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6年9月12日,颶風過境之後,黑色的海水卷著灰色的浪花灌入內港地區,當潮水消退,成千上萬的臭魚爛蝦被無情的海拋棄,銀色的鯖魚和沙丁魚奄奄一息,不得不翕動魚鰓、顫抖魚鱗,仿佛用盡全力試圖從空氣中汲取點微乎其微的水分子。

巴爾的摩東部的港區毗鄰低收入家庭住宅區,這兒與巴爾的摩西均為毒梟聚集和毒品交易的主要地點,一切幾乎都是滯澀的、發漲的、被刻意忽略的—年久失修的馬路崎嶇不平、坑坑窪窪,閃爍著藍色燈光的監控攝像頭隨處可見卻時常故障,失業率居高不下,搶劫與謀殺案頻發—因此,當碼頭的船運公司置身事外,毫無作為,空氣中彌漫著的腥臭味和腐敗味便在日複一日的積聚中醞釀且發酵,直至數天過去,這可怕的令人頭暈目眩近乎窒息的臭氣終被引爆,並順著風向擴散至更遠的校區和富人區。

自那時起,投訴電話不斷,但同樣的投訴電話從不同人手中拔出的效果是不一樣的。市政府終於舍得派人清理颶風帶來的魚蝦屍體了,受雇清理街道的雜工一邊拿著微薄的薪水,一邊在巷子深處向毒販們購買大麻和可卡因。

休·威爾比出院那天,日光慘淡,天色陰鬱,蒼白的陽光襯著空氣中的惡臭罩著大地,仿佛死人投出的目光和近在咫尺的呼吸。休站在病房窗口透氣,對這種糟糕的氣息無比熟悉—他在上一次肅清行動中負了傷,與死神擦肩而過,離死亡最近不過短短幾毫米—這是可怖的死的味道,與子彈擦過他的鬢角時散發出的氣味相比略有不同,但同樣令人膽戰心驚。

屍體正是在同一天早上被發現的,死者恰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清掃大街小巷的廉價勞工在一堆腐臭的魚蝦底下發現了她。那是一具醜惡的腐屍,糜爛的臭氣被無處不在的魚蝦腥味掩蓋,在濕漉漉的石**橫陳,敞著惡臭的溶解的肚皮,流著汙濁的化了膿的屍水,身上還留著些恐怖的暴風雨怒號的痕跡。一些白色的蛆蟲從那具臭皮囊的肚皮裏鑽了出來,像老實巴交的農民,在腐肉上辛勤地開荒。還有一些棕黑色的蟑螂和螞蟻,成群結隊,黑壓壓一片,在慘白的屍體上爬上爬下,宛如黑色的臭水溝那般流動,在這具膨脹的、泡得發白發軟的屍體裏愉悅地繁殖。

屍體被發現的那一天早上,休·威爾比剛從夢中醒來,下了病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將巴爾的摩的遠景和約翰·霍普金斯灣景醫療中心內來往的醫生、護士、病人和家屬盡收眼底。住院期間無人探訪,他時常這樣幹,但不是為了欣賞風景,僅是作為一種可有可無的打發時間的手段,讓胸腔中的悲哀與孤獨如流水一般緩緩淌過心底。

與他同住一個病房的病人是一位沉默的男士,渾身纏著白色的繃帶,似乎遭遇了大麵積燒傷,昏迷多年,至今不醒,活像一具新鮮的、剛準備下葬的木乃伊。因此,盡管窗外的空氣並不美好,但這樣的病人安靜而沉默,自然不會對休的開窗舉動提出任何異議。更何況,醫生說那個病人沒幾天好活了。

不過,那天的情景與往日相比還是有些不一樣。當時,空氣中飄浮著腐敗魚蝦的臭味和城市下水道泛上來的汙濁氣息,其氣味濃烈程度在經過這一周的清理工作之後已大大消減,不如前幾日那般刺鼻。

