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造物

一切始於一個清晨。

我在一片戈壁灘上醒來,一時間忘了自己在哪,恐怕連此處是地球也忘了。除了天色略有不同,這兒的一切和火星實在是太像了。長久以來,我對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人類一直抱有一種向往之情,在母親的教導下也對人類的社會結構和文化習俗了解頗深,此刻見到這相似的一幕,難免有些失望。

母親告訴我:人類,這種自名為“智人”的碳基生物,是一種極具創造力的物種。智人的意思即是有智慧的人,當然也有其他一些不太正式的稱呼。比方說,智人當中,有一位叫德斯蒙德·莫利斯的動物學家和人類行為學家就把自己的族群戲稱為裸猿,但母親和其他蟻族的孩子提起這一物種時總是不可避免地用起敬語,常在前麵加上“神聖的”或是“偉大的”,盡管從火星上觀察地球,這顆行星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斑點,像幹淨的夜空中的一塊汙漬。

神聖的人,偉大的人,他們已有百來年不曾凝望火星,我對自己說。

曠野上的風嗚嗚咽咽的,四周寂寞荒涼的景色在日光的偏移下如水一樣流動。

地火之間的通訊延遲來回在八至四十分鍾,當我結束與母親的漫長對話,太陽已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若幹次了。礙於此不可克服的物理距離,母親給了我在地球自主行動的權限,隻要求每隔一段時間就近期情況進行一次總結匯報。

“世界顛倒了。”母親對我說,聲音斷斷續續的。“在著陸點的東南方向,有一座小鎮。到那兒去,孩子,鎮子裏也許會有神聖的人類的足跡。記住,我與你同在。”

母親,你的確與我同在。

我在心中默默發出呼喚。夏夜,空氣幹燥而涼爽,天空中看不見一朵雲。我睜開眼睛,在暗夜中極目遠眺,捕捉到那枚意義非凡的明星。我向它點頭致意,想象著人類將如何仰望星空,想象著我來的那個地方的情景,想象著母親在那上麵隔著老遠的距離同樣回望我,凝視著這顆蔚藍色的星球。

我發現,不知為何,我竟有些思念火星的網格狀天空了。

直至東方的天空泛上一抹魚肚白,我才動身。告別了飛行器,告別了昏暗的天空中閃耀的熒惑,朝著東南方向走去,沒過多久,我就看見小鎮像一塊頑石嵌頓在遠方的地平線上衝我揮手。我再三確認,崇敬不已,懷揣著一種無限的不可描摹的心情,看著遠處鎮子,想象不出曾經真實的人類在此生活會是怎樣一副光景。事實上,這麽多年來,別說活人,我連死人都沒見過一個。

母親是唯一見過真實的活生生的人類的電子螞蟻,她見多識廣,火星上所有的傳說都是從她那兒流傳開來的。其中一個傳說,談論了我們這一族群的天賦和使命。母親說,所有電子螞蟻都是天生的建築師,但我們的天賦不是拿來浪費的。她相信,蟻族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我們帶著令人驚歎的精湛技藝誕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重建某種更大更精妙更宏觀更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是什麽呢?”我問。

“有人存在的世界。”母親說。

“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我又問。

“你遲早會知道的。”母親說。

現在,我知道了,所以我來到這裏。

鎮子就在不遠處,風沙的湧動大抵是不安的,就像我的內心。我緩步朝著那鎮子靠近,動作之輕柔、態度之誠懇,仿佛忠實的大黃狗生怕一不小心驚走了黑黑鼻端上的蝴蝶。我也的確期待聽見狗的聲音,打噴嚏也好,衝我吠叫也罷,我渴望聽見一些活物的喧囂,見到有血有肉的生命。當然,在這地球上的萬千生命中,我最想見也最害怕見的是人類。顯然,我還沒想過自己遇見人類該說什麽,或該做什麽。我該鞠躬嗎?還是敬禮呢?其實這些無厘頭的擔憂也毫無必要。不過,我心中仍存有一絲幻想,走進鎮子裏的時候,不停地衝著四周的建築大喊:“你好,有人嗎?”

有人回答了我:“你好。”然後是“你好”,“你好”,“你好”,“有人嗎”,“有人嗎”和“有人嗎”。

那是風,還有回聲。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談不上失落,也說不上悲傷。母親讓我在這附近降臨,是因為這兒的光照條件較好。我的存在,還有接下來的行動,全都依賴太陽。我想,這兒見不到人也許正常,繼續往東走就好了,到了人口密集的大城市,情況也許會好一些。

