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秘境潛影

日落之後,夜幕籠罩大地,銀河橫貫蒼穹,璀璨星光被稀薄的大氣揉碎了,為紅褐色的星球披上一層暗藍色的麵紗。天空高懸兩顆明星—火衛二和火衛一,是驚慌,也是恐懼。

地表之下,VM把自己接入地行車的中央控製係統,驅車帶著唐懷瑟和伊麗莎白一路北行,來到吉爾摩與福爾圖娜福地的交界處。此地對應地表之上正是古謝夫隕石坑附近的哥倫比亞丘陵。

“我已經和大麥·約翰說好了,”VM不厭其煩地囉唆道,“無論事成與否,你們都不能再拿這件事威脅我。”

“當然,你已經盡力了。”唐懷瑟遲疑道,“不過,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說動那人。”

“那是你們的事了,反正我做到了你們要我做的事。”VM不滿地說道。它哼哼唧唧地動了動方向盤,把地行車停在一處施工到一半的建築工地外。

時值半夜三更,工地上空曠寂寥,無人徘徊,零零散散幾台自動販賣機正在遠處的居民區待機,就連機械建築工也為了不影響附近居民睡眠而進入休眠模式。

唐懷瑟和伊麗莎白下了車,跟在VM身後上了施工現場臨時搭建的升降梯。

夜深人靜,在一片深沉而浩渺的靜謐中,唯有升降梯在無限攀升中發出一陣陣低沉的若有若無的哀歎。

一個男人在高處等待著他們。

這是一個上了歲數的老人,老態龍鍾、雞皮鶴發,蒼老的臉龐上堆滿褶皺,深色的老人斑爬滿了那枯瘦如柴的雙手。老人有著地球人的身材,卻形容枯槁,瘦得幾乎不成人樣,仿佛瀕死的靈魂行將就木,隻差一步就可躺進棺材。

唐懷瑟感到震驚,因為他認出了此人—大衛·沃爾德倫,泰隆-沃爾德倫辛迪加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第一批聯合火星企業對抗星際聯邦的參與者。外界多有傳聞大衛·沃爾德倫正躺在昂貴的醫療器械中苟延殘喘,每個人都以為這個老人將隨著舊時代的遠去而不可避免滑向死亡的深淵,可此時此刻,大衛·沃爾德倫卻一個人出現在這裏,沒有護衛,沒有保鏢,仍帶著當初白手起家之時那一分膽色。

“VM,你出賣我們,”伊麗莎白緊張地抓住唐懷瑟的臂膀,衝著那台自動販賣機恨聲說道,“你竟把我們賣給了泰隆-沃爾德倫?你這該死的機器。”

“我沒有,”VM不滿地叫嚷道,“你麵前的人真的就是大麥·約翰!如果我真想這麽做,早把你們帶進火星警方的陷阱而不是這荒涼的不毛之地了。在這兒等著,我去通報。”它邁著小短腿朝著老人跑去,片刻後,黑夜中響起若有若無的交談聲。

“這麽說,大衛·沃爾德倫就是sDirit的幕後製造商?”唐懷瑟局促不安地看向麵前這位垂垂老矣的傳奇人物,“可是,為什麽?您大可以直接光明正大地製造並銷售—”

“也許是分配利潤不均?”伊麗莎白小聲回答道,“這些年來辛迪加內各企業在爭奪產品銷售和原料分配份額上競爭愈發激烈,或許,沃爾德倫家族早就有意擺脫整個組織。”她迅捷而警惕地掃了一眼高樓之外,“絕大部分人已經擁有了時空釣竿和黑洞魔方,sDirit絕對是一種極具市場衝擊力的新產品。一切都必須通過總辦事處,沃爾德倫家族如果仍處於這個龐大的聯合體之下,就無法獨立銷售商品和采購原料。”

大衛·沃爾德倫還在和VM交談。時不時地,他投來平靜的一瞥,沒有上前,沒有說話,唯有那對渾濁昏黃的瞳孔偶爾閃過一絲智慧的光。

“可是,”唐懷瑟大失所望,愁眉不展地說,“如果製造商本身就是沃爾德倫家族,那麽我們的任務不就已經失敗了嗎?我們不可能從他這兒得到配方,就像這世界上沒人能從可口可樂公司那兒得到配方。”

