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驕陽

張動是在聚集地的擺渡港遇到常磊的。當時他剛下躍遷擺渡船,正被大廳裏到處懸浮著的指示路標搞得暈頭轉向。

他發現自從變更了目標客戶後,就諸事不順。不僅因此耽擱了一個標準月,還由於多出的幾次中轉躍遷而花費頗多。等到了地方,又遇上大風天,無法按照預想那樣第一時間在擺渡船上看這裏的滿天星鬥。

第一感受很重要!按老師的說法,這會在潛意識裏影響星象設計。可集團的介紹資料裏隻提到雙星係統,絲毫沒提這呼天喊地的風。

而不想下了船,他又迷了路,分不清方向。好在常磊從後麵認出了他,並將他帶離困境。

多年未見的師兄弟再度相逢,自然萬分激動。兩人手舞足蹈地聊了一路,恨不得把這幾年的經曆一口氣告訴對方。不過,張動總是問少答多。和上學時一樣,常磊總是能主導話題。而追憶青春也令人熱血沸騰,他突然有了和對方搭檔的衝動。

可沒等找到機會提出自己的想法,他們就到了星盟的駐地。看著在門口閃爍的公司標識投影,他微微皺起眉。

星盟是所有獨立星象師既不屑,又嫉妒,更不願接觸的對象。他們背靠資源,設備先進,視行業規矩如糞土。他們隻管結果,不問手段,把還算神秘、儒雅的行業麵紗撕扯下來,徹底讓星象成了商品。

如果老師還活著,肯定會說這是對宇宙和文明的褻瀆。張動也曾會懷著惡意去猜想:星盟設計的星象或許都是套路,是計算機中儲存的模板,隨便改幾個名字就可以敷衍了事。但不管怎麽說,強大的資本力量還是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成了行業裏的金字招牌,甚至隱隱有一統江湖之勢。不少星象師自願或被迫加入他們,成了被獵人豢養的獵犬。

張動和他們競爭過幾次,各有輸贏。星盟也試著接觸過他,但被他拒絕了。他知道這次來肯定會遇上星盟的人,畢竟薪酬豐厚,卻想不到麵對的會是常磊。

“你加入星盟了?”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大勢所趨。動子。”常磊摟住他肩膀說:“單打獨鬥很難再吃得開。個人和公司的差距,就像人類和宇宙。再說,這沒什麽不好的,我們簽署正式的合同,有保險、各種福利、帶薪休假,比一個人時省心得多。”

“這聽起來有點怪,而且束縛會製約靈感。”

“靈感是沒有才能的借口。”常磊把他拉進大門,邊說:“給你看點好東西,隻有真正了解了公司,你才明白它的好。還記得我們上學時的理想嗎?要改革這個行業的陳腐。而現在公司做的,就是把我們的激昂文字化為現實,將那些迂腐的條條框框和毫無道理的規則全部擊碎。像什麽曆遍河山、體味人文,我們又不是苦行僧。何況就那點信息,隨便在哪個百科問答網站都能搜到。而且我們還有工具,別忘了,人類老早以前就已經開始使用衛星和望遠鏡了。”

其實那時隻是為了能觀察到不同緯度下的星圖,才看遍天球。他在心裏解釋。“有些對我們還是有幫助的。至少在作品中混入本地風俗,更能獲得認同。”

“得了,那隻是老家夥們為了維護他們的行業地位而胡謅的。他們自詡泰鬥,卻保守得要命。我敢說他們中連腦電波記錄儀都不會用的也大有人在。所以沒有公司,這個行業指不定就沒了,或者隻剩下一群老家夥在曾經的榮譽裏苟延殘喘。去看看市場反饋,那才是最好的證明。”常磊說得激動,“而且這裏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你要取悅的不再是本地的土老帽,而是康氏集團派來的評估團。如果沒有公司的背後支持,你永遠沒辦法知道那些人喜好什麽,傾心於何種類型的故事……”