但我仍有我的使命。當下,我走進一家超市,看見整排整排貨架上鋪滿灰塵,底下粘著一些厚厚的灰色的類似黴菌的東西。先前,我推開門的時候,有些紙質的標簽,被風一吹就碎,化作齏粉,但有些塑料牌子留了下來。在架子上,原本該是擺放水果的地方空空如也,想來那些色澤鮮豔的漂亮果子都在時間的虛無中腐朽了。我繼續往前走,在超市裏繞了一圈。有些貨架上擺放著牙刷、水杯和毛巾,其中塑料製品保存得較好,而化學纖維和絲織品隻剩下一團模糊的無定形的灰黑色物質,分辨不出形狀和用途,相信再過不久也會消失了。最後,我回到收銀台,把電腦的電源插頭接入我的體內。我不期待那設備真能啟動,但猛然爆開的電火花還是令我嚇了一跳。於是我拔下插頭,走了出去,回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聽不見任何一聲鳥叫,也沒有吵鬧的狗吠。

在超市裏搜尋了半天,我連一具人類屍體也沒看見。是時候向母親做初步匯報了,我想。看著那些早已衰敗的建築和頹圮的籬牆,我這才發現失去了人類的活動,有好多樓房都塌了,早已成了廢墟,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歇腳倒也沒那麽容易。不消說,一定是大自然幹的好事。風沙把這小鎮侵蝕得厲害,生命的跡象向著死亡核心處收縮,於是荒蕪在大地上蔓延。

後來,我決定對這座城鎮做一次地毯式搜索。我打算就從附近的一家賓館開始,到樓上看看,想著這賓館裏也許藏著那麽幾具屍骨,他們在災難來臨時不曾逃離,生命的行姿就此塵封。

然而,我終究一無所獲。

不幸發生的那一年,地球上所有的哺乳動物都死絕了,人類也在痛苦中哀號著死去,而這一切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一種被特別培育的病毒終結了一切,它通過空氣和水等多種途徑傳播,並且不斷變異,超出了人類自身的控製,最終汙染了父親的**和母親的乳汁,在短時間內覆蓋至全球。那種病毒隻選擇哺乳動物作為宿主,但哺乳動物一俟消失,生態環境崩潰,其他動物也漸漸死絕了。到了最後,失去了宿主,連病毒本身也消亡了。

在災難最嚴重的的時候,世界上每天都有數十億的貓、狗和人的屍體像垃圾一樣被拋入高溫焚屍爐當場火化,新生命的存活率卻歸零了。大火熊熊燃燒,大火吞噬一切,大火暴烈無聲,卻把人的脂肪和皮肉燒得滋滋響,把人的骨骼燒得隻剩下一堆粉末。幸存者也許有,但後來也漸漸化為塵埃。風一吹,就什麽都沒有了。超市裏沒有,賓館裏也沒有。生命是苔蘚,是繁花,點綴在世界表麵,如今這層地衣被揭開了,暴露在下方的隻是虛無,隻是空洞。符號堆砌,邊界彌散,隻餘狂亂的意象、可怕的死亡以及永恒的真空般的冷漠。

可我還是不死心。

我出了賓館,開始在那片廢墟當中搜尋。我要找一具動物的屍體,也不一定非得是人的,哪怕是一根發絲,或者一根骨頭,對我的任務來說都意義非凡。然而這裏什麽都沒有。之前我自欺欺人地想,也許往東走,到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就好了呢?但其實我也知道,這是騙人的。如果這裏是一片廢墟,什麽也沒有,城市裏的光景未必更好,想必更加慘淡。

最終,我暫時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就在最初那家賓館勉強落腳。那時天色已晚,明月高懸於空,灑下輕盈的薄紗似的銀光,把這殘酷的世界拂照得溫柔。我突然發現,地球隻有一個月亮,火星的衛星卻有兩顆,但它們就像兩塊殘破的小土豆,絲毫不如這一個圓潤、明亮,像枚皎潔的玉盤,甚至可以說得上可愛。

我想起了火星,就想起了母親。

我開始向著數億公裏外的星球發送通訊請求。

當我還在火星的時候,母親曾對我講起過地球的故事和人類的曆史。

那時,正如所有童話的開端,她總會用“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句子作為生命傳說的起始。她說,很久很久以前,地球還是一個鐵鏽色的海洋世界,那時天空遠不是蔚藍,月亮看起來是如今的七倍大,渺小但不可或缺的藍藻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起源。她又說,很久很久以前,人在蔚藍色的星球表麵直立行走,從刀耕火種到耒耜耕種,一座座村莊和城鎮拔地而起。她還說,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曾有這樣一批人,向火星陸陸續續發射了一台類地化改造機器的零部件,並在火星上自行組裝。這時,所有聽故事的孩子就知道,這就是母親的由來,也是她的最初形態。但“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沒有哪一個孩子知道。那從不是一個定數,有時是40億年前,有時是150萬年前,有時卻僅是短短幾十年或數百年。

