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了,不見了,最先變形的是一整座金字塔,古老而頹圮的石牆在風與月中變得稍稍齊整了一些,點綴蒼穹的繁星把燦爛的光灑遍世界,剝去文明的外衣,把人的肉體暴露在群星的注視之下。

地麵上燃起九百萬支熊熊燃燒的火把,身著奇異服飾的阿茲特克人圍著橙紅色的篝火載歌載舞,將一把又一把粉末投入火中,火中刹那間就迸發出七彩的絢爛的光,宛如古代魔術師變的一次戲法。

他在哪兒呢?這是他要去的地方嗎?不,不是這裏,這不是薩姆·斯賓塞存在的年代,也不是薩姆·斯賓塞存在的地點。他是用力過猛,執念太強,以至於一下子跨越了太多的時間嗎?

阿茲特克人唱著歌,口中發出可怕的神秘拗口的古怪音節,用癲狂而喜悅的目光盯著他。休·威爾比成了他們的祭品,這是另一場遙遠時代的活人祭祀。他動彈不得,像落入陷阱的牛羊一樣被捆縛。他抬頭看天,天是陰鬱而壓抑的黑,天上的太陽隻剩一道淡淡的光圈。

“獻給太陽!”阿茲特克人高呼道。

“日食!這是日食!”他大聲反駁,大力掙紮,竭力擺脫當下莫名其妙的困境。奇特的是,他竟能聽懂阿茲特克人的語音,甚至他發出的聲音也不自覺切入當地的語調。

阿茲特克人敲打他,讓他閉嘴,同時口中發出狂熱的呐喊。“獻給太陽,獻給神明!”為了讓太陽維持運轉—至少在當時的阿茲特克人看來的確是如此—人們唱著歌,跳著舞,抬起他,像扛起一隻待宰的豬,一步一步走上高聳的太陽金字塔頂端。

主持祭祀的阿茲特克人命令其他人將他放在金字塔頂端的石頭墩子上,四周的人們皆用一種渴慕的眼光看著他,仿佛能作為祭品被獻祭給神是一種莫大的榮耀。他們把他按在石頭墩子上,讓他的手腳向下垂落伸展,以便於他的胸膛高高挺起。

當祭司舉起黑曜石製成的小刀時,休·威爾比已經全然放棄抵抗,轉而全心全意想象著他想存在的時間、他想去的地方、他想成為的人。可他做不到。他離不開這裏,謨涅摩緒涅帶來的幻覺體驗對他而言仍舊陌生,像一架自行車對一個初學的孩子那般危險、複雜,以致無法掌控自如。

祭司虔誠而肅穆地注視著他,眼底深處泛起的溫柔決絕好似在肯定他的犧牲。最終,在一段繁榮而深奧的祈禱之後,黑曜石小刀伴隨著天邊的雷霆一同落下。祭司剖開了他的胸膛,取出了他的心髒,讓他那無用的軀體滾下石階,被周圍圍觀的人群分而食之。

他的心髒被投入火中,他的意識卻升了天,化作一顆明滅不定的星。星光閃耀,富有韻律,似摩斯電碼,悄然敘說著秘密。泛濫的銀河洶湧流淌,夜幕中呼吸的群星如恒河沙數,被暗色的河水衝上了金色的彼岸。

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幹燥的沙灘上,麵對著澎湃的時間海潮,豎著食指,蔚藍色的地球像橘色的籃球一樣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轉。時空畫麵像趕場兒似的迫切兜轉,千百萬張臉飄然而來,像一堵鐫刻疼痛與歡愉、悲傷與快樂、苦楚與幸福的高牆。時間的聖歌在他的耳邊響起,人類之牆上的每一張麵孔對他而言都清晰可見,包括眼角最細微的皺紋、眉心最不起眼的小痣。

現在,他稍微有些明白謨涅摩緒涅是如何締造神奇的幻覺,更明白對於他的大腦而言這些成為別人的幻覺都意味著什麽。幻覺意味著真實,就像所有的現象世界那樣真實。現實不也是一種感官的攫取嗎?在這薄薄的迷幻麵紗下,人是永遠都無法認識到那認識之外的,又絕對不可認識的物自體的。

所有的人類麵孔都像麵具,臉上的喜怒哀樂與悲慟如出一轍,仿佛人類的喜悅與傷悲、歡愉與哀愁、幸福與失落、痛苦與救贖在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都象征虛幻與真如的永恒對立與融合。個體的記憶和情感是一條條小溪,涓涓細流最終匯入人的集體無意識之海。

