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討厭葬禮，尤其是能影響情緒的葬禮。

我能感到淚水在臉龐上四溢，人也仿佛被撕裂成兩半，一邊帶著淡淡哀傷，另一邊浸滿複仇般的快感。這些遺留下來的情感讓人迷茫，常常又不受控製，總弄得你措手不及。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情，也總隨著外界的改變而千變萬化。我不喜歡情緒的波動，卻深知離不開它，並漸漸迷戀上這種感覺。

我曾渾渾噩噩地度過了許多年。不知自己是誰，從哪裏誕生，又將要幹什麽？除了進食，還是進食。直到有一天吃到了一個飽含著情緒波動的記憶體，但它早已破損，沒能留下太多信息。

它是個女人。抱歉，我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思，隻能照搬過來，應該是表達某種物質的形態。不過從僅有的信息中能大致猜出，是它和與它一樣的女人創造了世界。原以為這是一方開啟新生的樂土，卻因七罪宗（這個詞還要更複雜一些，但我猜得出大概）而墮落，所以它再一次選擇了棄世。

正是它所蘊含的豐沛的情緒波喚醒了我，讓我從中學習到快樂、哀愁、痛苦、恐懼。每種情緒都對應著段特殊的記憶，盡管大部分已分辨不出，但是還能窺見一二：創世、原生民、蟲子和失望後的絕望。其中對一個叫博的記憶最為複雜，飽含著不舍、憎惡，以及過度熟悉後的麻木。我能感受到它殘留下來的痛苦。它之所以離開，不是因對待原生民意見的衝突，而是那麻木帶來的恐懼，是隨著時間沉積下來的，越來越厚重的寂寞。

我也突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竟一直在寂寞中生長。蒙昧之時，還可能無知無畏。可一旦食髓知味，便再也無法忍受。我努力想恢複到原本平靜的狀態，卻壓抑不住想要融合得更多的欲望。我不得不思考，我究竟是什麽？是女人創造了我？它又想讓我幹什麽？

我努力向外擴張，想靠融合更多來獲得答案，卻再也沒遇到合適的記憶體。我偶爾能感受到它們從我身旁劃過，可卻都不願與我融合，便急匆匆地各自離開。

不過情況終於得到了改變。那天來了兩個記憶體，但隻有一個狠狠撞向了我。當我們相互融合時，另一個卻離開了。而我得到的這個記憶體盡管完整，卻異常紊亂。除了瘋狂和厭惡，我沒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不過它裏麵的記憶倒是彌補了我對世界的認識。

它也是創世女人中的一個，負責生命的賜予任務。然而一次錯誤，卻繁衍出兩種非賜予的生命，蟲子和原生民。它對蟲子們厭惡極了，覺得毀壞了世界的完美。它還憎恨起與自己共同創世的人，覺得被它們欺騙了，尤其是一個叫博朗的，滿滿的都是仇恨。博朗應該和第一個女人提到的是同一個人，但我找不到多少可以重疊的記憶。所幸，我找到了它們對我的稱呼—死地。

我應該也算非賜予的生命，隻是不知道屬於蟲子，還是屬於原生民？原本我準備將兩段記憶細細梳理出來，在尋找答案的同時，度過漫長的寂寞。

然而天地巨變，我明顯感覺到了四周噴薄而出的能量。在變換之間，無數的能量湧進我的身體。我變得越來越靈活，思維也更加靈敏，原本想不通的東西，瞬間變得明晰。我的身體也隨之膨脹起來，之前一些無法觸及的記憶體，也紛紛融合進來。它們是原生民，但和我的結構形態並不一樣。所以我應該屬於蟲子？

隨著能量的湧入，我的能力也越來越強。當天地變動停止時，我已能以第一個記憶體為基礎塑造出自己的形象。自由，我瞬間便領悟了這個詞匯所要表達的意思。

我激動不已，把路過的一切事物都融合進自己的身體。

然而很快，最初的喜悅便被陡然出現的哀傷所取代，但這絕不是我的情緒，那些融合的記憶體竟對我產生了影響。可能是一次融合的記憶體太多，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情緒都處於顛沛流離的悲痛和家園盡毀的仇恨中，甚至還一度沉迷於惡龍與神、烈火與鮮血的黑暗神話裏。好在這些都平複下來，隻有最初的兩個還殘存著獨特的情緒，這可能因為它們是創世的女人。

所以我開始有選擇地融合，除非能產生興趣或是感到足夠的新奇。不過有時，新奇也並非好事。不久前，我剛融合了一個叫作“蟲子與神”的記憶體，它由幾個獨立的分記憶體組成，看上去另類極了，可裏麵隻有宣泄和尖叫，這讓我持續亢奮了好久。

我也融合過幾個滿是蟲子的記憶體。但和我想象中的情況不一樣，這些蟲子更像是記憶體自身的某種變化。它們太小了，沒有內核，更沒有意識，甚至互相吞噬。可以肯定，我也不屬於它們。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寂寞所帶來的恐懼，這是孤獨嗎？我渴望更多的情緒、記憶和交流？這是突然閃出的詞匯，但我已深明其意。

經過漫長的尋覓後，我被這個葬禮吸引過來。這裏散發著巨量的情緒波，仿佛射穿黑暗的火把。這是場盛宴。而巧合的是，我從剛剛融合的記憶中得知，這是博朗的葬禮。接著那兩種不同的情緒便陡然出現，其間巨大的斥力仿佛能把人瞬間扯成兩半。這多少讓人感到不適，而我卻沉迷於此。

尤其當我學著祭拜逝者時，能明顯發現棺材內有波**起伏的情緒波。他沒有死。世界一下子變得有趣起來，我遇到的所有類型的記憶體都在這裏聚集。就連旁邊的火也不單純，裏麵的能力我極為熟悉，卻又說不分明，但能感受到死亡的威脅。而越來越大的雨中，蘊含著某種陌生的情緒，和我悟出的孤寂感很像。那記憶體就在不遠處。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想要融合一切的欲望了。我能預感，若融合了這一切，我將洞悉世界。我是誰？他們又是誰？我從哪裏來？又將往何處去？

欲望有些迫不及待，但我得想想，從哪個開始融合才會更加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