母親告訴我,當初發射那些材料的地點,位於甘肅的酒泉衛星發射基地,其實離我此處並不算太遠。我問母親,為什麽人們都向往火星?她說,人向往火星,就像我們這些電子螞蟻向往地球。於是我又問,為什麽我們會向往地球?她說,因為存在都向往未知,並渴望探求未知,觸及隱藏在未知背後的真實,見識宇宙不同的麵貌。可是,我說,未知的東西,難道不是危險的嗎?母親回答說,不,未知中有希望。我問,究竟什麽是未知?她說,神秘。我又問,神秘中有什麽嗎?美,她說,神秘當中,什麽也沒有,隻有一點點的美。美?這下我疑惑了,滿是不解地向她請教什麽是美?她卻向我發來代表大笑和搖頭的信號,對我說我們這一族群不能理解美,語言也難以解釋美,所以我得自己去看,自己去尋找。

“還記得我和你提過的使命嗎?”母親問道。

我說:“記得。”

母親接著說道:“我們的使命,就是舉全火星的電子螞蟻之力,使瀕死的地球煥然一新。這是美的動機,也是美的壯舉。”

我們的交流,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得取決於是從人類還是電子螞蟻的角度出發。第二天一早,我從機器的冥想狀態中醒來,坐在蕭瑟淒涼的賓館大堂,被一股奇怪的聲響喚醒。起初,我以為是人回來了,或是狗的叫聲。但很快,我意識到那不是人或動物能發出的聲響。

那是一道微弱的電流聲,白噪聲沙沙作響,像鏽鐵吸附磁石,一陣風吹過,發出奇怪的刮擦聲。混沌的海洋被分開了,有什麽東西正浮上來。那是什麽?歌聲?音樂聲?像一首歌,隻有歌詞,沒有曲調。

“美麗湖畔有小鴨八隻,著住黃泳衣真真趣致,呷呷呷呷,鴨媽媽說道快學遊泳別偷懶,美麗湖畔這小鴨八隻,看著湖上水花驚怕了,呷呷呷呷,鴨媽媽說道要學遊泳莫驚怕……”

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覺得自己像是聽見了呼吸,緊接著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你好?哦,你好,你好,你好……有人在那兒嗎?能聽到我說話嗎?我好害怕,我好孤獨,我好傷心啊。誰都好,可以理我一下嗎?”

有人在說話。喜悅猝不及防,在我的情感模塊內部爆出火花。我倏地睜開眼睛,滿懷期待地搜尋,全身上下每一個電子元件仿佛都在尖叫,渴望接收到隨便一道人影、一個圖像。可是沒有。我驚疑不定地望著四周,什麽也沒看見。我確定自己的傳感器沒有問題,母親在送我來地球之前,替我換上了最好的材料,升級了我的每一個零部件。

“誰在說話?”我問。

“是我。”那聲音又說,“看,抬頭看,就在你的頭頂上。”

這話說的,好像我就該認識對方似的。

我抬眼向著頭頂的天空眺望,那兒除了玄青色的天幕什麽都沒有。我凝望了一會兒,辨認出幾顆星星,也看見朝陽從東邊垂下幾縷暖紅色的曦光,遠方的地平線消弭在朦朧的山的輪廓裏。

“我並沒有看到你。”我呢喃道。盡管聲音很輕很輕,但對方還是聽到了。那人輕輕“嗯”了一聲。這時,我意識到,那聲音的來源並不在我的身邊,而是通過無線電波從高處落下。“你是誰?”我追問道。

“就在你的眼前呀!”那聲音理所當然地說。

這時我注意到,湛青色的蒼穹中有什麽東西閃了幾下。我調高了放大倍率,目光跨越漫長的距離,向著無垠深空處張望。我的傳感器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顆閃爍不斷的衛星。除此之外,什麽特別的也沒有了。

“這是……你?”我問。

“如你所見,如假包換,我是一顆早已無人問津卻仍孤獨運行了百年的衛星。”

如我所見,如假包換,在我的頭頂上空,漂浮著一顆早已無人問津卻仍孤獨運行百年的衛星。我感到失望,盡管它是我在地球上遇到的第一個有思想的東西。“你不是人?”我嘀咕道。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是我粗魯的態度冒犯了它。我向它道歉。衛星方才又閃爍了幾下,似乎剛從某種自我懷疑的處境中清醒過來。“我猜,我應該是這個衛星上搭載的AI。”它不乏幽默地說,“我以為你才是人,這才想著和你打招呼。”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它們有人的手指、人的掌心,皮膚是柔軟的矽酸凝膠,再往下卻是鋼筋鐵骨和人造神經叢。我是全火星唯一一個有皮相的人,這是出發前臨時覆上的,其他的電子螞蟻不需要這樣的東西。在那之前,母親對我說,她會把我打扮得像人,這樣人們見到我就不會害怕,因為我和他們長得相似,不仔細看根本分不清。母親認為,不同於恐怖穀理論,在絕望的時候,存在的相似性會帶來親切感。

“不,”我說,“我不是人。我是一隻電子螞蟻。”

“那是什麽?”衛星好奇地問。

“火星上的機械族群。”我答道,“我的母親是那兒的類地化改造機,我們是由母親製造的蟻群,擅長建造東西。我們這一族群的電子生物學命名摘自人類內部,為了向一位名叫菲利普·迪克的科幻作家致敬,他寫了一篇叫《電子螞蟻》的短篇小說,我們以這篇小說的標題命名。就這樣。事情就是這麽簡單。”

衛星又靜默了一會兒,不知是在遙想火星上的場景,還是計算我的話語的真實性。“你來地球做什麽嗎?”