休·威爾比在窗前站了約莫半小時,這半小時內幾乎都在發呆,回憶著死亡狂笑著掠過他心底的滋味,偶爾對著病房內昏迷不醒的病人自言自語。在他準備關窗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時,一道紅藍交替閃爍的耀光刺破了他的沉思。巴爾的摩警局的警用飛車從天而降,跟在一串救護車後頭悄無聲息飛入約翰·霍普金斯灣景醫療中心。也許是生怕尖銳的嘯叫刺破了醫院內部夢一般的寧靜,警車未曾拉響警笛,到來時幾乎也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有事情發生了。休憑借著警探的直覺,在第一時間從那腐敗難聞的空氣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味。他匆匆收拾好行李,向病房內唯一陪伴他多日卻始終昏迷始終不省人事的病友道別,便拎著小小一個行李包下了樓。他的行李不多,包中隻塞了一把動能手槍和幾件換洗衣物。世人也許並不了解休·威爾比,但巴爾的摩的罪犯和毒梟深刻的明白這個辦事效率極高的警探是一個不惜命的瘋子。他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所以從來不懼報複。

醫生說他有自毀傾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個體,休對死亡現象的迷戀使他下樓的時機掐得極準。他在前台辦理手續時,幾個乳臭未幹的水警組警員恰好抬著屍體擔架,一臉嫌惡與晦氣地從他身邊跑過。擔架上蓋著一塊白布,沒有血,沒有動靜,人已經死透了,休轉身盯著白布時正好從晃動的擔架側麵瞥見一張蒼白的腫脹的布滿紫青色屍斑的臉和一雙黯淡無光的淒楚大眼。

那張人臉,應在水中泡了許久,以至於完全分辨不出男女。然而,屍斑的擴散已進入浸潤期,休·威爾比從那匆匆一瞥中判斷出人至少已死了七八天,也可能更久。

“死的人是誰?”休趴在前台的桌子上,右手食指輕輕敲擊桌麵,左手從兜裏掏出自己的證件朝前漫不經心一推。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學生。”辦事的仿生人依舊掛著迷人而疏遠的公式化微笑,完全是一副雷打不動的表情,仿佛天塌下來,這玩意兒也笑容依舊。“我想,應該是颶風來臨時不慎跌落水中溺亡。”她說,“我們會負責保管好她的屍體,直至學生家長前來認領。”

“她?”休問道,“你們會進行屍檢嗎?”

“死者是一名女性。”仿生人說,“我們會檢查屍體,但不會在未征得家人同意的情況下就解剖。警探,在您看來,難道這不是一起意外嗎?”

休·威爾比搖了搖頭。“我可沒這麽說,隻是警探的本能總是讓我看到死人就喜歡問個究竟。”他聳了聳肩,收回證件,“替我辦理出院手續,再幫我叫一輛出租車,今天該是我離開的日子了。”

十分鍾後,休·威爾比拎著行李包走出醫療中心大門,黃色的出租車蜷縮在角落裏安靜地等候著客人上車。他拉開車門,插入身份卡,先把行李丟進後座,緊接著一屁股坐了進去。“去巴爾的摩警局,”休心不在焉地說,“賬單發送至警局報銷。”

“當然。”出租車快活地喊道,“警探,請係好後座安全帶。如果您對我的服務感到滿意,請授權我為您播放一段廣告,此次廣告產生的收入將撥出10%劃入慈善基金項目,並為您累積飛行積分……”

休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巴不得出租車趕緊閉嘴。他的腦中回想起那具擔架上的屍體,心中疑惑愈盛。這自然不會是一起簡單的意外,因為水警組警員送來的屍體並非真正的人類—死者的眼睛與屍斑嚴重不符,正常人類死亡2~3天之後,角膜顯著混濁且呈白斑狀,瞳孔已不可辨認,但仿生人的眼球隻是精妙的玻璃體加上透明的潤滑液,死後隻是略黯淡些,大體上卻與活著的時候無異。

有兩種可能—休·威爾比在心中盤算著—第一種,死者生前失明,做過換眼手術,把兩隻眼睛換成人造義眼;第二種,也是更有可能的一種,即警局似乎不想交出屍體,但這一行為本身的動機卻像清晨的濃霧一般撲朔迷離。

出租車正在播放廣告,全息球在車廂內繪製出泰隆生物科技的標誌。這家太陽係內最大的公司靠開采月球和火星礦產發家,緊接著又將觸手迅速伸向各行各業各領域。泰隆生物科技有著一位極具冒險精神的領頭人,年輕勃勃,野心十足,真實年紀早已無人知曉,與其外貌不相稱,似乎正是靠著一次次的器官更換和線粒體端粒修複手術存活至今。

“薩姆·斯賓塞不是幾十年前就去比鄰星當一名太空探險家了?”休·威爾比隨口評論道,“我記得小時候總聽人提過他,人們都說薩姆·斯賓塞征服了太陽係,接著就要征服比鄰星係了。”他哂笑一聲,咕噥道,“哈!太陽係的王,幹什麽不好,非得跑去杳無人煙的地方受罪。”

“哦,您沒看新聞嗎?他從比鄰星回來了。”出租車熱情洋溢地說道,“大概一個月前,一艘太空拖船在穀神星附近打撈遇難飛船殘骸時收到一條求救信息。人們組織搜救隊,在柯伊伯帶找到了斯賓塞先生。老天,應該是亞光速旅行的原因,他看起來可一點兒也沒老!”

