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15年九月 吳夢妍死後三個月

聽完我的訴說,教授終於低下了頭,瘦弱的肩膀微微顫動。

“你說的,都沒有錯。我那時候被發布會擾亂了心緒,一心隻想找出穩固通道的辦法,或者把發布會往後拖。”教授終於開口了,聲音悶悶的,“那晚,我突然想到,要是建立生物意識通道,像量子通信那樣,說不定超空間控製會脫胎換骨。但第二天就是發布會了,來不及找誌願者來實驗……就在那時候,那個小姑娘突然就出現在我麵前了,就像上天特意安排的一樣,我……我被迷住了心竅,我怕她不肯答應,就騙她……”

文蕾鼻子噴出一口氣,說:“這些都不能成為你的借口。女學生出了事,你應該立刻把她送到醫院,說不定還能救活。但你接下來,還把另一個學生也擊昏了,對他進行了鏡……那叫什麽來著,哦,鏡麵投射。然後,你用你的技術,控製了他,讓他承認殺人。這些行為的後果,你一個教授,不可能不知道吧?”

“嗯,我知道。但我心裏隻裝著我的實驗,我想,要是讓那個男學生背下黑鍋,一來我能免脫譴責,二來,實驗室發生命案,那發布會就要取消,我就有更多的時間來把意識通道鑽研透……我聽你說過那對男女學生之間的事情,就在男生身上編了程序,隻要有人問他,就說那段凶殺的經過……”這些秘密在他心裏藏了三個月,如利劍毒刺,每次想起就會紮人。教授現在一口氣說出來,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麵,“我隻想把我的理論驗證出來,我為了它,花了十幾年,我沒有妻子沒有家庭。當他們威脅我說要關閉我的實驗時,我就失去了理智……”

我默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我對教授竟恨不起來,反倒是感到深切的悲哀。那些埋首研究的日子,寒夜漫漫,十數年光陰如白駒般在試驗台上駛過。教授在漫長的鑽研中,白了頭,駝了腰,什麽都沒得到。

如果換成我,會不會做相同的決定呢?

“這些話,留著對法官說吧,他或許會因為這個給你減刑。”文蕾看著教授,“我們是為另一件事來的——那個被你投影進鏡麵空間的女孩子,有沒有辦法複活?”

我點點頭,說:“救活吳夢妍,對你的減刑也很有幫助。”

對於這個問題,教授沒有遲疑,重重地點頭:“是有辦法的。本來人死了是不能複生的,何況她的屍體已經被火化,但——但是她所有的信息都被複製進量子空間了!你把我帶到實驗室裏,我就有辦法把她救活!”

我們把衍生儀搬回實驗室,布置得跟以前一樣。教授摩挲著試驗台,眼角泛淚,神情淒艾。

文蕾咳了兩聲,示意教授開始幹活。教授回過神,走到衍生儀前,正要開始,又轉過頭來說:“做實驗的時候,無關人員不要在場。我不能被幹擾。”

文蕾正要說話,我攔住了他,低聲說:“教授是這樣的脾氣。你們去外麵等吧,這裏隻有一個出口,他也逃不了。”文蕾終歸還是給了我這個麵子,點點頭,走到外麵抽煙去了。

教授打開儀器,邊按鍵邊說:“鏡麵空間保存了那個女生的全部信息,相當於她生活在那個空間裏。你要做的,是利用兩邊空間的張力,獲得能量,然後在現實空間裏找到原材料,使她被重構。這聽上去幾乎不可能,但利用鏡麵空間,是可行的,量子糾纏態會幫你很多忙。還有一些具體的做法,我已經記載成文檔了,放在我的電腦裏,沒有密碼,你可以找到。”

我生怕漏過一個字,聚精會神地聽,教授說完了之後才覺出不對,愕然問道:“我要做的?難道不是教授你來做嗎?”

“不,”教授轉過頭,衝我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減不減刑對我來說不重要,隻要一天不做實驗,我就活不下去。現實世界不適合我了,我想,或許那個空間會接納我……”

我這才看到,教授雙手已經緊緊握住了紅綠接口,而他的拳頭,正對著儀器的按鍵。該死,我剛才竟然沒有看到教授是在開啟投射程序!

“您別衝動,把接口給我。你的學識對量子物理很重要,我們仍然需要您。您隻要等幾年就好了,到時候出來了,我還給您當副手。”我說著,小心翼翼地靠近教授。

“嗬嗬,其實研究鏡麵空間這麽久了,我還從來不知道它的樣子。我為它奉獻了十幾年,現在,是該去瞧瞧了。”教授的眼神很溫柔,仿佛衍生儀是他闊別已久的情人。他說著,拳頭下壓,猛烈的滋滋聲響起,整個衍生儀左右晃動。

這是最大功率的投射程序,就算成功把教授投影進去了,在現實空間裏,他的身體也受不了那樣強烈的電流。在熾烈的光暈中,我看到教授綻開了笑容,那是真正的笑。他用最後的力氣說:“別……別救我出來……”

教授的文檔裏詳細記錄了救活吳夢妍的原理和步驟,裏麵涉及到了很多物理學科以外的知識,例如生物學和化學技術。想來,雖然教授親手陷害了李川,但在暗地裏,也在拚命尋找贖罪的辦法。

我徹夜不眠地看著,裏麵提到的很多觀點都很新穎,甚至於天馬行空。

每每看累了揉按眼睛之時,我都感慨教授的博學與聰明,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他一定能躋身世界頂級物理學家的行列。隻是,他現在已經在另一個空間了,正在見證著他為之努力一生的科學奇跡。

兩個月後,我已經大概了解了複活吳夢妍的過程。不過這個辦法雖然看上去可行,但終究隻是教授的猜測,能不能成功,誰都不敢保證。

學校很關注救活吳夢妍的事情,我把教授的辦法整理成冊之後,交給了院長。當天下午,他找到我,說:“就這麽辦吧……就算不成,也盡了人事。”院長也老了很多,這次事故,他不但受了批評,更失去了一個同窗摯友。

學校指派了很多專家來配合我,市醫院也積極籌集材料,連電力局也答應斷電一天,將所有的能源都用在複活實驗上。

那天下著小雨,雨水舔著窗戶,沙沙地響。我站在窗前,隔著雨痕流過的玻璃,看到城市被浸在一片雨霧蒙蒙中。幾隻鴿子呼啦啦竄出來,被雨水打濕了翅膀,但仍振翅飛過街道,飛進了雨霧中。更遠處,高聳的建築沉默著,像站在雨中的巨人,任憑雨淋風吹而不發一言……這是我們所熟悉的世界,但在另一個空間裏,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番煙水朦朧的景象呢?

醫生碰了碰我的後背,將我的思緒拉回來,小聲問道:“都準備好了,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我甩甩頭,趕走遐思,那個世界太遙遠,要珍惜的,終究是眼前。

“開始吧。”我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