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色沙丘

蘭德爾進了審訊室,拉開椅子不緊不慢地坐下。他按照一定次序,將一份份文件攤在桌子上,又迅速掃了一眼角落裏工作正常的監控,之後便大大咧咧地翹起了二郎腿。

“嘿,老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唐懷瑟掙了掙被勒得生疼的雙手,神情鬱鬱寡歡,臉上仍舊掛著些許未消的震驚。

“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裏嗎?”蘭德爾冷淡地問道。

唐懷瑟搖了搖頭,“完全沒頭緒。”他裝傻充愣,一副無辜的表情。

“你在地火之間從事走私活動。”蘭德爾抱著雙臂往後一靠,眼中寫滿戲謔。

“你是說,那些賣給你的黑洞和釣竿?”唐懷瑟眉頭一皺,大叫道,“該死,我隻是經常往返於地球與火星之間,給自己的朋友捎一些特產怎麽了?蘭德爾警官,我們認識也有一年了吧?這一年來你可從沒告訴我你是一名警—”他忽然閉上嘴巴,意識到從一開始蘭德爾就是有意隱藏身份,潛伏在他身邊。“為什麽到現在才動手?”

蘭德爾衝著角落裏的攝像頭點了點頭,監控室的警員關掉審訊室錄像,並將其寫進故障報告之中。“放長線釣大魚,唐,”蘭德爾點燃香煙,愜意地吐出一口煙,“涉案金額太小,犯的罪太輕,罰的金額太少,我們可以撈的油水就太微不足道了。”

唐懷瑟握緊拳頭,肌肉緊繃,嘴唇囁嚅著似乎想要爭辯什麽,可證據確鑿,警方有著充足的準備,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終像一顆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癱軟下來。“一年時間……”他苦笑道,“我這隻是小本生意,但想必一年下來,光是我賣給你的所有東西加起來的數字之和就足夠讓我下地獄了吧?”他耷拉著眉眼,兀自懨煎,像獵人陷阱中絕望的放棄掙紮的困獸。

“理論上來說,的確如此。”蘭德爾抽了一口香煙,將辛辣的煙霧毫不客氣地吐在唐懷瑟臉上,“不過,今天你賣給我的東西,讓這件事情有了轉機。”

“什麽意思?”唐懷瑟咳嗽幾聲,甩了甩頭,盡量避開那些嗆人的青霧。

蘭德爾放下香煙,“地球警察去往火星太過惹人注目,公司會派人一直盯著我們,而你不同。我們在考慮讓你當警方的線人,作為報酬,你可以被納入證人保護計劃。”他笑吟吟地說,“sDirit不是泰隆-沃爾德倫的產品,它提供的神明體驗卻遠勝於越來越無趣的垂釣體驗。但凡你有點兒商業眼光,都能看出這種‘酒神精神’的出現即將改變太陽係格局,甚至極有可能給泰隆-沃爾德倫徒做嫁衣。”

“你想讓我為你找出sDirit製造商?”

“不,不是為我,是為整個地球的利益。”蘭德爾替唐懷瑟解開手銬,表情又漸漸軟化為那副唯唯諾諾的親切模樣,“設想一下,當星際聯邦被泰隆-沃爾德倫扼住喉嚨的時候,一件全新的非凡的產品會為這個社會帶來什麽?公司奴役政府的時代終將結束,身為地球人,你應該清楚自己的立場。”

唐懷瑟歎了一口氣,“要麽認罪,要麽就是為你們找出那神秘的製造商……”他揉著僵硬麻木的雙手,嘟噥道,“如果我去火星,找到那製造商或者拿到配方,我想我可能還要麵臨火星巨頭的威脅。但是,我想,我沒得選擇,不是嗎?”

