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時,休·威爾比與迭戈-180換上便裝,走上巴爾的摩東的大街。彼時,星光黯淡,蒼白的月高懸於天際,在薄薄的雲霧後若隱若現,時不時暴露出一小點兒慘淡而虛弱的光。黑夜一俟帶來黑暗,城市的霓虹就衝天而起,打在潮濕的水汽上,反射出一大片不祥的橘紅色的光。光靄之下,刺耳的警笛聲從遠方飄來,偶爾夾雜著幾句謾罵、幾聲怒吼以及幾道槍響。

休·威爾比走在坎坷的道路上,對這樣的聲音和這樣的景象感到習以為常。夜一降臨,大街上的生命活動便少了。慢慢地,整個片區陷入一種古怪的悲哀,帶著些許蒼茫的荒涼,好像這個城市正在死去,或已經死去,隻是死而不僵。

巴爾的摩東片區和西片區的巷弄深處藏汙納垢,夜晚是罪犯、暴徒和幫派團夥的國度。拉幫結夥的流氓在監控設備拍攝不到的地方隨處可見,鬼鬼祟祟的毒販和竊賊也不少。流浪漢們蜷縮在角落和巷子深處,有的翻撿著垃圾,有的烤著火。這裏是罪惡的淵藪,立於深淵中的棚屋和房車到了夜晚便緊閉門扉,唯有隱隱約約躁動的鼓點和狂熱的電子音浪透露出門後世界的狂歡。

“我的線人就在其中一棟樓內,”休·威爾比解釋道,“那家夥專門在醫學院附近做生意。”他聳了聳肩,“但說實話,如果是因為嗑藥過量死亡,那麽凱莉·摩爾的死因絕對躲不過法醫的眼睛。我並不真覺得這事兒就一定與毒品有關,但我們可以問問他是否在醫學院附近見過死者。”

“可以信任?”迭戈-180同意休的看法,並且渴望見見他的線人。

休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探員與線人之間是互利互惠的關係,”他慢悠悠地說,“我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將他納入證人保護計劃,而他則向我透露近期的大宗毒品交易地點和時間。隻要我對他有用,他也對我有用,便值得信任。”

“你把自己說得很廉價。”迭戈-180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卻是事實。”休·威爾比滿不在乎地說。他推開冰冷的鐵門,穿過生鏽的鐵柵欄,來到一棟簡陋的鐵皮屋門口。

燈是亮的,滿是汙漬和斑點的玻璃窗後垂著一條米黃色的油乎乎的帆布窗簾。暖色光線在簾布上投下兩道蠕動的人影,屋子裏充斥著黑人說唱音樂的噪音,震耳欲聾的聲響隔著牆蓋過了男人喘息和女人呻吟時交織出的靡靡之音。休按下門鈴時,屋中燈光霎時熄滅,黑幫說唱也停了,漆黑環境內部響起一聲女人的驚呼和一道男人的咒罵。

屋中的男人高聲喊道,“等一下!”

一分鍾後,休聽見棚屋後頭有動靜,一個長發披肩的女人赤身**,在慌亂中一邊穿衣服,一邊埋著頭別著臉倉促離去,隻留下一個背影漸漸淡化於深沉的夜幕之中。

“誰?”門後響起一道警惕的男聲。

“是我,休·威爾比。”他衝著迭戈-180努了努嘴,示意對方後退。

門開了,帶起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屋內燈光重新亮起,一個臉色蠟黃、樣貌普通的瘦弱男人從門後探出小半個身體,單薄胸膛上的胸毛在暖黃色的燈光下纖毫畢現。休的線人是一個複興嬉皮士,留著一嘴大胡須和一頭髒兮兮的金色長發,暗褐色的嘴唇下藏了一口金色的假牙。

“最近沒有交易。”傑米·金牙臉色難看,神色不滿,“你不該這麽直接來找我,尤其是你還帶了別人,這不合規矩。要是讓其他人看到我和警探有聯係,那我就死定了。”嬉皮士嘟噥著,惡狠狠剜了一眼迭戈-180,作勢欲關門。

“我有點兒事問你。”休伸出右腳,擋在門縫中間。“急事,”他補充道,“讓我們進去,隻耽誤你十分鍾。”

“那就趕快進來,”傑米·金牙狐疑地轉了轉眼珠,不耐煩地催促道,“別在門口傻站著,你們會害死我的。”

休衝著迭戈-180招呼一聲,側身滑步閃身進屋。在此之前,為了掩人耳目,他從未來過這裏,也從未經過這屋。傑米·金牙的鐵皮棚屋從外觀上來看簡陋得仿佛臨時搭建的居所,但棚屋內部的生活環境卻不算太糟糕。

休·威爾比進屋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牆壁上的動物腦袋裝飾—一件鹿頭標本,瞪著一雙濕漉漉的驚懼的漆黑大眼;一件狼頭標本,獠牙外露,綠油油的眼珠子活靈活現,閃爍著凶惡的光。然後,他很快注意到棚屋中央的墨綠色布藝沙發和一個很小的半透明玻璃茶幾。這裏是毒販的窩點,線人再如何替警察辦事,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因此,當休瞥見茶幾上沾著白色粉末的身份卡時並不意外。傑米·金牙訕笑著收起了可卡因,與廚房桌子上的散裝大麻擺在一起。他從肮髒混亂的廚房裏取出一瓶威士忌,為兩人各斟了一杯酒。