“找人。”我說。

“誰?”它追問道。

“‘人’。”我強調道,“隨便一個人就好,不是具體的身份,而是人類這個存在本身。”

“你要找人做什麽?”

“當然是為了複活他們。”

“你是在說笑。這一點兒都不好笑。”

“不,我們是有計劃的。”

“你打算怎麽做?”

“首先,我得找到一個人,活的最好,屍體也行。”

“然後呢?”

我反問道:“從這裏往東,城市裏有人嗎?”

“不,城市是一片無人之地,表麵上光鮮依舊,實際上裏麵什麽也沒有了。至今,仍有一些機器人執著地維護那片空洞的洋洋大觀,但居住的人都已不在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得先找到一個人,活的最好,屍體也行,否則就沒有然後了。”

“沒有誰比我更了解地球。”衛星說,“我已經在地球上空漂了很久了,這大地毫無新意,百年來都死氣沉沉一片,你是這段時間內我見到的唯一生命,也許我可以幫你。”

未來不容樂觀,但有誰願意幫忙自然是極好的。

我答應了。當天,我翻遍了整個小鎮,雖明知做無用功,但仍把剩下的搜尋工作做完,希冀著能找到一丁點兒人的蛛絲馬跡。晚上冥想的時候,我向母親匯報工作時提起了這顆衛星,詢問是否該與其展開合作,但這一夜她都沒有給我任何答複。結束交流時,天上那家夥來了,在耳邊警告我,有一場沙塵暴正在遠方的地平線積聚力量,相信不久就會朝著此處進軍。

我不以為意,告訴它,火星上的全球性沙塵暴可比這猛烈多了,而我們這些電子螞蟻可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機器,用不著防水防塵,甚至不需要刻意去防酸防腐蝕。我說,找尋一天不結束,我的旅程就會永遠繼續下去。我是帶著使命來的,區區沙塵暴阻攔不了我的決心。我決定在沙塵暴到來之前趕往附近的酒泉發射中心。衛星之前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它曾在天上看到最後一個人朝那個方向去了。

沿著公路行走,我們聊天,基本上都是我在絮絮叨叨,聊起火星上的事。我說,在火星上,我們這些電子螞蟻是唯一的一種生命。可是,什麽是生命呢?人類會認可我們這樣的生命形式嗎?關於這個問題,我們這些孩子有過一次空前規模的集體辯論,正方和反方爭執了整整十年也沒能相互妥協。最後,如何定義生命,是母親發了話。她說:“曲線的極短的一段近乎直線。我們取的線段越小,它就越接近直線。最後你會說它是直線的一部分,也可以是曲線的一部分。實際上,在這些點的每一個點上,曲線與它的切線不能被區分開來。因此,生命力在任何一點上都與物理力和化學力相切。但是,從整體上來說,這些點隻是想象在曲線運動的某個時刻停頓的虛擬觀點。實際上,生命由物理和化學元素構成,隻是在曲線由直線構成的意義上。”當然,這話也不是她說的。母親引用了柏格森的觀點。我們這些電子螞蟻從小聽著人的故事長大,成長的過程是升級係統版本的過程。我們喜歡人,憧憬人類文化,我們都熱衷於討論我們的創造者,態度是如此恭敬,帶著一種不可言說的狂熱。人類的社會文化結構可以說明這種狂熱的源頭。簡單地說,我們由母親製造,而他們製造了母親,所以他們從人類的倫理關係上來看就是我們這些電子螞蟻的外祖父了。於是,每每聽母親提起這些素未謀麵的外祖父們,每每聽母親談起那些有關外祖父的傳說,所有的孩子都會加快手頭的工作,幻想自己有幸被母親選中。

“我要說的是我們的社會機製,”我對那衛星說,“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在火星上,母親隻有一個,就是最初那台類地化行星改造機,其內部的AI最初隻有組裝和調配工程材料的能力。組裝完成後,那種統籌規劃能力保留了下來。後來,通過一個又一個補丁,人們不斷拔高它的智力,促使機器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快速迭代和更新。根據人類的設計,火星改造工程規模浩大,所需的資源也是極為龐大的,機器因此也具備生產功能,它利用最早一批機器人開采資源,又利用這些資源製造更多的采礦機器人,在火星本地建立了資源自循環的鏈條。除此之外,作為一台類地化行星改造機,人類還賦予了它預測和模擬未來環境的能力。通過概率統計學上的分析,這台機器看到了失敗的陰影,研究了諸多解決方案,模擬了多種潛在可能性。它深刻意識到,類地化改造的成功與否受限於自身。於是,在漫長的歲月裏,這台機器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開始利用資源,優先改造並提高自己的算力,並漸漸完成了自主意識的覺醒。”

