬上車送到總院!我親自搶救!”

他並不指望一所剛落成的醫院能有多好的條件,但基本手術器材和藥物總有吧。至於外科醫生,孫希自己就是。

“你能行嗎?”車夫狐疑道。

“隻要傷者是按教科書受傷的就沒問題。”

孫希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可惜車夫根本沒聽懂。

兩人合力把傷者抬上驢車。車夫剛剛趕起驢子,卻聽左側一陣生硬的嘎吱聲傳來,輪子從車軸上掉下來,裂開一條大縫,車廂登時朝一側歪斜,差點把孫希和傷者甩下去。

這車輪子是榆木斫出來的,榆木質脆,估計剛才那一下急停,直接把輻條給憋斷了。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驢車眼看是沒法用了,從這裏到醫院還有八九裏路,就算兩個人輪流背得動,這一路顛簸也足以要了傷者性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孫希不由得焦慮起來。每耽擱一秒,傷者的手術條件都會惡化一分。車夫起身道:“總院裏有黃包車,我現在去拉過來,你好好照顧病人。”

“黃包車不行,病人得保持平躺——你們難道沒有救護馬車?”

車夫搖搖頭。

孫希有些失態地大聲道:“連救護馬車都沒有,還開什麽醫院啊?”車夫眉頭一皺,正要開口說什麽,忽然腦袋一偏,似乎聽到什麽聲音由遠及近。

那是一種低沉的隆隆聲。孫希猛地振作起來,他對這聲音太熟悉了,倫敦街頭時常聽到。沒想到在上海邊郊,也能碰到一輛。

“汽車?”

一輛方頭方腦的黑色汽車從遠處飛快地駛來,車後掀起滾滾塵土。這車的樣子有些古怪,居然在木質車架外側裹了一層鐵皮,把長方形的轎廂完全封閉起來,棱角分明,看起來像一隻方形的大閘蟹。

車夫飛跑到路中間拚命揮手。那汽車速度很快,一直衝到車夫麵前一步之隔,方才勉強刹住。車輪揚起一片黃土,登時把對麵的人變成半個土人。

直到這時,孫希才看清車子型號——凱迪拉克的Mode 30,倒吸一口涼氣。這車子在美國也是新款,怎麽上海灘已經有貨了?

而接下來的情形,讓他更為吃驚。

一張俏麗的麵孔,從駕駛座探了出來。這是一個年輕姑娘,頭戴一頂窄邊騎師帽,看起來英姿颯爽。她按著喇叭,不耐煩地衝車夫嚷道:“你怎麽回事?這是汽車,撞一下會死的好嗎!”

車夫站在車前,一動不動:“這裏有一個傷者,能不能搭你的車送去醫院?”女孩聞言一愣,先看向孫希和傷者,然後把視線轉向半傾倒的驢車,視線在那麵白底紅十字的小旗上停留片刻。

孫希本來覺得沒戲,沒想到她一推車門,脆聲道:“上來吧!”

這款車子是雙排座位,但後排很狹窄。孫希與車夫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倒黴鬼抬上後座。孫希想了想,忍痛把自己的毛呢大衣脫下來,墊在座位上,免得車子被血弄汙。

女孩在後視鏡注意到這個小動作,忍不住抬了抬眉。她還沒說話,車夫已毫不客氣地抬起大腳,從後麵爬到副駕駛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股血腥味撲進女孩的鼻子,讓她有點窒息。

“去紅十字會總醫院,就在徐家匯路上,一直往前開。”車夫向前比畫了一下。

“曉得了,正好我今天要去那裏。”女孩說。

她有意讓這個沒禮數的家夥吃點苦頭,掛擋轟油門一氣嗬成。直到車子衝出去時,才出言提醒道:“坐穩!”車夫毫無提防,腦袋“咣”的一下磕到硬車頂上。

女孩嘿嘿一笑,她哢嚓哢嚓連換了數擋,速度霎時又提升一截,箭一般疾馳去了徐家匯方向。孫希和那車夫不得不緊貼座位,生怕被甩出去。

孫希在後排忙著給傷者止血,同時心中犯起了嘀咕。他剛才注意到,車頭掛著一張黑底白字的金屬車牌,印著468三個阿拉伯數字,說明它是租界第四百六十八輛申請牌照的車。這女孩到底什麽來頭?她去那家破醫院做什麽?