迭戈-180率先在沙發上坐下。幾秒鍾後,這位模樣俊美的仿生人從冷冰冰的、沒有溫度的屁股蛋子下抽出一條黑色的蕾絲**。那個女人—不管是妓女,還是金牙的情人—離去時都太過匆忙,以致忘記帶走自己的**。

出於衛生考慮,他單獨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同時從懷裏取出一張凱莉·摩爾的照片。“認識她嗎?”休·威爾比問道,“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

傑米·金牙盯著照片打量了好長一段時間,最終搖了搖頭。“沒印象。”他起身重新打開音響,嘈雜的說唱音樂淹沒室內僅存片刻的寧靜。

“他在撒謊。”迭戈-180突然說道。

“我為什麽撒謊?”金牙扭過頭,憤怒而茫然地問,“你為什麽覺得我在撒謊呢?”

“盡管你的呼吸控製得很好,但看到照片的第一眼,你的瞳孔因驚訝而收縮,同時你的心律—”

休咳嗽一聲,打斷迭戈的論述。“我的搭檔是仿生人,如果你撒謊,是騙不了他的眼睛和耳朵的。”他緩緩開口,語氣輕得不像在威脅,“如果你知道什麽而隱瞞不報,那麽你將麵臨被移出證人保護計劃的風險。你不想去火星那鳥不拉屎的荒蕪之地當苦力吧?”

“拜托,休,別這樣,咱倆都知道你不會那麽做!”傑米·金牙坐回沙發,心懷不滿地抱怨道,“你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麽?你這樣做等於把我剁碎了喂狗!”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皮,眼神焦灼。“好吧,我承認自己撒了點小謊。”他猶豫著說,“凱莉算是我的老相識了,隻是她很久沒找我了。”

“你賣給她什麽?”休·威爾比問道。

“賣給她什麽?”傑米愣了一下,“不,不是我賣給她什麽,而是她賣給我什麽。凱莉是醫學院的學生,所以平時能接觸到大量的藥用大麻和鎮靜劑。我們之間—”他張了張嘴,最終頹然歎了口氣,“好吧,一直以來,凱莉都從醫學實驗室偷竊藥物,並到我這兒銷贓。”傑米沮喪地說,“我和她算是朋友吧?傑米·金牙從不出賣朋友,我不該和你說這些的。”

“所以,這就是你隱瞞的原因?”休麵無表情地說,“傑米,也許你不再需要擔心自己出賣朋友了。現在的情況是,這女孩死了,當然,如果你有看新聞就知道,屍體是在一堆魚蝦中被人發現的,就是颶風過境後被帶上岸的那一堆。”

“凱莉死了?”傑米·金牙猛地睜大眼睛,惶惑不安地問道,“怎麽會呢?是意外嗎?”

“你瞧,傑米,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問題在於,我們懷疑也許這不是一起意外,但缺乏更多更有效的證據,也沒能從她的教授和同學那邊得到事發前幾天她的去向。”

“我明白了。”傑米悻悻然點頭,“你們是來調查凱莉的死因的。”

“你知道她都去過哪兒?”迭戈-180適時問道。

傑米搖了搖頭。“除了交易前後,我們平日裏沒有聯係。”

“你們最後一次聯係是什麽時候?都談了些什麽?”迭戈-180繼續問道。

“我想想,應該是八九天前的事了。”傑米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他撥了撥額間垂落的長發,拎起威士忌酒瓶灌了一口。“嗯,我想起來了,那是颶風來的那一天。”傑米忖度道,“我還記得那天早上凱莉來找我時還挖苦我,說到了晚上颶風來臨時,我這兒準會被暴風雨淹沒。”

“那就是9月4日的事了。她來賣東西?”休·威爾比翹起二郎腿,換了個更舒適的坐姿。

“是,”傑米嬉皮笑臉地說,“不過那天我沒接受她的報價。”

“為什麽?”迭戈-180問道。

“近來市麵上出現一種新型致幻劑,傳統毒品已經滯銷好長一段時間了。凱莉什麽都不懂,一心以為自己偷來的藥物純度更高更強勁就能賣個好價錢。但是,她不知道這其中蘊含著怎樣一個龐大的分銷網絡,所以我沒辦法接受她的報價。”

“那種新型致幻劑是什麽?在哪能找到?”

“那玩意兒是從墨西哥傳來的,我隻知道名字。”傑米吃力地說,“謨涅摩緒涅,很拗口,對吧?”他大著舌頭,又灌了一口威士忌。

“謨涅摩緒涅,希臘神話中記憶女神的名字。”迭戈-180說。

休搓了搓手,看了迭戈一眼,又望向自己的線人。“如果給你時間,你能幫我們弄來一份樣品嗎?”