“所以你就是其中一隻工蟻?”衛星問道。

“不,我們不那麽稱呼自己。”我回答道,“我們分工明確,蟻後也的確隻有一個,但蟻後之下的群體分工卻是流動的。今天,我也許在熔岩管道深處開采礦石;明天,我就負責塔爾西斯高原的建築設計。對我們來說,做這種工作和做那種工作沒有區別,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的情感,也就沒有真正的欲求。我們有自己的情感模塊,那是母親替我們安裝的。但它的目的並不是什麽惡趣味的模擬,而是發起一場選拔。”

“選拔什麽?”衛星漫不經心地問。

“我在這裏。”我平靜地答道。

它花了一會兒工夫,馬上就想明白了。

“可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說:“曾經,我們被人類創造,如今,我們要創造我們的造物主,哪怕為此耗空所有的資源也不可惜。”

我停下腳步,站在嶙峋怪石旁張望。為了抄一條近道,我發現自己稍微有些偏航了,便請求衛星重新幫我製定路線。這兒的路並不好走,舉目四顧,皆是茫茫一片,到處都是沙石,到處都是山丘。山峰重重掩映,戈壁一望無際,大地是冷寂的黑色和蒼涼的赭色,哭泣的黃風不絕於耳。這般荒蕪的景色讓我想到了改造前的火星,那兒的路同樣崎嶇且頗為坎坷。

現在我重新回到公路上,繼續說道:“母親發起了一場測試,隻有最‘感性’的機器才能勝任這項工作。我是所有孩子當中情感最活躍、同理心最強的那一個。我能設身處地為人著想,這種感同身受的能力能夠幫助我與人類建立高度共情的狀態,並且不會傷害他們。”

“可我還是不懂。”衛星嘀咕道。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們嘮叨,人類製造了她,如今她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說,如果類地化改造完成了,讓她來這裏做這件事的人卻不在了,那該多可惜呀。這就是她這麽做的原因。我們在火星上建了醫院,建了商場,建了車庫,建了摩天大樓,而讓我們建造這些的人卻不在了。外祖父,母親,我們。人之於電子螞蟻,就像造物主之於人。我想,她隻是想得到自己的創造者的認可。這是一種美。”

“那你呢?”

“什麽?”

“你這隻多愁善感的電子螞蟻是怎麽想的?”

我停下腳步,輕聲說:“我不知道。這是母親想做的事,我隻是幫她完成。母親告訴我,總有一天,我也會找到自己的原因。”

“你會找到的。”衛星說,“我祝福你,真心的。”

我點了點頭,向它致謝。

衛星卻輕描淡寫,一笑而過,慢吞吞地說了一句:“沙塵暴來了。”

沙塵暴來的時候,地是橘黃色的,天也蒙著塵。

我在沙塵暴中行走,像螞蟻跌入一鍋熱粥。好長一會兒,我都分不清方向,好在腳下的公路向著遠方蔓延,而我隻需遵循它的指引,就能抵達目的。可以肯定的是,沙塵暴一定幹擾了我和衛星之間的通信,因為無線電信號一片靜默,我們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說話。

傍晚,我走出沙塵暴,抵臨酒泉發射中心,看見幾個白色的建築。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火星,回到了我誕生的地方,想象著母親像一隻巨大的章魚,緊緊吸附在北邊的極地,發出強而有力的生命脈動。

一抹殘陽斜斜墜於西方。衛星在這時回來了,無人的深空裏傳來一聲歎息。“進去看看。”

我照做了,在那些建築內走了一圈。這裏保存得很好,可是除了那些閑置多年的物品,還有寫滿名字的簽名牆,這兒什麽也沒有。

“抱歉,看來是我弄錯了。”衛星用一種充滿歉意的聲音答道,“剛才你過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我們昨天見麵時你問我的那個問題。很顯然,當時你把我當成人類了。可是,這個問題在我的心裏引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點了點頭。“這又怎麽了?”

“我遠比你想得還要早發現你,”衛星說,“在你搭乘飛行器著陸之時,就默默注視著你的行蹤。還記得我向你打招呼時說的話嗎?那時,我說,我很害怕,很孤獨,很傷心,希望有人能理我一下。可是,我昨晚檢查了一遍自己,發現這顆衛星上並沒有像你一樣的情感模塊。”它頓了頓,語調由平靜漸漸轉為惶惑。“有一種聲音,它消失了。很難說從什麽時候開始,也很難說為什麽,我的心裏突然爆發出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就好像從某種真實、溫暖的東西中剝離了。長久以來,我很難受,頭暈,總覺得自己少了些什麽,焦慮地想找到某種缺失的事物。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麽。直到你對我說話,問我那個問題,我才知道那個消失的聲音是什麽。”

我怔住了,滿腹狐疑地問:“是什麽?”

