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成人禮

他是一個獨自在崖邊行走的年輕人,前不久方才成年,臉上還帶著幾分純真的稚氣。冬天似乎是很遙遠的事了,盡管才剛過去不久。在上一個灰暗的冬天裏,他送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樣事物,如今到了春天,再也聽不到命運的指引,也沒能找到自己的伴侶。

族裏的人說,他準是被蜾蠃遺忘了,因為牧團裏螟蛉之子都聽到了蜾蠃的啁啾,在那聲音的安排下洞察了自己的一生。有意無意的,他們都疏遠了他,同伴們不和他玩,大人們忙自己的事,老人們會在他經過的時候背著他竊竊私語;與他同帳的男人和女人,盡管在名義上是他的父親和母親,但隻給了一個拍肩的動作就允許他上路了。

今天是開春第四天,這是一個神聖的日子。在這特殊的一天,所有剛成年的孩子務必離開牧團,獨自上路,到迷宮般的熔岩管道深處邂逅自己的命運。

他一度以為,隻要到這迷宮中來,自己就能得到寬慰,但什麽都沒有。

今天早上,他一進熔岩管道就扶著牆走,走了很久,什麽人也沒碰到。管道內黑魆魆的,有些嚇人。後來不知怎的,他就走到了一處斷崖,一步之遙的地方是一個可怕的深坑,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風,石子掉下去竟發不出一絲聲響。他不得不貼著牆走。在那崖邊,有一條結實的繩梯垂落,編織梯子的材料用的是死者的長發。那黑黑的發絲一捆一捆的,是好多先人存在過的殘留,也是他們被允許留下的唯一事物(其他部分都被獻祭了)。

盡管這是年輕人第一次來這兒,但他還是認出了此處—這裏是螟蛉一族的牧場和墓場,地底深處棲息著蜾蠃。從上往下看去,可以看見點點幽光如閃爍的群星的色彩。也許是這光照到了鄰近的堅冰上了吧,黑暗中流動著一片模糊的光澤。一陣寒意襲來,猶如群星的冷光,涼颼颼的,自井口噴湧而出,腳板也覺得透心涼。

他知道那光源是什麽。那光是一種神聖的,一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顏色,像一條奇怪的光譜帶條紋,淩駕一切之上,遵循一種不被理解的星之色彩法則,當他們的神,賜予他們食物。那光是蜾蠃,如同在一群屍堆裏繁育的螢火蟲,在不見天日的永夜中翩翩起舞。

也許這就是蜾蠃的意思,他想。

年輕人正處於生命中的青春期,固執而叛逆,天真地想用死亡的方式引起人們的注意。他在崖邊的小路上貼著牆行走,有好幾次險些跳下去。但有人喚住了他,不讓他這麽做。在他那短暫的生命中,這個人—更準確地說,這個女孩,曾多次通過蜾蠃的力量顯現,在他的腦海裏留下諸多關於死亡的古怪回憶。

“別那麽做。”女孩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走開!”他說,“你已經死啦,別再來煩我了。”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沒辦法離開你。你知道那絕無可能,你深深記得我呢。”她從身後追了上來,沒有腳步聲,但不一會兒,就來到他的邊上,輕輕握住他的手,臉上的表情慘兮兮的。“不管怎麽說,我都隻能依賴你了。我想來找你玩嘛,隻能來找你玩了,如果其他人都不記得我了,我就不能拜訪他們,可我害怕一個人獨自待著。你不想起我的時候,我就在你心裏的某個小角落皺縮著,隨時等候你的召喚呢。你總不願看我一個人難過吧?你知道那絕對是不可能的。我是絕對不能離開你的呀。長久以來,你也不願放下我。”

他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的囉唆讓他感到悲哀。

“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嘛,我也快死了。隻要我跳下去,我就和你一樣啦。別人會記得我的,就像我會記得你一樣。下麵住著我們的神呢,蜾蠃會保佑我的。”

“別那麽說!請你千萬別那麽說!”

“為什麽?這話傷害到你了?”