“可以,如果你肯給我提前報銷的話,我可以找到關係替你弄來。”傑米狡黠一笑,露出一口金色的鋼牙。

“我會付錢。”休·威爾比放下高高翹起的右腿,身體微微前傾。“需要多久?”他問道,“明天晚上九點,我來找你,可以嗎?”

“明晚可以。”傑米擠了擠眼睛,得意地說,“但別來這裏,我們沒必要碰麵。明天晚上九點,你去老地方,我會提前半小時到,把東西藏在廁所裏。”

在休·威爾比和迭戈-180準備離開的時候,傑米·金牙忽然大叫一聲,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喊住了他。“什麽事?”休駐足回頭,敏銳地問道,“你想起了什麽?”

“你們可以去凱莉的住處看看。”傑米打了個酒嗝,含糊不清地說,“我指的不是她的宿舍,而是她在學校外用來臨時存放毒品的出租屋。”他丟掉空****的酒瓶,從桌上抄起一張紙,寫下一串地址。“喏,就在這裏,也許你們能有什麽發現。”

休·威爾比接過紙條,小心翼翼地折疊好塞進兜裏。他帶著迭戈-180離開棚屋的時候,已近淩晨一點。不知從何時起,巴爾的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整座城市沉浸在雨霧與黑暗之中,僅剩燈火的斑斕和霓虹的多姿像發光的水母一般在夜的海洋深處浮浮沉沉。於是,古老的世界就這麽顯露出一股絕望的無可救藥的悲哀,仿佛整個文明都在下沉,不間斷地、無休止地滑向深淵。

“你相信你的線人嗎?”迭戈-180再一次問道,“他看起來總是笑嘻嘻的,似乎不怎麽怕你,也難保不走漏風聲。”

說信任是假的,說不信也是謊言。“告訴我,迭戈,”休從容問道,“為了了解一個人,一個像你這樣的仿生人需要多久呢?為了了解一個人,一個像我這樣的自然人又需要多久呢?”

“對我來說,也許隻需幾十分鍾。”迭戈-180說,“如果能有更多時間,如果能收集到更多數據,我就可以更全麵地了解一個人,解析對方的性格和心理,對其知根知底。”

“你瞧,你需要幾十分鍾,而我快速了解一個人隻需看上一眼。”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隔著沙沙雨聲說道,“我把這種快速了解人的能力稱作直覺,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麽?”

“一個毒販?癮君子?還是一個可利用的線人?”迭戈-180平靜地說,“但直覺隻是美其名曰的臆測,直覺是共情,直覺是不準的,直覺極可能導致謬誤,僅是主觀的一廂情願。”

休·威爾比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一屁股坐進車廂。

此時此刻,車廂內亮著黃燈,流動的空氣幹燥且溫暖,暖風於須臾間烘幹了兩人身上濕漉漉的衣物。迭戈-180是聯合國地安局的財產,為這位仿生人配備的飛車也舒適極了。發動機起動之後,飛車拖著兩道等離子體羽流,四平八穩衝進高空,在暗夜中留下兩條淡淡的光軌,沒有絲毫顛簸。

直到這時,休·威爾比才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看到的是,”他不疾不徐地說,“一個悲傷無助且身陷囹圄的溺水者,一個孤立無援的被遺棄的個體,一個隻能向幻覺尋求慰藉的痛苦靈魂。”直覺是主觀的一廂情願,他想,這話兒一點兒沒錯,但直覺往往讓人彼此信任。“事實是,”他自我反駁道,“沒有人可以徹底了解另一個人,即使是了解自己也不能夠。”休從兜裏掏出那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寫著凱莉的出租屋地址以及一句潦草的話—“別去,這是陷阱。”

“我想你是對的。”迭戈-180輕飄飄掃了一眼。

“但願我是錯的。”休把紙條揉成一團,重新塞回褲兜。“我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他懨懨說道,“向地安局請求增援,派無人機盯緊我的線人,別讓他出意外,我不想傑米·金牙出事。在人情這張關係大網內,一個人總是對另一個人負有一部分責任,現在這責任更大了。”

“為什麽不找你的同事?”迭戈-180反問道。

“你知道巴爾的摩的罪犯稱呼我什麽?”休·威爾比合上眼睛,疲憊地說,“他們管我叫巴爾的摩的獨狼,管警察叫鬣狗。他們說得對,我的確不信任食腐的鬣狗。”

迭戈-180點了點頭,沒有細問。“現在我們去哪兒?”

“凱莉的出租屋是目前為數不多的線索,我們必須去,但不是現在。”他把臉轉向窗外,泛光的虹膜沉迷於朦朧的夜色之中。“你是仿生人,你不會累,隻需要極短時間的休眠,與我不同。這件事需要我打起精神應付,現在差不多到了該休息的時候。”

“我明白。”迭戈-180突然問道,“按照人類的規矩,我請你喝一杯?”

“不,謝謝,我不喝酒。”他揉了揉眉心,無動於衷地說。

半小時後,休·威爾比獨自一人走進酒吧,在角落裏找了位置坐下。“一杯幹馬天尼,搖勻,不要攪拌。”他說。街上風聲呢喃,強烈的酒精味彌漫在口鼻間,衝淡了室外的沙沙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