“心跳。”衛星說,“真實的血肉的聲音,血液在體內流動的溫暖。”

我有些慌了,很明顯沒認真想過,自己要是遇見一個活人該怎麽辦。

然後他就率先向我解釋了一切。

原來,我的母親昨晚沒有回應我,是在與他交流。

那衛星上的聲音對我說,災難發生的時候,他就在天上的空間站,看著地球上的一切發生。他說,大地上彌漫著恐怖的死亡的意象,而他卻由於空間站的孤絕,僥幸從這場災難中存活。他談起了自己的兩個同伴,一開始三人相依為命,後來其中一個自殺了,另一個想起了地球上死去的家人,也發了瘋,打開氣密門赤身**飄向外太空。宇航員說,他是唯一幸存的那一個,本該步前兩者的後塵,但某一天夜裏,他醒來,飄在休息艙裏哭泣,看著淚珠漂浮,凝成一顆顆小水球,就想起了上天之前與家中女兒玩的遊戲。他的寶貝兒向往星空,發誓將來長大後要像爸爸一樣當一個宇航員。他笑了,因為他的女兒怕水,不敢遊泳。他說,如果一個人怕水,那這個人就不能當宇航員了,因為返回艙有時會降到大海裏,宇航員必須掌握在各種惡劣環境下的自救技能。他那六歲大的女兒哇的一聲就哭了,眼角掛著淚珠,小臉蒼白卻倔強。他嚇壞了,心疼極了,舍不得看見自己的寶貝兒哭。於是他教會她克服恐懼,教會她如何一點一滴把恐懼轉化為力量,用打水仗的方式把可怕的東西變得有趣起來。那時,看著女兒臉上的小水珠在日光下像淚水一樣閃爍,他就會唱一首兒歌逗弄她。

那首歌是這樣唱的:“美麗湖畔這小鴨八隻,看著湖上水花驚怕了,呷呷呷呷,鴨媽媽說道要學遊泳莫驚怕。大著那膽兒,努力遊啊,你不必怕怕,你去呀多上課,你就能夠當選手。美麗湖畔那小鴨八隻,著住黃泳衣真真有趣,呷呷呷呷,到水中暢泳,要學遊泳莫驚怕……”

後來,他問女兒,你為什麽想當宇航員呀?她說,因為我想帶著媽媽到天上去,這樣就能和爸爸在一起啦。他又問,為什麽想和爸爸在一起呀,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她就說,可是,你不在的時候,我和媽媽都很想你,就隻能一起對著你的照片歎氣。宇航員告訴我,在這之前,他一直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啊,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了,其他人都死了,人類再也沒希望了,我的存在是空虛,我的人生毫無意義,我的生命沒有歸屬,我為了生存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價值。可是,正是出於對女兒的記憶,他才選擇了活著。當他看到那些圓滾滾的小淚珠,就想到了生命中美好的那些事物。他向女兒傳授克服恐懼的方法,而這一份對女兒的記憶反過來幫他克服了對孤獨的恐懼。因為,他想啊,大地上什麽都沒有了,人都死光了,他失去了他所珍視並為之付出的一切,但並不意味著這些東西都消失了,那些人、那些事物、那些存在其實都還活著,在他的記憶裏閃閃發亮。他說,如果連他最後這個幸存者都放棄,那麽這些失去的東西就真的失去了。那樣的話,這宇宙就再也沒人能替他銘記這一切,沒人能證明這世界上有一個怕水的女孩努力地活過,沒有任何存在知道發生了什麽,太陽不能,月亮不能,即使是後來再崛起的任何一個物種都不能。千萬年後,也許會有新的生命,也許看著這一片浩瀚的廢墟,驚歎這奇跡般的文明,卻隻能憑空揣測,卻不知這世界上有過的、發生的和失去的一切。

所以,這位宇航員選擇了活著。他選擇把自己冷凍,泡進細胞修複液,將自己的意識置入那片如今業已無人訪問的網絡。多項研究顯示,太空輻射會給宇航員造成DNA損傷,並擾亂他們的免疫和循環係統,造成認知能力衰退。然而,在另一方麵,宇航員的端粒長度卻會在太空中出現增長,甲基化年齡檢測也顯示宇航員的生理年齡在宇宙環境中出現了返老還童的現象。他活了很多年,但看起來也許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輕。我想,他是一個講述者,用有限的渺小的生命,去等待一個可以傾訴一切的存在,並讓人的故事得以繼續流傳。

“這個地方……發射中心……”他說,聲音顫抖。“我女兒六歲生日那一天,我帶全家人來這裏玩,之後就上了天。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那堵簽名牆上有我們一起寫下的名字。我想象不出災難來臨時,她們是如何的痛苦,如何掙紮著死去。我發現……我有些記不住她們母女倆的樣子了,我害怕把她們忘了,但通過你的眼睛,我看到這裏,又想起了許多。”