“當然,時勢造英雄嘛,隻要你能成功,就注定載入史冊,成為星際聯邦的英雄。”蘭德爾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事實上,在我進來之前,就已經幫你們買好了船票。明天下午一點鍾,你們就可搭乘那艘狄奧尼索斯號前往火星,然後聯絡你的貨源,順著找出那個製造商。除此之外,記住,不要相信火星警察,雖然那些人名義上仍在星際聯邦的管轄範圍,但實際上他們拿的卻是泰隆-沃爾德倫的工資。放心吧,如果泰倫-沃爾德倫抓了你們,證人保護計劃中的協議將要求我們盡一切努力保護你們。”

“等等,你一直說‘我們’,我和誰?”唐懷瑟一臉狐疑地問道。

蘭德爾再度夾起香煙,“噢,當然是和你一起被抓進來的那個姑娘。”他吹了聲口哨,“怎麽?你不會以為那個你想騙上床的女孩也是我們的人吧?”

“我可沒有那麽想。”唐懷瑟嘀咕道,“我隻是看她可憐。”

蘭德爾一臉無所謂地攤了攤手,“總之,無論如何,作為交易的另一方,既然她不幸在現場被逮到了,總不可能安然無恙,況且我們還在數據庫中查出那姑娘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吸毒史。”他笑眯眯地說,“要我說,她有潛在犯罪傾向,不得不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好好幹,為了你的自由,為了你的人生。”

狄奧尼索斯號飛船墜入稀薄的大氣,穿越高大的山脈,緩緩降落於火星地表。紅色沙丘變幻著形狀,沙子在狂湧的噴射氣流下朝著四麵八方滾動。在沙漠中,嶙峋怪石靜靜矗立著,被不知名的火星藝術家雕刻成千奇百怪的人體形象,仿佛一位位歡迎遠方來客的迎賓人員。

怪石雕像遍布火星,地表隨處可見泰隆-沃爾德倫的象征符號。在漫天風沙中,一切類人形象或哭或笑,或悲或喜,或作沉思狀,覆蓋著一層鮮紅的苔蘚,卻又無不麵朝同一片浩瀚無垠的暗色深空。

通往地底世界的傳輸口如蘇醒的巨人般抖落黃沙站了起來,銀灰色的金屬表麵在藍色的夕陽餘暉下泛著清幽冷寂的光。磁力鎖牢牢吸附住飛船,在對接完畢之後,乘客們通過氣閘艙排隊躍入城市傳輸口。

事實上,火星地下本身就是一座被改造的城市,始於上世紀末人類用核彈轟擊行星兩極以分解冰蓋釋放更多的水汽和二氧化碳。在地表改造失敗之後,人們將目光轉入地下,溝壑縱橫的熔岩管道成了城市的大街小巷,遍布堅冰的天坑是天然的廣場。

考慮到如今地球上變幻多端的惡劣氣候,這兒的地底條件在改造後趨於穩定,倒也不算糟糕,更遑論無處不在的神奇微型黑洞以極其誘人的低價填補了一切空洞與不滿。

“伊麗莎白小姐,很抱歉連累了你。”唐懷瑟一臉歉意地說道,“如果可以,真希望咱倆可以不蹚這趟渾水。”

伊麗莎白毫不介意地揮了揮手,“哎呀,沒事了,你可以叫我麗莎。”她漫不經心地說道,“其實我早就想來火星看看,隻是一直通過不了星際簽證。”她回頭,心不在焉地一笑,漆黑的眸子反射著一層動人的光。看起來,她又開始走神了,陷入那種恍恍惚惚的戒斷狀態,仿佛已隨著這個以不同模式運轉的火星社會進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盡管如此,伊麗莎白的寬容大度還是令他感動。

要想分辨一名火星人類和一名地球人類是很簡單的事。由於重力的原因,火星的居民體型偏瘦,身體也遠高於正常地球人類,就像這兒的絕大部分山脈都比珠穆朗瑪峰更高。

他們來到這座城市最繁華的片區之一。在人來人往的吉爾摩福地,這裏魚龍混雜,遊客與商人摩肩接踵,絡繹不絕。人群如螞蟻般密密麻麻,令他喘不過氣。遠方熔岩管道盡頭飄來陣陣食物香氣,在一道道自動販賣機的熱情吆喝聲中,人們興致勃勃地與機器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就好像地球人類與火星人類徹底模糊了界限,全都一個樣。