“一個月前……”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輕聲說,“我應該還在手術台上昏迷不醒。”休移開目光,把視線投向窗外。巴爾的摩的街道上,高樓大廈和建築群鱗次櫛比,像一個個精致的火柴盒排列得錯落有致。

站在這樣一個更高的角度看,街頭流動的人群成了螞蟻般可有可無的小黑點。略去人,就少了酒鬼、暴徒、毒梟、掮客、罪犯、工人、白領、律師、警察和政客。無論是好的或壞的,無論是有用或是沒用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對於這城市來說,摩天大樓裏的精英和街頭流竄的盜賊同樣糟糕,收受賄賂的警察也不比挾帶毒品的罪犯更好。少了人,略去了人,巴爾的摩看起來光鮮亮麗,幾乎使人忘記這裏是世界上犯罪最嚴重、治安最差的城市。

出租車開始下降,一座座高大的裝卸橋,一排排整齊的集裝箱和一堆堆小山似的散貨出現在城市天際線盡頭。巴爾的摩警局的總部大樓立於中央片區,鄰近內港,空氣中飄浮的腥臭味卻遠不如東部港區那般刺鼻。遠處碼頭上的機器工人正忙著裝卸煤炭和鐵砂,更遙遠的城南天空時不時亮起一道道藍色光軌—那是往返於地球與各殖民地之間的貨運飛船—一條光軌往往尚未消散,另一條就接踵而至,當亮光升入深空,澄澈的郊區天空便布滿了淚痕般的雲煙軌跡。

出租車在警局總部大樓前停下。休下了車,高空中流通的新鮮空氣令他心神一振。他通過樓頂停車場的電梯進了警局。每當電梯下沉一尺,尖叫、嗬斥和嘈雜人聲便逼近一分。

警局不比醫院。在醫院裏,一切都是安寧、靜默的,幾乎沒有大聲喧嘩,也無大吼大叫,隻是某些時候,病房裏偶爾傳出幾聲啜泣、幾陣哀號、幾道呻吟和幾句生離死別的絕望低語。但這裏是警局。巴爾的摩的警局裏永遠少不了警察,更永遠少不了罪犯。在警局裏,威脅和恐嚇是家常便飯,而空氣中的汙言穢語往往是雙向的—既從警察的胸腔和痰液中鑽出,也順著罪犯的唾沫星子流溢。在這個大大的、看似莊嚴的暴力機關裏,冷硬的拳頭線條和賁起的肌肉輪廓才是話語的主體。

休在電梯間套上警探風衣,出了那狹窄受限的空間便低著頭快步前行,眼神幾乎不對上任何一個人,也不與任一個同事或罪犯交流。他是一個局外人,無論是在警察中間,還是罪犯眼中,休·威爾比永遠都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怪胎,無時無刻不堅持著一套古怪卻行之有效的辦事準則。沒有人真的恨他,因此也就沒有人真的喜歡他。

在毒品科的工作空間,休有一個小小的獨屬於自己的位置,正對著主管上校的辦公室。由於在醫院休養了一個月,休的辦公桌因長期沒有人使用而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他喚來角落裏的清潔機器,投入一枚硬幣,便站在一旁,袖手旁觀,看著它一絲不苟地清理桌子。

在等待的時候,負責人員流動和登記備案的阿比蓋爾女士端著一杯咖啡經過,又不經意間在他身邊駐足。“威爾比,回來了?”她問道。

休點了點頭,擼起袖子,插著腰看著清潔機器打掃衛生。他等了半天沒等來下文,便抬起頭看了阿比蓋爾一眼。“有什麽事嗎?”他語氣淡然,卻總是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悲傷。

“執行副局長要你找他。”阿比蓋爾女士壓低嗓音,繼續說道,“我今天早上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看到了內務部的憲警和聯合國的特派幹員,也許是和那個人的到來有關。”她說話時用一隻手蓋住咖啡杯,防止打掃時激起的塵埃落入她的杯中。