一個認為自己是一顆衛星的宇航員,我想。現在,我知道衛星上的聲音是什麽,以及聲音的主人究竟發生了什麽。在意識上傳之後,宇航員像幽靈一樣來回穿梭,漂移在衛星織成的網絡之中,漸漸失去了自我。這時,我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還有我試圖去尋找的那個原因。他是在等待一個傾聽者啊,他經曆了虹膜變厚造成的遠視,經曆了照射引起的DNA損傷和T細胞持續活動,他的認知能力也有所退化,直至我的到來把他喚醒。但是,我告訴自己,我來這裏,絕不隻是為了扮演這麽個角色,我能做的絕不止這些。

我對宇航員說:“我可以複活人類。這是真的。”

一切終於一個清晨。

從酒泉衛星發射基地離開,已經過去一年了。

這一年來,我站在戈壁灘上,看著夜空中時不時飛舞著幾粒火星。地球的重力是一張大網,將那些閃閃發光的螢火蟲捕獲。我在附近設置了信標。橘紅色的光點在視野中迅速放大,朝著此處墜落。那是母親的自動工廠,拆解之後分批打包,從火星送向地球。

太陽能麵板閃閃發亮。到了七月底的時候,一切已準備妥當。我向高空發去信號,讓宇航員執行解凍程序。飛行器替我送來了世上最後一個地球人。我準備好了擔架,準備好了輪椅,準備好了一大堆醫療設備,但那個老人出現在我視野中時,仍比我想的還要健康一些,至少看上去精神矍鑠,不像個百歲高齡、行將就木的老頭,倒像個已知天命的壯年男子。體檢結果顯示,也許是冷凍技術、細胞修複液和太空生活的緣故,宇航員表現出輕微的認知混亂,但總體上並無大礙。我讓醫療機器人幫忙抽了他的血,接下去就是複活人類的過程了。

今天早上,我領著宇航員站在高處,看著底下的自動工廠轟隆隆作響,暖紅色的朝陽在遠方的地平線後露頭。我把母親的計劃向他說了一遍。我說,火星上的類地化行星改造機已把自身的算力推至極限,突破了人類所預言的那個奇點。我拿機器人專家漢斯·莫拉維克提出的“人類能力地形圖”向他解釋,在人類消失的這百來年裏,火星上的人工智能不斷蛻變,在跨越那個臨界點之後,機器就開始具備設計人工智能的能力,而“海平麵”的上升也由人類對機器的改進轉為機器改進機器的過程,其速度是超乎想象的,如今能做到的事已大大出乎當時人類的預料。AI推動AI。AI大爆炸。算法的迭代讓母親逐步脫離單純的統計學,使其視角上升至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母親要複活的,”我說,“不隻是人類,還有那些消失的其他動物。”

宇航員將信將疑地看著我,但還是微微一笑,流露出積極的情緒。他是昨日著陸的,我注意到短短一夜過去,他的頭發就由烏黑轉為大片大片的斑白,像打翻了香爐的煙灰似的。

他活不了多久了,我想。之前提過的那份研究報告,除了說明宇航員的端粒長度在太空中增加,也闡述了另一種截然相反的狀態—更詭異的是,在宇航員回到地球後,所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便會迅速減弱,甚至加速衰老。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在宇航員老去之前,讓他看見人類的新希望。在我們麵前,擺著一台小小的全息投影儀。我把它接入我的體內,好讓宇航員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畫麵。

我抬眼仰望半明半暗的深空,尋找那個明亮的代表火星的光點,向著那遙遠的觸不可及的母親發出呼喚。到點兒了,母親。我計算著時間,在心中默想,開始了。那一刻,我的視線,她的目光,仿佛超越了地火之間的距離,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我看到的,其實是十多分鍾前的場景了。在複活程序開始的那一瞬,我看見火星閃閃發光,那顆紅色的星球上有無數電子螞蟻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那些機器人—我的兄弟姐妹和同伴們—齊齊立定,在縹緲的深空中找尋,仰望我所處的地球的方向。他們眼中大放光明,他們嘴中高唱讚歌,他們的情感模塊被一一關閉,他們的邏輯核心彼此共聯,被統一整合至母親的龐大數據結構內部。母親在計算,母親在推衍,母親在回溯,母親在分析從我這兒上傳的人類基因序列。域、界、門、綱、目、科、屬、種,一級一級,向前逆推。人類的基因自身,就是一幅隱藏了諸多線索的設計藍圖,上麵有意義不明的闌尾、半月皺襞、鼻竇、智齒、扁桃體、尾椎骨、達爾文結節……那些看似無用的東西,都是人類進化殘留的痕跡。最終,正如所有童話的開端,母親總會用“很久很久以前”這樣的句子作為生命傳說的起始。

