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時光不負我,我不負文字

蘇 民

我時常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時刻感覺到異樣,然後對現實世界的合理性和真實性產生懷疑。

那時我還在互聯網公司上班。有一天,我和別人聊項目、聊產品時,屬於這個行業的詞匯一個個從我嘴裏蹦出來,組成句子遊走著。可我發現我居然在走神。我在走神,從某個角度觀望自己。這個不停說話的人是我嗎?這些話真的是我嘴裏說出來的嗎?我覺得我被詞匯吞沒了,變成了行業框架套話下的一具行屍。這種虛假感讓我害怕。這就是我寫《後意識時代》的最初衝動吧。

寫《綠星》的時候,我尚且沒有寫科幻的自覺。寫完《後意識時代》,我才明確了寫心理學科幻的方向。無論是當初讀心理學,還是寫小說,我在意的,始終是人內心世界的變化與真實性。盡管這兩三年是我寫作密度最高的時期,但對於漫長的寫作道路來說仍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技能上的不完善,我常常被自身的不穩定性和焦慮折磨。筆頭流暢時寫出的文字經常不是計劃好的。而不寫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的腦袋裏空無一物,仿佛從沒寫過小說似的。

當我還是一個典型的上班族時,我總是對新項目和新工作興致勃勃,全心投入,卻也容易厭倦。無意義感時不時包繞著我。我重複了很多遍賺錢、忍耐、辭職、放空的循環。在那些日子裏,我偶爾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描述自己的生活,或戲謔,或誠懇。這種第三者視角能將我從瑣碎、無聊的日常中解救出來,獲得片刻喘息的時機。

當我成為專職的文字工作者後,旁觀者的角色被延續了下來。可是它並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我首先放棄了原來的職業角色,這相當於放棄了自己原本熟悉的社會角色麵具。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自己失去了角色形象,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在人前說話、如何表現自己。因此整個人變得愛退縮、笨拙了,除了過於敏感的神經,沒有任何技能。這種角色的喪失感,促使我寫出了《請問這是你掉的人格嗎》。堅持以一個空白的旁觀者角色觀察周圍的一切並非易事,因為這個過程是孤獨的、虛妄的,能使人遠離生活,甚至遠離自己。堅持寫到了現在,十分感謝帶我邁上職業道路的前輩們,以及鼓勵過我、願意讀我小說的朋友們。

我最終接受了自身的虛假感,也接受了旁觀者身份的空洞。然後慢慢地,在這個虛假的殼子上添加新的角色形象,所謂作者的形象。不過這都無所謂了,形象麵具什麽的本就是虛假的,正如小說都是虛構的。但我仍然試圖用虛假的手段和虛假的身份講述一些真實的故事。

我始終記得少年時初次誕生寫小說念頭的情形,那是一種想要劈開流動的時光的衝動。但願時光不負我,我不負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