“星象師不應該這樣。”他打斷道:“我們從事的是創造文明的藝術事業,是讓不同殖民星有不同的星空,我們是用想象力去撰寫傳奇故事。而那些傳奇故事會成為文化根基,既給人們以歸屬感,又保持了對宇宙的敬畏和對星空的向往。哪怕死亡帶走了一切,它們也依然活著,會被傳頌幾代人,甚至上千年。因為它們是星象師賦予星球的靈魂。”

“別跟我背教科書,動子。那你以為我們是在做什麽?我們是在讓這些變得更完美!看看這個。”常磊帶他一路穿過大廳(廳裏的工位不少,但大部分都是遠程投影過來的。來來往往,一個剛剛下線,另一個便連了進來。可張動怎麽也不覺得這些都是來寫星象的),來到一個類似訓練廳的屋子,隨後做了個手勢。

瞬間,兩個人便置身宇宙中,上下左右全是璀璨的星空,一種渺小感攥住了張動的心。

常磊似乎很滿意他露出的表情,笑著說:“震撼吧!這是我們放在近地軌道上的巡天望遠鏡拍攝的康氏星全星圖。數據庫還在更新,我們不允許漏掉任何一顆星星。而最厲害的是你可以隨意觀看不同位置、時間下的星空分布,還支持千倍內的數碼放縮,並能給出合理化的星座建議。所以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扮演上帝,隨意連接星星,然後編寫它們的故事。”

“可我覺得上帝應該不會太隨意,畢竟木匠是講究規繩矩墨的。”說實話,他並不看好這個工具。雖然炫酷,但星座更多是由相鄰的、視星等相似的星星(有可能是行星)組成的,而且同一星座中的幾顆星星也很可能相距甚遠。所以盡管這星圖數據詳實地標注出每顆星的信息,又能根據星等篩選,可這都與抬頭仰望的星空不同,何況還存在大氣、視差、人的主觀傾向等諸多變量。最主要的是,人眼看不見這麽多星星。

“好槽點。”常磊踮了踮腳尖。張動知道每當他緊張時就會如此,這是幼年在低重力星球養成的習慣—那裏的人走路都像是在跳芭蕾。“但你早晚得用到它。”對方語氣篤定地說:“用不了兩天,你就會發現這裏和別的地方完全不同。現在是雙恒星的交匯期,根本就不適合觀星。康氏集團的項目決策者根本就是一群錢多得把腦子都擠沒了的白癡!”

常磊停了一下,張開雙臂接著說:“而這就是不公平所在,才能永遠無法與金錢直接畫等號。這個社會總是在才能前,乘上一連串代表地位、背景、資源,以及各種規則條框、製約你的係數,最終讓才能變得微不足道。但公司正在努力改變這些,讓才能變得更有價值。”

張動猜得出他接下來要說什麽。“加入我們吧,動子。”常磊的話音和他心中所想異口同聲,“我了解你的才華,如果能直接等價金錢,你絕對是宇宙級的富豪。而能幫助你的隻有我們,把那些製約你的係數、變量全部被砍掉!”

然後再換上代表資本的大數項?他本想這麽說,但想了想,還是換了種說法。“抱歉!我可能接受不了星盟的模式,而且也習慣一個人了。”

“那有什麽關係?我們上學時還經常搭檔練習呢,習慣是能改變的。何況這次項目歸我負責,你想要怎樣都行。”常磊見他隻是搖頭,最後隻好大聲地歎了口氣說:“好吧,你想一個人也沒問題。但這次你得幫我,我要把這個項目做得盡善盡美,然後我再去幫你。”

“我們現在可是競爭對手……”他突然不想再多說。“把星星撤了吧,我想我該走了。”

“聽著,動子,這次你沒希望的。在這個見了鬼的星球上,你什麽也幹不了。我敢打賭,你一定堅持不下來,絕對超不過半個本地年。”

“那就打賭看吧。”

等他離開時,常磊仍心有不甘地在後麵大喊:“我是為你好……”

張動擺擺手,沒回頭。直到走出好遠,心中的厭惡感才漸漸消退,然而一種物是人非的悲涼又襲上他的心頭。或許是年齡的原因,他第一次在躍遷後感到深深的疲憊。

他抬起頭,想在星空中尋找慰藉,卻隻瞧見灰蒙蒙的穹頂隨著大風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