這片汪洋大海是超越時間的,這片汪洋大海也是超越空間的,這片大海超越了個體,直抵文明最深處的永恒,道出了宇宙最隱晦的奧秘。所有的人,在這混沌深處誕生,經古今社會塑造,具現化為所有不同的麵孔。所有人的內在都是相同的,都是那幾種自古有之的原型。我們活在一個不停循環的時間裏,即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豐盈的生命如激流,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以前就存在過,以後也仍是,隻是性格調料不同,思想的配方也不同,顯露出來的外在就更加不同。

一個政客並不比一個針線女工更高貴,一個送貨員也不比一個企業家更普通。所有的人都來自同一個人,所有的麵孔都來自同一張麵孔,所有的我們—盡管有不同的身姿、不同的樣貌,卻同樣沒有足夠強大、足夠冷漠、足夠不為外物所動的自我。

是的,是的,休·威爾比心想,盡管這些麵孔皆鑲嵌於高高的文明之牆,可供選擇,可以替代,但成為任何一個人都解決不了現實衍生的永恒困境,因為所有人都有煩憂,所有人都一樣痛苦,這才是謨涅摩緒涅的真諦,這才是這種藥物存在的意義—不是為了逃避自我,而是為了理解自我,理解這世上壓根不存在完滿的他我。

他在海邊盤膝而坐,人類之牆從海中升起,聖歌在他身邊築起孤獨的高牆。街道上擠滿了人,像披著衣物的動物。曾經,智慧尚且愚昧的時候,人圍著篝火無止盡地跳舞,在歇斯底裏的狂歡中將自我剖析,獻祭給虛無的神明。如今,當智慧拔起摩天大樓,足跡遍布深空,神在這一時代便也死了。但人是不願就此善罷甘休的。人依然崇拜著存在,人崇拜人,就像人曾經崇拜神。薩姆·斯賓塞,最年輕、最富有、最強大、最具權力的男人,是世界的心神,因為人們扭扭曲曲,投出目光卻什麽也看不見,無法對所見之物賦予意義,便把希望寄托於更高更有遠見的個體。

“My name is Legion, for we are many.” The wall of mortals said.(“我名叫群,因為我們多的緣故。”凡人之牆說。)

休知道是薩姆·斯賓塞在說話,薩姆·斯賓塞就在這堵牆之中,即使這堵牆也生長了一副休·威爾比或達·芬奇或歌德的麵孔。

“我們夢想周遊世界,這個世界難道不就在我們心中嗎?”牆上的詩人諾瓦利斯說,“我們不能探知自己精神的深度。神秘的道路是指向內心的。”

休·威爾比向下走近那神聖的、謎一般不可言說的夜,又與牆上的一張張麵孔擦肩而過。遠處,世界靜臥,荒涼而寂寞,仿佛人生之路已行至水窮之處。他人的高牆下踱步,在薩姆·斯賓塞的注視下駐足。一朵雲從薩姆的吐息中飄出,如嫋嫋青煙,模糊了彼此的麵孔。

他成了薩姆·斯賓塞,不是如今這個,而是更早之前,尚未離開太陽係的那個。他是薩姆·斯賓塞,準備離開,在出發前的最後一個夜晚,與他的妻子相見。薩姆·斯賓塞不懂愛,不在乎愛,隻在乎成就,隻在乎開拓。

休·威爾比成為他的時候,萊拉正描繪著勾人的眼妝,像所有不得不目送丈夫狠心遠去的妻子,在用自己最獨特的方式挽留他。

現在,他明白為什麽查普爾特佩克山頂的皇家城堡讓他如此熟悉,因為那並非他第一次去往那裏。在他抵達那之前,早在20年前,他就以薩姆·斯賓塞的身份去過。

萊拉撫摸著他的臉龐,充滿眷戀地說,“薩姆,如孩子般天真、如鮮花般生長的世人才會愛,這是他們的秘密。”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某種對未知的惶惑。“但你不是薩姆,我的薩姆從不這樣愛我。你是誰?”

休搖了搖頭,深深的悲哀掠過心弦。“我的確愛你,”他說,“但我的確不是你的薩姆。”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解釋了一遍,盡管不指望對方相信,但他還是執意告訴她真相。“我的確愛你,但我在某些方麵,也的確和薩姆一樣不懂愛。”他溫柔地說,“也許你並不愛我,也許你隻是寂寞,也許你在將來隻是把我當成薩姆的替代品,但我仍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愛。”

出乎意料,萊拉相信了。“你是為我犧牲的?”她沉默了一會兒,並不抗拒,“你是為了我,才去阻止薩姆?”