“這倒未必,沃爾德倫一手參與打造的火星辛迪加已然成了一座圍城,裏麵的人出不來,外麵的人進不去。如果大衛·沃爾德倫試圖擺脫組織,打破這種局麵,就必須借助強大的外力。”

“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唐懷瑟摩挲著下巴,思忖道,“蘭德爾等人要的看似是配方,實際上卻是一次經濟複蘇機會。也許,地球方麵沒辦法從大衛·沃爾德倫那兒得到配方,卻能協助對方在地球建立新公司,將沃爾德倫家族納入地球經濟體係。”他笑了笑,“沃爾德倫得到自主生產和銷售的機會,星際聯邦則坐享稅收之利,這是一次合作共贏的機會。”

恰在此時,VM離開大衛·沃爾德倫,回到他們身邊。“好了,大麥·約翰同意和你們交談。”它飛快地說道,“不過,對方隻願意給你們十分鍾的時間。十分鍾內,你們要搞定一切,如果你們做不到,那可和我無關。”

“事實上,就在剛剛,我覺得我們已經找到了談判的製勝良機。”唐懷瑟自信一笑,正準備大步上前,卻發現伊麗莎白的冰涼小手仍緊緊抓著自己。“怎麽了?”他注意到女孩臉色發白,神色急躁不安,雙手卻在顫抖間嵌進自己的皮肉之間,迸發出極大的力道。

伊麗莎白搖了搖頭,“沒事,我—”

一道淒厲的警笛聲如細長的銀針一般挑破了寧靜的夜。黑暗之中,警車的嘯叫器發出一波又一波催命似的噪音,紅藍兩色光亮不斷交替閃爍著,如洶湧的光海一般從四麵八方將建築工地淹沒。

他們被包圍了,警察來的速度之快遠遠超乎眾人想象。

大衛·沃爾德倫臉色一變,轉身就走,看起來已經準備好隨時離開了。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唐懷瑟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錯過這一次見麵,一旦不信任的種子種下,那麽壓在他肩頭的任務就可能永遠無法完成,或者說,無法在他手上完成。屆時,他將麵臨的是走私的罪名、巨額的罰款和無可避免的牢獄之災。

想到這兒,唐懷瑟再也顧不上其他,拉著伊麗莎白追了上去。然而,大衛·沃爾德倫身周的空氣莫名扭曲,仿佛有一顆石子落入平湖,**起陣陣漣漪。無處不在,又無所不容的與時空在某種外力的作用下以一定頻率顫抖起來。在漣漪漸漸掠過之處,大衛·沃爾德倫的身影就像夢幻泡影一般破滅。

一種驚人的直覺攫住了唐懷瑟。他驚醒過來,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趁著大衛·沃爾德倫尚未徹底消失之前,一把抓住了對方的一片衣角。緊接著,他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共振頻率,而那道**起的漣漪已順著他的左手擴散至全身,又順著右手傳至伊麗莎白身上。

下一秒,世界天旋地轉,山海皆平,萬物歸入虛無,像果凍一般搖晃,像蠟燭一般融化。宇宙成了空洞一片的黑暗,他和伊麗莎白掉了進去,在虛無之間下墜,一如鴻毛沉沒於三千弱水。

在空泛的寂寥中,萬千人聲整齊劃一,像虔誠的佛教徒轉山朝聖,又似禮拜時基督徒的禱告—

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麽益處呢?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裏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萬事令人厭煩,人不能說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時代,早已有了。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來的人也不紀念。

唐懷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處地洞之中,邊緣處圍坐著一群戴著小瓜帽的紅衣主教,而那些人手中皆握著一把釣竿垂入洞中。他低頭,沿著魚線望去,發現自己腳下正是一塊黑洞魔方。在他身後,伊麗莎白的身影一點一滴顯現。

“這是哪兒?”伊麗莎白惶惑地看著那些虔誠而狂熱的信徒。那些上了年紀的老頭兒像一台台忠誠的機器,對於兩人的出現無動於衷,臉上麻木的狂熱也僅僅隻是針對某種認識之外又絕對不可認識的物自體(3)。

唐懷瑟爬出地洞,回身拉了伊麗莎白一把。大衛·沃爾德倫正坐在不遠處的石像下小憩,更遠處是古老而茂盛的原始森林。

“你們也被釣起來了?”大衛·沃爾德倫看起並不驚訝。

這是那個老頭的逃生通道,唐懷瑟忽然明白了,自己和伊麗莎白是因為接觸而被順帶著帶到這裏的。

“釣起來?”唐懷瑟恍然大悟,“這不是我們的世界,可這裏是—”

