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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雨一直下個不停。灰蒙蒙的,裹挾著寒意,郊外遠山在雨幕中如同洇開的畫。

李川呆呆地站立,看著棺木被埋進土裏。周圍都是撐黑傘的人,遠近錯落,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他扔開傘,上前把花束放到棺木上,拿起鐵鍬,將土鏟下。很快棺蓋就被濕土掩住了。

“節哀。”親友們陸續離開,路過他身邊時輕聲寬慰。

李川麵無表情,雨水從發際流下。他站在雨中,有些人勸了他,他不理會,那些人便走了。最後,隻有研究所所長老陳留下了,拍拍李川的肩膀,說:“既然人都走了,就盡早恢複過來吧,所裏還需要你。”

“是我……”

老陳一愣,雨聲淅淅瀝瀝,他沒有聽清楚李川的話,“你說什麽?”

“是我害死了她……”李川嘴唇翕動,雨水便從臉頰流到最裏,“如果我不賭氣離開,她就不會死了。警察說她是因為工作壓力大,加上找不到我,心裏慌張而自殺的。”

“是麽?我印象中,憐草沒有那麽脆弱啊。”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如果我不離開,那她現在還是活生生的,會笑,笑跳,會拍照……”

老陳歎息一聲,說:“唉,節哀吧,有些事不是後悔就能挽回的。”說完,他撐著傘,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了墓園。

李川依舊看著墓碑,臉上縱橫著水流,不知是雨還是淚。

回到家,李川脫了濕衣服,在浴室裏泡著。

家裏冷清安寂,腳步聲空****地回響著。要是往常,憐草肯定會皺著眉,大呼小叫地把濕衣服撿起來放進洗衣桶,然後一邊埋怨他不講衛生一邊幫他試水溫。但現在,屋子如同一座墳墓,埋葬著傷心欲絕的人。

他慢慢下滑,整個身體淹沒進水裏。視線光怪陸離,呼吸漸漸困難,他的手開始顫抖,但努力抓著浴缸壁,不讓自己冒出水麵。

“嘩啦”,最終,他還是放了手,露出頭,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後,他捂著臉,無聲哽咽。

那天在警局,警察把憐草自殺的消息告訴他,他不敢相信,發瘋般撲向那個警察。周圍的人立刻圍上來,按住了他,每個人都使出了全力,他動憚不得。他沙啞著喉嚨幹嚎。

警察們不為所動,直到他安靜下來才鬆手。

“你這樣沒用的,回去處理後事吧。”一個老警察抽著煙,“世界上每天死那麽多人,多一個少一個,其實沒什麽要緊的。”

李川喉嚨已啞,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休息了很久,警察揮揮手,讓他回家去。他緩緩轉身,臉上布滿淚痕,每走一步都費了很大的勁。

“等等,”老警察抽完煙,吐了口唾沫,裂嘴笑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他表情木然地站住。

“你老婆肚子裏有你的孩子,三個多月了……”

這是最致命的一擊。

一周後,李川回到了研究所。同事都知道他的事情,沒人說話,整個所裏彌漫著哀切的氣氛。

李川無精打采地坐在實驗室裏,周圍的器皿和儀器顯得冷冰冰的,顯示屏上的圖線也變得陌生。他搖搖頭,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開始著手處理實驗數據。

他的研究方向是植物的情感分析。這個觀點在很久以前被印度科學家賈加迪什·錢德拉·玻色提出過,他通過大量試驗,證實植物和動物組織的電應激性在功能方麵的相似之處,從而得出動物和植物之間存在並行性的結論,爾後演化成植物也有意識的觀點。但不久之後,另一派觀點認為,植物沒有大腦和神經係統,一些植物的適應能力看上去充滿智慧,其實也隻是對外界刺激的反應而已。在植物王國中,找不到任何一種複雜程度能與昆蟲甚至蠕蟲神經係統相近的解剖結構,更談不上同能夠應付各種錯綜複雜事物的高級靈長類動物大腦皮層相比了。

但李川在攻讀植物學時,越來越察覺植物的反應已經體現出了智能。所以到研究院後,他執著地選擇了這個課題,並且多年如一日地鑽研。

他埋頭分析,畫圖表,記錄生長數據,等直起腰舒口氣時,已經七點多了。下班時有幾個同事想過來叫他,都被老陳製止了,現在,整個實驗室裏就他一人。

關了燈,實驗室的儀器顯示燈次第滅掉,黑暗籠罩。他走出去,在附近吃了東西,然後便無所事事地在城市裏逛著。

他不想回家。家裏有太多觸目傷情的東西,一桌一簾,一碗一床,都殘留著憐草的痕跡。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身側車燈來往如梭,劃出一道道流光。歌舞廳裏傳來年輕男女的歡呼,四周高樓流光溢彩,這個城市徹夜不眠,如此熱鬧。

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回過神,看著眼前的建築,不禁苦笑——原來不自覺間,又走回了家裏。或許,這裏才是唯一能接納他的地方。

進屋洗漱完,他睡不著,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盒子,裏麵擺放著幾根長發。這是他以前替憐草梳頭,手法拙劣,被梳子扯下來的。憐草每次都忍著疼,但梳完後,都罰他把頭發收集起來。

看著斷發,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臉上苦澀又甜蜜。

“咚咚咚……”

李川嚇了一跳,揉揉眼睛,疑惑地抬頭——這個時候,誰會來打擾自己?

“咚咚咚”,敲門聲又響了。

李川皺著眉,走到門前,在貓眼裏,他看到了小區保安小王的臉。“這麽晚了,有事嗎?”他打開門,問道。

小王的臉色有點緊張,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才走進屋。他把門關上,趴在門後聽了一會兒,確定無人,才小聲道:“我過來,是跟你說點事。”

“你說吧。”李川對他剛才的舉動很不解,加上被擾了清淨,語氣中帶著不悅。

“你太太死的那天,我……”小王頓了頓,咬牙說,“我看到那個男人進來了。”

“哪個男人?”

“就是經常開寶馬的那個。他把車停在小區外,自己進來,上了你家。不到中午就走了,然後晚上就傳出了你太太自殺的消息。警察來查的時候,我說了這個,但他們說已經知道了,讓我不要跟別人說。還有,我心裏沒底,就查了查監控錄像,但那天中午的錄像不見了……經理說是硬盤出錯,說那天沒有異常,是我記錯了,沒有外人進你家……”

李川的手一陣發抖,他用另一隻手按住。發抖像是會傳染,他整個人都陷入了戰栗當中。

“但是我不可能記錯的。那個男人走的時候,還衝我笑了一下,那種很怪的笑,看上去溫暖和善,但又讓人不寒而栗……我忍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跟你說一下,畢竟人命關天。”

李川沉默了很久,從嘴裏擠出幾個字:“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從沒見過……我能告訴你的已經全說了,剩下的,你自己處理吧。”小王轉身要離開,在門口時突然停下了,說,“對了,你讓我留意過那麽多次,我能背出他的車牌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