“不,不止是。”他小聲說,“我不知道我的行動有何動機,我的抉擇全無意義。萊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我是孤立無援的,很久以來都獨自飄**,但我不想被拯救,痛苦讓我活著,所有想拯救我的人都被我隔離,所以實際上是我自己將自己隔離。你理解我,陪我一起下地獄,也許這就是我這麽做的原因。”

“為了緩解你的孤獨,我做了些什麽?”萊拉依偎在他的胸口,像疲倦的貓兒。

“未來某一天晚上,你來找我,說自己突然感到一陣寂寞。”休·威爾比說,“讓你進屋也許是最近一段時間我做過最正確的事,因為你對我說了一番話。”

“我說了什麽?”

“你說,你和我一樣,當黑夜降臨之後,總是如何如何的孤獨,總是如何如何的徹夜不眠。晚上睡覺前,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你總會發呆,總會思索,總會胡思亂想,總會清醒著做夢,在夢中把想做卻不敢做的都做一遍。這就是你,也就是我。”

“你會死嗎?”

“也許。”

“如果不死會怎樣?”

“會把一切忘了。”

“包括我?”

“包括你。”他憂鬱地說,“也包括我的姐姐,包括這個世界以及我活在這個世界所經曆的一切。”

他們再一次相擁,像久別重逢的老情人,將彼此的熱望向彼此交付。萊拉突然問他若是就此留在薩姆體內,不去比鄰星係又會怎樣?

“那是不可能的,萊拉。”休·威爾比說,“當我成為薩姆,未來的薩姆便也發現了我。他已經來了,在等待我用他的肉體完成對你的道別。”

“所以薩姆果然不愛我。”萊拉自嘲一笑,落寞地說。

休搖了搖頭。“別這樣想,親愛的。”他柔聲說,“因為這道別不是一個人的,這道別是我的,也是他的。”

萊拉摟著他的脊背,莫名哭了,晶瑩的淚珠如此純潔,與孩子的悲慟無異。

休為這份純潔所動容,同樣流下了簌簌的淚水。那淚水不僅是為失去萊拉而流,也為失去姐姐而流。曾幾何時,他也像如今這樣離開過啊!當他的姐姐將他撫養長大,他卻如遠遊的浪子,滿懷醉意地投入花花世界,再無問候,再無關切,仿佛離弦之箭一去不回頭。

“你的丈夫會回來的,萊拉。”他哽咽著開口,試圖用笨拙的語言寬慰她的心,“如果那不能讓你滿意,那你也許可以期盼我。盡管對那時的我來說是初見,但對你來說,親愛的,我會再度和你重逢,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萊拉痛哭。

薩姆·斯賓塞:他們來到海那邊格拉森人的地方。耶穌一下船,就有一個被汙鬼附著的人從墳塋裏出來迎著他。那人常住在墳塋裏,沒有人能捆住他,就是用鐵鏈也不能,因為人屢次用腳鐐和鐵鏈捆鎖他,鐵鏈竟被他掙斷了,腳鐐也被他弄碎了。總沒有人能製伏他。他晝夜常在墳塋裏和山中喊叫,又用石頭砍自己。

休·威爾比:他遠遠地看見耶穌,就跑過去拜他,大聲呼叫說:“至高上帝的兒子耶穌,我與你有什麽相幹?我指著上帝懇求你,不要叫我受苦!”是因耶穌曾吩咐他說:“汙鬼啊,從這人身上出來吧!”耶穌問他說:“你名叫什麽?”回答說:“我名叫‘群’,因為我們多的緣故。”就再三地求耶穌,不要叫他們離開那地方。

薩姆·斯賓塞:在那裏山坡上,有一大群豬吃食,鬼就央求耶穌說:“求你打發我們往豬群裏,附著豬去。”耶穌準了他們,汙鬼就出來,進入豬裏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海裏,淹死了。豬的數目約有兩千頭。放豬的逃跑了,去告訴城裏和鄉下的人。眾人就來了,要看是什麽事。他們來到耶穌那裏,看見那被鬼附著的人,就是從前被群鬼所附的,坐著,穿上衣服,心裏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看見這事的,便將鬼附之人所遇見的和那群豬的事,都告訴了眾人,眾人就央求耶穌離開他們的境界。

“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們的計劃。”休·威爾比說,“你一直都潛伏在我的體內,默默注視著一切發生。是從什麽開始的呢?也許是未來,也許是過去。”他自言自語,自己給自己回答,“你比我先一步超越了時間,糾結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無意義,時間對你也不再是約束,但你為什麽不控製我?”