“辦公室?”休挑了挑眉,重新放下袖子。

“不,B2法醫中心的停屍間,別跟別人提起。”阿比蓋爾女士嗬了口氣,捧著咖啡杯踱步離去,其動作之流暢、腳步之輕盈仿佛一刻也不曾駐足。

巴爾的摩警局內務部的憲警專司調查警察局內部問題,包括腐敗、貪汙、受賄、濫用死刑、濫用暴力等等。然而,休·威爾比了解那幫憲警是怎樣一批人。如果要說這警局上下有誰比他們更貪,那沒有任何一個警察比得上內務部的家夥們。那些慣於皮笑肉不笑的憲警,沒有別的伎倆,隻是擅長從自己人身上敲竹杠。休從未向那幫人繳過稅,但也從未私自受賄,因此也幾乎不惹麻煩。這不是憲警出現的理由。莫名其妙的,出現在約翰·霍普金斯灣景醫療中心的屍體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也許,休·威爾比想,警局的確在隱瞞什麽,這才是此事如此神秘兮兮的原因。

地下室燈光晦暗,空氣潮濕,呼吸間滿溢一股海鮮產品特有的腥臭味。休·威爾比下到B2層時,一個紮著馬尾、披著暗藍色風衣的年輕男人正躲在停屍間外抽煙。走道不甚明亮,黯淡的環境全靠停屍房內灑出的微弱燈光點亮。在一大片模糊的陰鬱中,他隻從黑暗中辨認出男人粗短的五指和忽明忽暗的橙紅色煙頭。

“休·威爾比。”他在停屍間門口駐足,衝著聯合國地球安全局的特派幹員點頭。湊近了看,他驚豔於男人絕美的五官和閃著妖冶藍光的眸子。幾乎同一時間,他意識到這樣貌出眾的年輕男人是一個精雕細琢的仿生人。

“迭戈-180。”聯合國的仿生人自我介紹道。他一邊說著一邊掐滅煙頭。與常人熄滅香煙的方法不同,迭戈-180沒有把香煙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也沒有把煙頭按在牆上或垃圾桶裏,他僅僅用食指和拇指輕輕一捏,便掐滅了那點微弱的紅光,而煙頭燃燒本身帶來的溫度似乎從不存在。“進去說,”仿生人平緩而不失禮貌地說道,“我是為一起案子來的。按照流程,內務部的憲警會確保我們之間的談話在一定的保密前提下公正公開,沒有任何隱瞞。”

休·威爾比跟著迭戈-180進了停屍間。彼時,巴爾的摩警局的執行副局長艾登·霍夫曼正繞著一具**的女屍來回打轉,角落裏坐著內務部的憲警正埋頭記錄著什麽。屍體被海水泡得發漲,幾乎完全走了樣、變了形,不複生前時的樣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可怕的腐臭味,任何一個人若是靠得太近準被熏昏過去。那氣味來自女子腐敗的屍身、白色皺縮的肌膚、皮革樣化的口唇黏膜……

“長官,您找我有事?”休·威爾比移開視線,輕聲問道。

霍夫曼點了點頭,卻把視線望向迭戈-180。“屍檢報告剛剛發過來了。”他一手捂住口鼻,另一隻手嫌惡地掃了掃麵前的空氣,“死者口鼻間沒有蕈狀泡沫,法醫沒有在氣管和支氣管發現泥沙,也沒有在肺部找到矽藻。”

“那就不是溺亡,而是死後拋屍。”迭戈-180冷靜地說。

“但法醫沒有在死者身體表麵找到任何致命傷口。”艾登·霍夫曼皺著眉頭補充道,“除此之外,法醫還對死者進行了全麵檢查,卻發現死者的顱腔空空****,大腦不翼而飛。我們沒有找到任何微創手術的痕跡,一個人的大腦不可能從顱腔中消失卻不留痕跡。”

“人死了,大腦卻憑空消失……”迭戈-180沉吟片刻,眼中閃爍著藍光,“這不是第一起,也許也不會是最後一起。”

“什麽意思?”休·威爾比插嘴問道。

迭戈-180咧了咧嘴,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全世界的法醫在不同地方對著不同的屍體幾乎在同一時間得出了同樣的結果,死者的大腦總是那麽憑空消失,但死因卻總是不明。”