“這是一個微型黑洞內部,不僅是意識,我們完完全全入到其中。”大衛·沃爾德倫胸有成竹地微笑著,仿佛永遠智珠在握。

“可是,這怎麽可能?”伊麗莎白激動地看著周圍一切,“如果我們掉了進來,又如何回到我們的世界。”她絕望而無力地閉上眼睛,身體微微發顫。

“利用sDirit,我不再掠奪那些裏世界文明,而是選擇更明智的溝通。”大衛·沃爾德倫慢吞吞地解釋道,“一開始,我通過意識進入石像,向這裏的原住民傳輸概念。這裏的文明並沒有落後太多,隻是缺少一些必要的點撥。”他聳了聳肩,一臉輕鬆,就好像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話是神諭,我教他們如何製造釣竿和魔方,在必要的時候從他們的宇宙把我釣起來擺脫困境。”

唐懷瑟不解地問道:“可是,你怎麽會知道人可以被釣竿釣起?之前從未有過這種先例。”

“不,的確有過這種先例。”大衛·沃爾德倫輕描淡寫一笑,目光悠遠而充滿感慨,“在火星尚未崛起的時代,這種事發生過一次,而那個最早被釣起來的人就站在你們麵前。”他指了指自己,“那個時候,人們都利用星際聯邦的公用大黑洞進行垂釣,而我是一個不太美妙的意外。sDirit的真正價值是我回家的歸途,而所謂微型黑洞世界實際上並不存在,因為一個那麽小的黑洞並不具備足夠媲美宇宙大爆炸的密度和壓強。”

“但我們的確可以利用黑洞魔方對另一個世界進行垂釣,不是嗎?”唐懷瑟反問道,“如果那不是黑洞,那麽魔方中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大衛·沃爾德倫神秘一笑,“愛因斯坦-羅森橋,也可稱為蟲洞。”他說道,“所有的魔方都連接最早那個公用大黑洞。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離開這裏。等VM安全了,它雖然沒有意識,不能服用sDirit,但隻要我們主動走到祭壇上,它就會把我們釣回去。”他悠悠然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吧,兩位,來這石像下躺好,慢慢等著就是,不會太久。”

伊麗莎白瞥了大衛·沃爾德倫一眼,拉著唐懷瑟走到一旁。“唐,這還真是一個重大發現,足以改變世界。”她湊到唐懷瑟耳邊,吐氣如蘭,“大衛·沃爾德倫竟然是裏世界的人,而這一切又僅僅是一個急於在死前歸鄉的老人的嚐試。”

“是啊,難以想象。”唐懷瑟感歎道。

伊麗莎白猶豫一下,“你發現了嗎?如果大衛·沃爾德倫的觀點正確,那麽或許sDirit建立的將不僅僅是一種體驗,還是一種全新的星際旅行方式,就像我們剛剛那樣,隻是一眨眼就能免去舟車勞頓之苦。”她抓住唐懷瑟的手,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抑,“唐,你對我有感覺,我能察覺得到。事實上,我也喜歡和你共患難的這段經曆。想想看吧,如果我們掌握sDirit的製造方法,那麽,你和我可以攜手一起創建一個新的商業帝國,我們可以共度一生,也許我們還會有自己的孩子。”

“是的,我喜歡你,大家都喜歡你。”唐懷瑟猶疑道,“可你的意思是—”

“審問,然後—”伊麗莎白衝著大衛·沃爾德倫的方向努了努嘴,做出抹脖子的動作。

“不,這不可能。”唐懷瑟瞪大眼睛,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我承認,我隻是一個落魄的有些愛貪小便宜的古典音樂家,可是我賺錢僅是為了支撐我的音樂創作。”他輕輕掰開伊麗莎白的手指,“我有我的底線,我不能這樣做,這實在違背我的初衷。一旦良心蒙上的陰影,我的音樂生涯和靈感就毀了。”

“好吧,”伊麗莎白遺憾地歎了一口氣,“既然你不願意,那麽此事作罷,當我沒說。”她別過腦袋,輕輕摟著唐懷瑟,側臉緊貼對方跳動的心髒。

蒼穹之下傳來一聲槍響。火光迸發,子彈射入腹部,雷鳴般的回聲吹皺浮雲,驚起林中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