“因為我不能。”薩姆坐在鮮血花瓣上,微笑著說,“你在本質上和我一樣,這使我無法像對付尋常人那樣對付你。你瞧,事情總是如此簡單,為了對付我,你把自己投入神的領域。這擺脫了時間束縛的意識就是神的領域,而你,休·威爾比,縱使你成功製止了我,也改變不了人對你的疏離。人們會害怕你,就像那眾人因見了奇跡而害怕耶穌的眾人。如果你成了我這樣的龐大意識體,那麽人們會對付你,就像你對付我一樣。”

“為什麽吃人?”休反問道。

“吃人是本能,精神體也無法違背能量守恒定律,”薩姆漫不經心地說,“我們需要通過吞噬同類從而獲得能量,同類相食是迫不得已的生存規律,為此我不得不將‘聖歌’在我們的族群中傳唱。”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虛幻的身體,吃吃笑了起來。“但是,不用為那些被吃的人感到傷心。他們都成了我,他們都在成為‘我’的幻覺中得到滿足。”薩姆哀傷地說,“存在是多麽孤獨又多麽可怕呀!幸福虛無縹緲,絕望與悲慟卻總是不期而至。活著讓你快樂嗎?活著意味著無止盡的煩惱和永遠擺脫不了的物質需求。休,沒有人能理解你,正如從沒有人準確無誤理解任何一個人,但是,被我吃掉的人都成了我。我們是神,我們是群,我們同為一體,相互理解,我們行為一致,無需訴諸交流,就可從一個個孤立的自我陷阱中擺脫出來。我們是同一支聖歌,流動著同一組音符,這難道不是美好的嗎?這難道不是人類之愛的終極體現嗎?”

“神不會愛世人,因為神不懂愛。”休付之一笑,平靜地說,“我和你不一樣,就算我可以做得和你一樣,也並不意味著我們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哦?是哪裏不一樣呀?”薩姆捂著嘴,憋著笑意,像休的話吊起了他的興趣,但也僅僅隻是聽一個笑話的興趣。

“我懂愛,而你不懂。”休認真地說,“所以,你不如我強大。”

薩姆啞然失笑,笑聲緊接著轉化為洪亮的回聲。“你在開玩笑,你一定是在逗我笑。”

休·威爾比誠懇地搖了搖頭。“不,請別笑話我,我說的是真的。”他輕聲說,“愛是什麽?誠如紀伯倫所言,愛除自身外無施與,除自身外無接受。愛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為愛在愛中滿足了。”

“那麽,我的問題在哪兒呢?”薩姆反問道,“你難道沒看到這種不存在隔閡的終極之愛嗎?”

休·威爾比:耶穌上船的時候,那從前被鬼附著的人懇求和耶穌同在。耶穌不許,卻對他說:“你回家去,到你的親屬那裏,將主為你所做的是何等大的事,是怎樣憐憫你的,都告訴他們。”那人就走了,在低加波利傳揚耶穌為他作了何等大的事,眾人就都稀奇。

薩姆·斯賓塞嗤之以鼻,報以不屑一顧的冷笑。

“你總想著占有,像本能動物隻知攫取和掠奪,而我不。”休·威爾比篤定不疑地說,“我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一個貪生怕死之輩永遠無法和一個慣於自我毀滅的人拚命,這是亙古以來永恒不變的真理。”

薩姆厭倦了端坐。“愛讓人猶疑,愛讓人束手束腳。”他自矜地說,“事實是,我從未覺得愛對這個世界有用。沒了愛,世界依然生長。你如此肯定它,把它當作你製勝的法寶,那就讓我看看在愛麵前你會做出何種選擇。”他起身,躍下花瓣,體型迎風見漲,眨眼間就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泰坦巨神。他一呼吸,人類之牆就**;他一跺腳,人類之牆就顫抖;他一張嘴,口中就噴射出無盡災厄之風;他一伸手,厄運就如大山將休·威爾比鎮壓。

時間的汪洋一度潮湧,把二人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