他隱隱覺得,張大人安排的這趟差事,大概沒那麽簡單。

過不多時,車子從坑坑窪窪的土路駛上了一條寬闊的硬底馬路,車子愈加快速,不一時便從一座古樸大寺旁邊掠過,引得幾個打水的灰袍僧人起身眺望。

這條大路叫作徐家匯路,位於法租界的西側邊界不遠處,是法國人強行越界修成的。它從靜安寺北邊起始,一直向南延伸到徐家匯那座即將竣工的主教座堂。兩側皆栽種著梧桐,整齊劃一。隻可惜早春三月,光禿禿的樹枝剛剛爬滿綠芽,尚看不見十裏綠蔭。不過枝頭的生機倒是抑製不住,噴薄欲發。

女孩一手把住方向盤,開口問道:“驢車上掛著紅十字會的旗子,你們都是總醫院的人?”

孫希搶著說道:“在下孫希,你可以叫我Thomas,我是今天去總醫院報到的醫生。”他又伸手出去,一拍前麵車夫的肩膀:“他是來接我的院工,你是叫……呃,叫什麽來著?”

“方三響。”車夫簡單地回答了三個字。

“小姐你呢?”

“姚英子。”女孩回答,“跟你一樣,我也是今天來報到的醫生。”

“啊?”孫希吃了一驚。女醫生?這年頭可是罕見。這富家小姐能開得起汽車,怎麽放著清福不享,跑來一個小醫院當醫生?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番,麵容稚嫩,可能比自己還小。這年紀能讀幾年醫科?不會是護理專業吧?可一個富家女去讀護理,豈不荒唐?

一時間無數疑惑盤旋在他心頭。孫希還要再問,忽然姚英子一擺方向盤:“快到了,坐好!”其他兩人還沒來得及調整坐姿,車子加速從大路衝下去,順著下坡從一座幽靜的私家園林大門前飛越而過,然後一個漂亮的甩尾繞過圓形花壇,在一棟建築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棟二層長形小樓,紅瓦坡頂,褐紅磚外牆,以一座羅馬柱式的大門為中軸線,兩側兩層各有十個拱券形的玻璃窗。兩側塔樓的穹隆頂覆著一層綠銅,帶著濃濃的古典主義風格。小樓剛剛落成不久,還散發著一股石炭酸與油漆的氣味。

大門前掛著一塊木牌,上書“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暨醫學堂”。門頂高懸一個木質紅十字,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莊嚴肅穆。

方三響在車子停穩的同時,已推門跳了下去。孫、姚二人以為他急著去叫人,沒想到方三響用手扶住大門旁的羅馬柱,哇的一聲嘔吐起來……

“我知道,這叫Carsickness(暈車)。”孫希有意炫耀,“我在學校裏學過,它是個新疾病,可能跟人的前庭有關係。”姚英子從車上下來,瞪了他一眼:“你病人不管,先寫起病曆來了?”孫希“呃”了一聲,趕緊把注意力放到那個倒黴鬼身上。

這一路奔波下來,傷者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麵色青灰,皮膚隱約有花斑,這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

這家醫院剛剛落成,暫時還未開業。姚英子連續按響喇叭,很快從正門跑出一個身穿長袍馬褂、留著兩撇八字胡的胖子。這胖子腮下兩團肥肉,一動起來顫巍巍的,把眼角和臉頰往下扯,扯成一尊笑麵佛。

“我是院務主任曹渡,你這是……”胖子官威還沒擺足,就被眼前的狀況嚇了一跳。孫希把介紹信往他身上一扔:“我是今天報到的醫生,路上遇到一個傷者,需要緊急手術。擔架呢?割症室在哪兒?”

“傷者?手術?”曹主任還在發蒙,不防孫希把他一下推開,徑直往裏闖去。曹主任的大鼻子霎時泛紅:“你……你……你太沒規矩了!還沒辦理入院手……”

一隻纖纖細手搭在他肩上,曹主任一回頭,看到姚英子站在台階上:“曹叔叔,人命關天,先搶救吧。”

“姚小……姚醫生,他是你朋友?”曹主任的氣焰頓時下去了幾分,“可咱們醫院還沒正式開業,柯師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醫士都不在,這事情可難辦。”

這幾個聽名字就知道,都是洋人。姚英子一臉好奇:“那個孫希也是外科醫生,不妨看看他的本事。”

曹主任俯身從地上撿起來介紹信,撇了撇嘴:“北洋醫學堂?那兒畢業的學生,怎麽好做手術主刀呢?”姚英子道:“紅十字會的宗旨是救死扶傷,第一個病人送過來就拒之門外,傳出去名聲可不好。”

“可明天就是落成典禮,萬一弄出人命來,我跟沈先生不好交代呀……”

“您放心,出了事,沈伯伯那邊我去解釋。”姚英子仰望著頭頂那個巨大的紅十字,語氣感慨,“醫生以救人為天職,總不能再把病人扔出去吧?”