不同於政令嚴苛的地球,火星社會商業氣息極濃,這兒的人熱衷於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自有一套說不完道不盡的生意經。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潛藏的商業基因,火星人類對地球人的警惕遠遠小於地球人對火星的萬般敵意。

唐懷瑟帶著伊麗莎白穿過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來到一處稍顯冷清的小商品市場。與別處不同,這兒的店鋪和攤位皆由自動販賣機獨立運轉,沒有任何人類看管。

“我們到了,”唐懷瑟湊到伊麗莎白耳邊小聲說道,“就是這裏,你在這兒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伊麗莎白雙手環抱於胸,一臉畏畏縮縮,“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裏,這兒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害怕獨自待在洶湧的人潮之中。”她伸出手抓住唐懷瑟的臂膀。

“好吧,麗莎,”唐懷瑟歎了一口氣,“你的狀態的確不適合一個人待著。”他輕輕抓住伊麗莎白的手,“蘭德爾那個混蛋,枉我一直把他列入我的VIP顧客席位,結果卻連你也不放過。”

“謝謝。”伊麗莎白疲憊地笑了笑。

唐懷瑟帶著伊麗莎白穿過大大小小的攤位,朝著最裏頭的自動販賣機走去。火星上的自動販賣機和地球上的稍微有些不一樣,這兒的自動販賣機要更先進一些,線條也更加圓潤,沒有棱角。

一見到有人光顧,那台圓頭圓腦的機器蘇醒過來,興高采烈地揮舞起雙手,“哇哦,新客人!”它熱情地喊道,“先生,女士,歡迎光臨VM的快樂小站!”自動販賣機的腦波催眠狀態燈亮了起來,意味著新一輪的推銷正式拉開帷幕。

唐懷瑟撇了撇嘴,“所有的自動販賣機都喜歡管自己叫VM。”他從機器透明的胸腔展櫃上挪開目光,盡量摒除腦中雜念,以免腦波催眠信號影響大腦決策。“嘿,還記得我嗎?”他親切地拍了拍自動販賣機的頂部,“我上周來這兒和你買過sDirit,現在我需要很多,你能提供嗎?”

“噢,我想起來了,是你。”火星VM一下子關閉腦波催眠信號,“該死,你能不能別摸我頭,然後再小點聲?”它壓低嗓門,鬼鬼祟祟地說,“老兄,告訴你個不幸的消息,最近市場上那些電子監管已經開始追查那種粉末的來源,我現在已經不賣那玩意兒了。”

“你不賣了?”唐懷瑟失望地說,“我這兒可是有來自地球的大訂單。”

“訂單?多大?”火星VM亮了亮頂部兩盞紅色的大燈泡。

“至少你賺得的利潤足夠讓把你身上那堆破銅爛鐵全部升級一遍。”唐懷瑟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在提到‘升級’時,這兩字幾乎是從他的牙縫間擠出來的。

“可是,訂單越大,風險也就越大。”火星VM吞吞吐吐說道,“雖說利潤與風險成正比,但我必須好好考慮一下,給我兩天時間—”

“聽著,VM,我們沒時間等你,還有其他膽大心細的機器等著和我們合作。”伊麗莎白插嘴道,“除了電子監管之外,你還要看到來自人類的風險。如果你不答應我們,我和唐一走出這裏就躲進地球駐火星大使館並向電子監管報告你偷偷販賣sDirit。但如果你選擇和我們合作,我們可以繞過你直接向你的上一級進貨,並在事成之後分給你足夠的利潤。你可以在不摻和的情況下拿到相同的報酬。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商業機器是否會主動閱讀《資本論》,但我不妨和你複述一遍其中一段話—”她當著自動販賣機的麵緩緩念道,“一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有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我讀過的。”VM悶悶不樂地說,“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好吧,你們說服我了,我可以帶你們去見大麥·約翰。”

紅色燈泡閃爍著,圓滾滾的機器顫了顫,垂頭喪氣地答應了伊麗莎白的提議。唐懷瑟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後者又陷入那種慣有的恍惚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