“多危險呀!它隻會傷害你自己。”

“可我以為,這是最妥善的解決辦法。”

“何必說這種傷人的話?”

“如果我偏要說呢?”

“哎,我們和和順順的,難道不好嗎?”

“不,我偏要說。”

“那你就快快把我忘了吧。”

他沉默了,閉上眼睛,一聲不響,但女孩的臉還在他的眼前。那孤獨的樣子使她愈發可愛了。看樣子她是傷心了,臉漲得通紅,小小的身子氣得微微顫抖。眼淚從那雙明亮的眼睛中簌簌滾落,臉很快轉為腐屍般的青色,看起來怪可憐的。

看著她這副模樣,他的心中霎時泛起許多愧疚。

“你知道我做不到。我是絕對做不到的呀。”他睜開眼睛說,“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嘛,如果我把你忘了,那我就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了。”

女孩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抿嘴笑了。她高興得笑眯眯的,踮起腳尖轉了個圈,走起路來像在飄。

“我不醜吧?”

年輕人搖了搖頭。“你還是那麽好看。”

女孩牽起他的手,把臉挨在他的手掌上,明亮的雙眼被濃密的眼睫毛遮蓋了。

“不要再這麽說啦!”她夢囈道,“咱們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會說“好”,他知道掌中那張嬌小的臉多少有些虛假,他知道她其實並不在這兒,他知道那都是蜾蠃的力量,但他還是舍不得她,並且打從心底裏想和她再走一遭。可是,他在心裏說,真是一種徒勞啊。這會兒,女孩那張小小的臉已由鐵青色轉成了慘淡的灰。她揚起下巴,把手伸過來的樣子,仿佛噩夢中的一種征兆,預示了將來某一天死亡降臨時,這張臉將呈現出一種多麽令人沮喪的色彩。

他說:“你還記得那些嗎?”

“什麽呀?”

“關於死亡的古怪回憶。”

“我不記得了。怎麽可能記得嘛。”

“可我還記得。”他說,“都替你記著呢。真是徒勞啊。”

“噢,記著,記著呀!你一定都得記著啊!”她開心地用側臉蹭了蹭他的手掌。“你都記得些什麽呀?”

他說:“我就是在這裏遇見你的嘛。”

她仰起小半張臉。“嗯呐。”

“出發前還怕遇不到彼此呢。”

她理了理頭發。“嗯呐。”

“陪我一起走完這次成人禮吧?”

她看著他,被睫毛遮蓋的雙眼已經變得明亮。“嗯呐。”

穿過斷崖上那窄窄的小道,便是一大片空地。熔岩管道裏的風冷絲絲的,伸出手看不見五指。他們在靠牆的地方停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光線去撫摸彼此。憑著感覺,他找到了她的臉、她的發、她的眼,他碰到了她的手,指尖掠過她的腰窩,落在了濕淋淋的大腿上。她驀地摟住他的脖子,狂熱得不能自已。有什麽東西在他臉上蹭了蹭。癢癢的。溫熱的氣息呼在他的臉上。她的嘴唇十分柔軟,嚐起來像新鮮的美味的菌菇,一時間不免有些暈眩,竟忘記了外界的時間。

他們舉行聖婚,開始**。

螟蛉一生隻愛一人。所有螟蛉之子都會在迷宮深處得到蜾蠃的指引。那啁啾不像是一種聲音,更似一種耳鳴、一種直覺,離命定之人愈近愈響。在這龐大的迷宮中,一位螟蛉之子將與他遇見的第一位異性舉行婚禮。那將是一片混沌般的黑暗,兩具因羞怯而輕顫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完成彼此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儀式。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停了下來,抱著彼此,一言不發,不是從那狂熱的情欲中停了下來,也不是從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清醒,而是受到了一聲怪響或一陣異動的驚擾,在黑夜最黑的時分,目光不約而同把投向更遙遠的地方。