曹渡知道這姑娘惹不起,隻得唉聲歎氣著,叫幾個院工過來幫忙抬人。而這邊孫希已經衝進了割症室,環顧一圈,頗為驚喜。

這是一座嚴格按英式標準修建的房間,冷熱水槽、升降台、滅菌蒸汽台一應俱全,天花板上吊著觀察鏡,角落裏居然還有一台德爾格牌的魯斯麻醉機。在另外一個角落的木架子上,一排純棉質地的手術衣整整齊齊地掛著,旁邊還擱著兩摞口罩和國內罕見的橡膠手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石炭酸特有的臭味。

“這家醫院真舍得下本啊!”孫希嘖嘖稱讚,雙眼放光。

若按部就班從實習醫生做起,自己不知多久才有資格主刀,現在機緣巧合,可以放手施為,孫希的興奮超過了焦慮,如同一位初上戰場的年輕將軍。

割症室的彈簧門咚的一聲被撞開了,幾個院工把擔架送進來。孫希迅速檢查了一下傷者狀況,已經顯現出失溫征兆,連忙直接把他抬上手術台,剪開上身衣物。

“我馬上進行手部消毒。誰去測量一下血壓?還有,把麻醉機打開,檢查一下氯仿罐的存量。羊腸線、止血紗布和縫合器械都準備好。”

孫希吩咐了幾句,打開水槽開始洗手,一回頭,發現院工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沒人動彈。他歎了口氣,這些人當然聽不懂這些指示,他需要至少一個專業護士和助手。

“方三響跑哪去了?”他心裏閃過一個人。同樣是院工,那個人應該靠譜多了。

這時旁邊的一個水龍頭被擰開,另外一雙手伸到水下嘩嘩地洗起來。孫希側眼一看,居然是姚英子。她此時也換上手術服和口罩,隻露出一雙忽閃的大眼睛。

“你學什麽科的?”

“婦幼、外科、內科、護理、傳染病都學過一點,到底哪個當主科我還沒想好。”

孫希吹了聲口哨:“哪家學校這麽厲害,什麽都教?”

姚英子拿起一塊肥皂,細細蹭著手指:“我是上海女子中西醫學院畢業——聽過嗎?”

孫希搖搖頭,姚英子聳聳鼻子:“哼,我就知道。張校長說得對,你們男人壓根連想都不會去想,女人也能做醫生。”

“等等,我剛從北邊過來,是真的不知道啊!”孫希叫起屈來。

“現在知道了?”

“醫生看重的是醫術,不是性別。你夠不夠格,等一會兒就知道了。”

兩人鬥嘴歸鬥嘴,手裏的動作一點沒耽誤,很快消毒完畢,開始最後的術前準備。

不幸中的萬幸,這名傷者隻是動脈破裂,而不是斷裂,端口缺損不大。孫希決定直接縫合動脈。這個手術難度不算大,但動作一定要快,因為這裏沒有輸血設備,傷者隻能靠自己的血量支撐。

孫希簡明扼要地把手術要點講給姚英子聽,讓她把一台厄蘭格血壓計裹在傷者手臂上,監控血壓。這個容易,但那台麻醉機可就沒那麽好操作了,孫希也隻粗略知道一點流程而已。

他正努力回憶著手冊上的細節,卻忽然聽到有低沉的嗡嗡聲。一抬頭,姚英子已經打開了麻醉機,活塞啪嘰啪嘰地運轉起來。

“你……不要亂動!”

姚英子聽都沒聽,熟練地依次擰開氯仿罐的通路閥門、節流閥和計量閥,然後連通麻醉機的負壓腔——她連汽車都能擺弄明白,在機械方麵沒幾個男人有資格來教訓她。

孫希看得啞口無言,隻好任她施為。

很快麻醉機便處於工作狀態。孫希計算了一下用量,讓姚英子有節奏地把氯仿泵入傷者鼻孔。過了一分鍾,孫希用鈍頭竹簽子劃了一下大腿內側,摸了摸,傷者的提睾肌沒有反應,說明麻醉已經見效。

病人無法輸血,所以時間是一個極關鍵的要素。兩人必須在確保傷者不會大出血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手術。

姚英子上過解剖課,也觀摩過真正的手術,但自己上手操持還是第一次。她一邊要不停擠壓氣球,匯報血壓讀數,一邊要準備鹽水噴壺,隨時清洗傷口,還得傳遞不同型號的手術器械。千頭萬緒一起湧來,讓她有些慌亂,連麵對血腥的緊張都忘了。

最過分的是,那家夥居然還偶爾把頭伸過來,用命令的語氣說:“擦汗!”