“共時性事件,”休呢喃道。

“地球安全局不認為這是一起全球範圍內有預謀有組織的犯罪,但這也絕非偶然的意外事故或巧合。”迭戈-180繼續說道,“威爾比探員,這就是我需要你協助我調查的原因,也是我們為什麽沒辦法把屍體交給死者家屬的理由。當我與你談話的時候,已經有成千上萬名迭戈-180型調查員行走在世界各個角落,我們的偵破工作將同步進行。”

“我在毒品科工作,不負責凶殺案。”休聳了聳肩,目光卻瞟向執行副局長。

“可我們需要一個完全清白、值得信任的警探。”迭戈-180收起笑容,眼光順著休的視線望向艾登·霍夫曼,“我了解過這裏,巴爾的摩的警察黑白通吃,要想找出一個能真正幫上忙的人可不容易,但據我了解,休·威爾比近一個月都在醫院度過,我想他是最好的人選。”

艾登·霍夫曼捏著下巴,沉吟片刻。“也許……”他含糊不清地咕噥一聲,眼神終於落向休·威爾比。“死者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的學生凱莉·摩爾,我們在牙醫診所找到了對比記錄。”艾登問道,“告訴我,休,你看出了什麽?”

休·威爾比沉思片刻,顧不得周圍人異樣的眼光,便戴上口罩和一次性塑膠手套親自檢查起屍體。隨著他的輕摸和擠按,泡得發白發軟的屍體發出噗噗的氣泡聲,並緩緩從身下滲出渾濁不清的屍水。空氣中的屍臭味更濃了一些,濃烈的惡臭仿佛一記重拳砸得在場所有人頭昏腦脹。

盡管體驗糟糕,但這並沒有什麽可怕的—他瞥了一眼臉色難看的憲警和捂著口鼻的艾登·霍夫曼,內心暗暗琢磨—這一切都是死亡帶來的自然現象,所有東西都會有衰敗凋亡的一天,所有人都會死,都會變成這副模樣,包括你們。然後,他又想到這其中也許並不包括神秘而且高高在上的薩姆·斯賓塞,這位泰隆生物科技的話事人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模樣。你瞧,海量的財富真的能讓你買到更長的壽命,擊退公平且一視同仁的死亡。薩姆·斯賓塞先生永遠不會死,薩姆·斯賓塞將永遠地活,像螞蟥,像蜱蟲,把外物轉化為驚人的生命力。

女屍有著一頭長長的如水草般紛亂的黑發,屍體的頭發間還留有一些沒清理幹淨的小魚和小蝦。休·威爾比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掰開年輕女屍的唇部,仔細觀察著死者腥臭的口腔。為了確認身份,法醫把死者的牙齒拔走了。有一條黑色的粗線從屍體的腹部貫穿難以辨認的胸部—他意識到,法醫對屍體進行過解剖,又重新縫合上了。聯想到醫院裏的那具仿生女屍,他想,家屬們也許完全不知認領的是一具偽造的屍體。

“我隻能談談我的個人見解,”休·威爾比說,“這看法完全發端於我在毒品科工作這麽些年的經驗。”他攤了攤手,歎了一口氣。“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周圍環境的治安算是比較糟糕的一塊兒,那地方時常有毒販交易和黑幫火拚,我有不少線人就活躍在那一片區域。盡管學校有自己的校警,但實際上,出了校區,尤其是晚上,學生們出門總會在身上備二三十塊錢。”

“為什麽?”迭戈-180問道。

“癮君子要嗑藥,但又沒錢。”休解釋道,“這筆錢的金額不會太大,但又足夠他們暫時過過癮。”

“你覺得這事和毒品交易有關?”迭戈-180追問道。

“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一切都是我的個人直覺。”休·威爾比不置可否地說,“但我所有的直覺,都建立在我對巴爾的摩的了解之上。就像個密不透風的酒窖啊—”他瞥了一眼腫脹的年輕女屍,又看了看迭戈-180,“我是說,這座城市,還有這個地方。這裏的一切就像一個密封的酒窖,但酒窖內裝滿的流動的**既不是酒精,也不是其他可飲用的**,而是流淌的鮮血、渾濁的罪孽和凝固的暴力。”

“艾登·霍夫曼先生,”迭戈-180輕聲說,“我這兒有足夠的文件向您借人,在這起案子結束之前—”

執行副局長艾登·霍夫曼點了點頭。“我知道。”他揉了揉捂得發紅的鼻子,無可無不可地說,“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休·威爾比和各大片區的警力都會配合你的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