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15年一月 吳夢妍死前五個月

吳夢妍約我見麵的那天,也下著雨。不過在一月初,雨細且涼,灰蒙蒙,像蜘蛛吐出的絲,綿密地籠罩了這所學校。

我按著吳夢妍給的地址,到了學校微機房五樓的活動室。門外站著幾個學生,正在布置場景,一條橫幅掛在前邊,上麵寫著“C大科幻協會”的字樣。

我想起來了,今天是元旦,學校裏的社團都在舉辦晚會。隻是,我又不是會員,吳夢妍叫我來這裏做什麽?

我掏出手機,打開吳夢妍昨天給我發的信息,沒錯,是這裏。

昨天是年末,教授難得地放了我一天假。天氣冷而陰沉,我在宿舍裏宅了一天。到了晚上,我登上網,打開學院的群,群成員一欄裏,在線的全是男生。我點住鼠標往下拉,吳夢妍的頭像躍入眼簾,灰色的,掩在一大群男生名字中間。

看著她的頭像,我的手指停下了。我已經過了討學妹歡心的年齡,但有件事一直很好奇,猶豫幾下後,我連擊左鍵,彈出臨時對話框。

“你為什麽要選物理學院?”打完這行字,我按下enter鍵。

對話框靜默著。

半分鍾後,我無奈地笑了笑,點了對話框的右上角。正準備關機休息,“滴滴”,一個消息彈出來。是吳夢妍,她的頭像亮了,頭像下,是一行端正娟秀的楷字體。

“那學長怎麽會選物理呢?”

“我爸爸都是中學物理教師,從小我看得最多的,就是物理方麵的雜誌。子承父業吧,所有的學科中,我隻對物理感興趣。”

“如果學長明天晚上有時間,去一個地方吧?到時候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麽選物理學院了。”

正想著,吳夢妍從活動室裏走出來,笑著說:“學長真來了!我還以為你晚上去約會,不能來了呢。”

“我怎麽會有約會呢?平常跟我打交道的女性,可能就隻有居裏夫人、麗莎·藍道爾和吳健雄這些人了。”我撓撓頭,看看四周,“你叫我到這裏來幹什麽?”

很快,我就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來參加晚會的人不多,活動室布置完了,也隻有不到二十人。

但晚會的節目讓我大吃一驚——沒有歌舞,關了手機,十幾人圍坐一圈。唯一的節目是聊天,內容都與科幻有關。我不看小說,很多地方不了解,但能感受到他們的熱情。一個男生說到某個科幻名篇時,激動得渾身顫抖:“地球在荒涼的宇宙中流浪,太陽遺棄了她,人類不得不放棄地麵的家園,躲到地底。孤獨的流浪持續了幾百年……這篇文章我看了不下幾十遍,但每看一次,仍會被它的宏大想象和悲憫情懷所感動!”

其餘人紛紛鼓掌。坐我右邊的是個戴眼鏡的女生,提到一篇叫《傷心者》的小說時,她竟流下了淚水,眼睛和眼鏡都閃著細碎的光。

眼前的景象讓我震撼。這是一種久違的**,在漫長的鑽研中,已經從我身上褪去了。我猛然發現,這麽多年,我居然從未和別人談論過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女生講完,就輪到我了。我有些窘迫地看著左邊的吳夢妍,她小聲說:“你隨便說什麽……你就講自己的專業知識吧。”

於是,在幾十道目光中,我講述了量子鏡麵的理論和研究過程。外專業的人可能聽不懂,但對於前沿科技,以及王教授十數年如一日的鑽研,他們還是產生了共鳴。

晚會結束時,協會會長讓吳夢妍彈一曲,她欣然點頭,抱著吉他,彈唱合吟。旋律很熟悉,我記得,還是那首《紅岸1979》。旁邊有人低聲告訴我,這首歌是根據另一部有名的科幻小說改寫的。

歌曲唱罷,眾人散盡,吳夢妍和我一同離開。在路上,她說:“現在你能明白我為什麽選物理專業了吧?”

我點點頭,“是因為科幻?”

“嗯,我小時候身子弱,總是躺在病**,隻有靠看書來打發時間。我最喜歡的,就是科幻小說,那裏麵描寫的宇宙星空,過去未來,都很迷人。”說到這裏,她低下頭,劉海垂下,遮住了她的前額,“你不要取笑我,喜歡這種胡思亂想的女生確實不多……”

我連忙擺手,“不不不,真的沒有!我覺得……”我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語,“我覺得挺好。有的女生喜歡化妝,有的喜歡唱歌舞蹈,都還好……但喜歡科幻,肯定不是壞事。挺好的,挺好。”

她笑了起來,可能是為了緩解我的窘迫,繼續說:“後來病好了,這種愛好卻丟不開了。物理學是最貼近科幻的學科,所以,選專業的時候,我就沒有考慮其他的了。那天,在實驗室裏看到鏡麵空間衍生儀時,我很感動。我隻是喜歡那種天馬行空的幻想,而學長和王教授,才是真正能夠把想象變成現實的人。”

我摸摸鼻子,不知說什麽好。冷雨從夜幕飄落,我們沒有打傘,雨絲貼在臉上滲進頭發裏,像足肢冰涼的蝴蝶遊曳而過。

“對了,快放寒假了,學長要回家的吧?”

“應該不會回去吧……”我歎了口氣,“院長逼教授拿成果出來,說實驗已經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和上百萬經費了,再不宣布成績,不好向學校交代。其實教授提出理論並且把配套儀器研製出來,已經很了不起了,許多偉大的理論,都是在提出幾百年後才有使用價值的。不過,院長也沒有辦法,文件工作並不比我們做實驗輕鬆。”

“你今年肯定很辛苦了,”吳夢妍沉吟一下,猛然把頭抬起來,露出笑容,“那我過年時給你寄一些特產過來,我家在自貢,美味的食物很多……”

她後麵說的話我都沒有聽清楚。因為那一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張在夜雨中綻放如白百合的笑臉上。

除夕那天,吳夢妍的包裹寄到了實驗室。

裏麵東西很多,有香辣醬、鴨唇、燕窩絲,還有芙蓉蛋。最讓我高興的是,我在裏麵看到了一盒包裝完好的牛肚火鍋。

教授一直在旁邊看著,問:“是你女朋友給你寄來的?”

“不是,我沒有女朋友,是個……”我猶豫了一下,“是個朋友。”接著,我吞吞吐吐地說了我和吳夢妍的認識。

“你對她很有好感吧。唉,這一年半來,真是辛苦你了。我以前也帶研究生,但他們都吃不消,申請換導師。隻有你,甘願連過年都做實驗。現在院長在逼成果,不然就停實驗室的經費。我們辛苦一下,等出了成果,我給你放長假,讓你去追她。雖然那個李川在追,但我依我看,你的機會更大!”

教授的話有些動情。我鼻子一酸,連忙吸氣,笑著說:“別光說了,我們先把實驗停一下,燉了這個牛肚火鍋吧?”

這個年,我是和教授一起過的,我們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還喝了不少酒。教授醉醺醺地躺在宿舍的地板上,記憶裏,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