姚英子之所以沒當場發作,一半原因是割症室裏飄散著淡淡的碘酊味,她每次聞到,火氣都會平複;另一半原因是站在手術台旁的孫希,與剛才的輕佻樣子判若兩人。他凝神專注,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隻剩下眼前的傷者。

姚英子咬了咬嘴唇,決定術後再算這筆賬,然後伸手過去,輕輕把汗水從他額頭上拭去。

孫希可不知她的內心活動,他正透過手術放大鏡,專注觀察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他有條不紊地撥開皮肉,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找到動脈位置。那一雙手握著手術刀與鑷子,靈巧地舞動著,有如蘇州的繡娘,無論是分離血管斷端,還是剝除外膜,都顯得遊刃有餘。

破裂的血管很快被縫合到了一塊,針腳簡潔,裂口對合緊密。姚英子觀看過幾次手術,知道孫希結紮得很漂亮。

“我剛才用的是三定點連續縫合法,這是卡雷爾血管吻合術的核心。你瞧,你得在血管的圓徑上定出距離相等的三個點——你可以理解為等邊三角形,從這三點縫綴,可以確保血管平滑通暢,不滲漏……來,擦汗!”

孫希一邊動著手,一邊還有餘力給姚英子解說。

講得沒問題,可這人的語氣裏,總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討厭氣息。姚英子忽然發現,他的額頭上其實沒什麽汗。本來嘛,三月份的上海陰冷濕潤,屋子裏也沒生爐子,哪會有那麽多汗?

他是故意的?!

姚英子一時有些惱怒,她正要扔下紗布發作,不經意看到血壓計的水銀柱突然躍動了一下,心髒猛跳。那根剛剛縫合的動脈,似乎在微微搏動,傷者的下肢也有了抽搐反應。

“不好!動脈**!”孫希麵色一變。

他沒有病人的資料,所以在麻醉時隻能憑直覺決定分量。孫希不確定,這個**是因為麻藥失效的疼痛引發,還是長時間阻斷血管所致,也許是傷者被手術誘發的舊疾?

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會對剛縫合好的頸動脈造成滅頂之災。

怎麽辦?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結紮血管?不行,那會形成血栓!先處理**?可傷者失血太多,絕不能再拖延下去……許多想法湧入孫希的腦中,可它們彼此糾纏,互為因果,牽一發而動全身。

每一種情況,教科書上都有應對辦法,可從來沒講過糾纏到一塊該怎麽辦。

姚英子看到孫希的雙手停在那裏一動不動,這一次,一滴汗珠真切地浮現在他額頭上。她驚慌地又看了一眼血壓讀數,高聲報出,可孫希還是沒反應。姚英子知道不太妙,可她隻能盯著血壓計幹著急。

“孫希,你別愣著,快想想辦法呀!”她喊著,嗓子變得嘶啞。

說來也怪,姚英子和這個傷者素不相識。可在割症室裏,看著對方的體溫慢慢降低,她卻湧現出一種失去至親的焦慮和挫敗。

咣的一聲,割症室的大門又一次被撞開。兩人同時回頭,看到方三響闖了進來。

他沒從暈車中徹底恢複,一張寬臉比剛換好的手術服還白。孫希見他來了,眼睛一亮,這個院工肯定熟悉醫院情況。

“這裏的藥房有硫酸鎂嗎?硝酸甘油也可以!”孫希急切問道,這些都是擴張血管的藥物,他覺得方三響肯定知道。

“沒有。傷者咋樣了?”方三響走近手術台。

“血管**。”孫希讓開身子,給他看那根**出來的動脈。方三響觀察一陣,低頭想了想,沉聲道:“先穩住!”然後轉身匆匆離開。

孫、姚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孫希別無選擇,隻好用麻醉機一點點釋放氯仿,希望能緩和一下。

好在煎熬隻持續了幾分鍾。方三響又匆匆回到了割症室,這次他的手裏多了一把煙槍。這煙槍是木杆銅嘴,嵌著個爪棱形的煙葫蘆口,口上粘著一團黑漆漆的熟煙膏——看著像從哪個抽到一半的煙鬼手裏搶來的。

方三響拿出一盞酒精燈來,反複熏烤葫蘆口。這煙槍之前剛被人用過,那團熟煙膏很快便被熬成一團稀泥糊糊,咕嘟咕嘟冒著泡泡,有刺鼻的味道彌散出來。

他是煙癮犯了?居然還拿進割症室裏抽?

姚英子眉頭一挑,正要嗬斥,卻見方三響一邊給手部消毒,一邊抬頭道:“拿十塊紗布來,一半拿溫鹽水泡一下,一半給孫希。”姚英子莫名其妙,可這個院工似乎胸有成竹的樣子,姑且死馬當活馬醫吧。

熱水和鹽水都是現成的,姚英子忙著去泡紗布。方三響對孫希道:“你捧好這五塊,仔細接著。”說罷把煙槍倒轉過來,半流質的熟煙膏湯子滴落下來,很快把下方的紗布浸成了濃鬱的棕黑色。

“你想要幹嗎?”孫希很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