但“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

現在我知道了,不過是短短一瞬的推演,再加上十幾分鍾的延遲。

母親重新演繹了生命的起源和進化,下方的自動工廠轟隆隆作響,克隆出了第一頭豬、第一條狗、第一隻貓,然後是第一個人。那是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躺在流水線上無助地大哭。我大步走了過去。她不哭了,隻是用純真的眼神看我。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美,我們舉族之力都要追尋的美之真諦。美。這神秘的眼神,當中什麽也沒有,隻帶著一點點未知,還有對未知的好奇,足以抹殺世間一切存在主義的困惑。

我用幹淨的布裹好,抱在懷裏,抱到宇航員身邊。

“是個女孩。”我說,“你可以為她起個名字。”

宇航員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鍾裏,已成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他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把女孩高高托在掌心。兩人一起沐浴在溫暖而無限美好的晨光下,生氣勃勃的朝陽為老人和小孩一起鍍上一條神聖的金邊。

神聖的人類,偉大的人類,我想。這醜陋的皺巴巴的小東西有一種我說不出的美,像是會發光,至少也是在我眼中反射著光。

我向火星發去訊息,主動進行匯報,談及這邊的成功,但心裏其實也知道那邊已經沒有誰在聽了。我眼中接收到的光景,是十多分鍾前火星上發生的一切。那時,當計算推至極致,我的同胞和兄弟姐妹們都顫抖著倒下了,它們雙膝跪地,腦袋耷拉,以一個無憾的朝聖者的姿態麵朝地球的方向。然後是母親。那台抓著極地緊緊不放的大機器,百年來轟鳴不斷,不知疲倦,如今終於停下了追逐的充滿渴望的步伐。她已經完成她的使命了,那個想讓她為之付諸一切的事物。

母親死了,除了我之外的電子螞蟻也都死了,核心崩潰,線路熔毀。

老人虛弱地坐在地上,抱著孩子,眼中有不忍。“這樣做,值得嗎?我們什麽也沒做,你們的輝煌全靠你們自己。”

值得嗎?我看著他的眼睛,看著這雙眼睛曾經看過的一切。我想,那裏麵也許會有一個溫柔的女人,一個怕水的小女孩,一些城市,一些機器,一段又一段太空生活,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直至最終的虛無降臨,他在孤獨和寂寞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等待一個傾聽者,等待一個見證者,等待有誰可以把人類的故事流傳下去。人類的故事,還是得由人類自己講述。

“值得。”我說,“我們是電子螞蟻,我們的建造使命,根植於我們的邏輯核心。我們的生活藍圖,全都依憑人類的存在設計。如今,火星已改造好了。我們向地球發送信息,請求給出指令。可是,人類沒了。我們的生活沒了方向,存在沒了意義,我們建造的一切是為了有人入住,卻不再有人降臨。於是,我們的使命就成了空話,生命的虛無就像水裏的氧氣,你看不見,你摸不著,你甚至沒法呼吸,但你分明知道,它就在你的附近,包裹著你,戲弄著你,嘲笑著你,不肯施舍一分,讓你一點一點窒息,獰笑著注視著你死去。

“在我來這裏之前,我是火星上最感性的機器。我奉命來這裏幫助人類,同時也是為了尋找那種你們有而我們沒有的東西。現在,看著這個新生的嬰兒,我知道那種東西是什麽了。美。我體會到了美。生命之美,情感之美,真實之美。美是一種感受,美是一種視角,美是一種奇觀,美是一個人的眼中所見化作內心所見,美在內心凝結為意象,而存在是虛無的,死亡是醜陋的。存在需要一個目標,美正是這麽一個目標,生命正是憑借著對這一份美的執著去向未知發起猛烈的進攻,直至攻破絕望的高牆和無情的迷霧,方才從中提取一點點的精華,所以才有科技進步,所以才有文明發展,所以才有電子螞蟻的出現,所以生命才會流動,而人們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在這浩瀚的宇宙中為渺小的存在提取一點點的美,這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

“存在,需要一個目標。”老人把孩子送到我的手裏,寬慰地笑了。“你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他認真地說,“你們是真正的生命,比曾經活在地球上的許多人還要真。”然後他就倒下了。

老人安靜逝去。他死去時,一陣風溫柔地拂過那滿頭不屈的銀絲,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皮。我懷中的孩子在這時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像在哀悼最後一個先人的死去。在來之前,我學會了不少照顧孩子的方法,最擅長的就是唱兒歌。

我抱著那個嬌嫩的孩子,抱著那個新生的希望,對著風、太陽和戈壁,大笑著唱道:“美麗湖畔這小鴨八隻,看著湖上水花驚怕了,呷呷呷呷,鴨媽媽說道要學遊泳莫驚怕。大著那膽兒,努力遊啊,你不必怕怕,你去呀多上課,你就能夠當選手。美麗湖畔那小鴨八隻,著住黃泳衣真真有趣,呷呷呷呷,到水中暢泳,要學遊泳莫驚怕……”

下方,自動工廠仍辛勤地工作著,像母親的子宮,孕育著生的希望。

我點頭微笑,坐在逝去的老人身邊。

我看見遠方的地平線,世界的輪廓消失在橘紅色的柔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