“哎喲,有人!你聽見了嗎?”她問。

“怎麽可能聽不見嘛。”他低下頭,湊近了去看懷裏的臉。

依稀看見,那張瑩白無瑕的小臉蒙著一層滿足的光彩。她會發光,他想。很快又意識到他們兩個都在發光。他的臉和她的身子都塗抹著一層淡淡的磷光,顏色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奇怪光譜條紋,類似於浮在水麵的油脂—那是一種被汙染的顏色,那顏色燃燒起來,就像一陣粉塵狀的彩霧,就像群星的色彩從冰冷死寂的高空墜落—但隨著**結束,那光慢慢消失了,黑暗又浮了上來。失去了那層光澤之後,她的臉上彌漫著一種倉皇的、淒楚的神情,仿佛是受到了驚嚇,比以往任何一刻都來得蒼白。

“咱們現在該怎麽辦呀?”

“過去看看吧?”

“哎呀,不行啊,很難為情的嘛!要是那人剛才全看見了,並且記下了,我們的聖婚就全耽誤了,一切都完啦!”

她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著,一開始臉還羞得通紅,後來就變得一片慘白。她越說越難過,越想越氣憤,最後滑溜溜的身子竟在他的懷裏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那種死屍般的青色又出現了。眼淚從那張低伏的俏臉上簌簌落了下來,濡濕了他的胸膛。

“越是這樣,我們就越得過去弄清楚啊!”他掰正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臉,對上她的目光,認真的模樣像是要把勇氣注入她的眼眶。“族規是不允許兩人舉行聖婚時有任何人旁觀的,犯錯的人將被永久剝奪下葬的權利,注定無法得到蜾蠃的垂憐。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呀,我可不能讓他看光了然後記下。”

“你打算怎麽做?”她的臉上流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我會先把他揍一頓,讓他永生難忘。”

她撲哧一聲捂著嘴巴,被他逗笑了。“啊,當然,我們的記憶是很寶貴的嘛!他一定會記得痛。不過,讓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的啊。”他斷然拒絕了,吻了吻她的唇角。“我知道這個地方,再往前是一條死路,他跑不掉的。穿好衣服,去叫族長吧。由他來主持正義,想必咱倆也能放心吧。”

“那我就先走啦,你小心一點兒。”

“記得告訴族長啊!”他叮囑道,“族長一定知道該怎麽辦。”

族長是一個消瘦而憔悴的老人,最喜歡看星星,記憶中不苟言笑的嘴角總是銜著些許褐斑—這是上了年紀的表現,行將就木;也是智慧的象征,說明他是所有螟蛉當中經曆最多的那一個。在族長的帳篷裏,擺放著幾本珍貴的藏書,所用的材料也和族裏的書本大為不同。那本書裏講述的都是一些地球上的故事。據說,地球上的人壽命比族長還長。這真是不可思議,畢竟族長已是螟蛉之中活得最久、見識最廣的那一個了。

女孩走了。他坐在他們**過的地方,默默看著她穿好衣服,沿著那條窄窄的斷崖小徑走回去。嬌小的身影化作黑暗中的一個輪廓,很快消失不見。地上已無痕跡。被汗水漬濕的岩石,不知何時已落上一層薄薄的灰。

現在,他站在這裏,鼻翼翕動,仿佛仍能聞到那股好聞的荷爾蒙的味道。在那之後便上了路。他卷起袖子,依憑記憶,朝著聲音傳來的那條熔岩管道走去。道路是崎嶇而不平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很快就有光。他沒有對她撒謊。這的確是一條死路,但路的盡頭是一個天窗似的大洞,開在熔岩管道的頂端。

有什麽東西卡在那兒。

映入眼簾的是一艘人類的飛船—他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他在族長的書裏看過類似的介紹—那是一個銀白色的龐然大物,搖搖欲墜,似乎隨便一陣風就足夠把它推倒。在飛船的末端,也就是離地三米高的地方,一張白色的降落傘掛在那兒,被多條繩子牽引著,繩子另一端從高處垂落,懸著一位昏迷不醒的宇航員。

他有些畏懼。一感到害怕,就憶起了臨行前父母的鼓勵—男人和女人站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振作起來,沒有多想,撿起一塊石頭,砸向其中一條繩子受力的地方。

宇航員掉了下來,發出果實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