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老張

老張是一家銀行的辦公室主任,接近退休的年紀,一輩子謹小慎微,對領導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對下屬也從不紅臉,是個大家嘴裏公認的老好人。自從權杖病毒疫情爆發以來,錢潮市所有的公共服務場所基本都處於半停業狀態,銀行也不例外,老張隻要每周過去值一天班就可以了。其餘的日子在家裏含飴弄孫,提前過上了退休的日子。

人一上了年紀,大多數都會變得特別怕死,也許是那種時日無多的壓迫感特別的讓人煎熬。老張也不例外,工作之餘最大的愛好便是琢磨如何養生,家裏什麽《求醫不如求己》、《養腎就是養命》、《人體使用手冊》之類的書堆了不少,每本都翻的很舊,重點的地方還用紅筆劃好,比大學生衝刺期末考試還要認真。各種養生熱潮來的時候,他也趨之若鶩,敲膽經,吃綠豆,甚至生吞活泥鰍他都試過。自從有了手機朋友圈,他的老夥計分享的那些養生秘訣,他是每條必轉,但這些所謂的“秘訣”之間很多的時候相互矛盾,這也讓他有些焦慮。

自從幽靈權杖疫情出現,他的焦慮就更深了,尤其是對他三代單傳的小孫子,稍微有點咳嗽他便緊張不已。為此他每天都用米醋熏房子,每道菜都加大蒜,他們家的日常飲料是板藍根……

後來他聽說了秦姐。

這是他第二次來求平安符,就親眼見證了奇跡!當看到那個男孩自己走出門口的時候,他跟所有人一樣抑製不住的激動,忍不住對秦姐頂禮膜拜。

當秦姐的手摸上他微微謝頂的天靈蓋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身體裏好像多了什麽東西。

從那片由這個城市最新最高的大樓包圍著的最破最爛的城中村出來,老張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麽好過,雖然太陽在頭頂猛烈的照射,他渾身是汗裏外都濕透了,但他一點也不感覺熱的難受,反而有一種熱烈的、澎湃的欲望在生長,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勁,腦子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他想要大聲呐喊,想要對著什麽東西用力揮舞拳頭,恨不得砸爛一切才好!

他感覺像是回到了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天也是這麽藍,街上也到處都是陽光燦爛,他們一幫小青年每天幹的都是無所顧忌的事——砸掉所有看起來不順眼的東西,把所有曾經的權威、偶像都踩在腳下,把那些看起來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老師、幹部、知識分子抓起來遊街、批鬥、肆意侮辱……對了,自己那些老夥計們,現在都在做什麽呢?

去他媽的幽靈權杖,去他媽的隔離,去他媽的板藍根,去他媽的定量配給,去他媽的銀行領導——老張一路像個放學的小學生一樣蹦蹦跳跳的在烈日下行走,感覺自己無所畏懼,腦子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要再當縮頭烏龜了,快去做點什麽!

於是這天下午,老張逐一拜訪了他的十多位曾經的朋友、夥伴,還去了一趟古運河邊的一座教堂,那裏聚集了幾十個做禮拜的教徒,他跟他的這些教友們一一握手,熱烈的擁抱。

三天後,正在史征明他們撤入研究所的時候,由老張為源頭感染的病人已經超過了一萬人!

但這些人的症狀跟原先的病人完全不同,先是表現為極度的精神亢奮以及強烈的社交衝動。在頭一兩天裏,這些人還保持著起碼的理智,雖然他們毫無這個時候正常人應該具備的對權杖病毒的恐懼,但從日常行為上來看,他們沒有哪怕一點生病的痕跡,更多的時候看上去比正常人還要健康,隻是比較喜歡聚在一起高談闊論。

老張和他的那批老戰友們,在他拜訪完年輕時的小夥伴幾小時之後,便以極高的工作效率和熱情組成了一支名為“崢嶸歲月”的紅歌隊,剛開始的一天一夜,他們還隻是普通的排練、唱歌,但後來人越聚越多,到了第三天,廣場上已經聚集了數千人,大多都是經曆過文革的老年男女,他們也不再滿足於僅僅唱唱紅歌了。

“這個社會已經壞掉了!”老張在廣場上臨時搭建的台上演講:“改革改革,把人性都改壞掉了!你們看現在,整個社會就隻剩下一個錢字,為了錢可以不惜尊嚴!為了錢可以不要良心!為了錢可以出賣一切!毛主席時代可不是這樣的!毛主席時代大家有工作一起幹,有飯一起吃,那時候沒有貪官!沒有毒奶粉!沒有地溝油!大家看病不用錢,上學不用錢,房子也不用錢……”

台上的人每吼一句,台下的人便齊聲讚同,每個人臉上都紅光滿麵,眼睛裏都冒出光來,像是隨時要撲出去撕咬獵物的惡狼一般。

“現在社會上有一種很流行的言論,就是詆毀毛主席,詆毀新中國,說什麽三年災害餓死上千萬人,說什麽**讓社會倒退六十年,他們也不想想,如果沒有毛主席,哪裏來的今天?沒有毛主席,哪裏能有他?這些人都是漢奸!這些反動言論,都是那些漢奸走資派編出來的謊言!他們是想陰謀顛覆我們的社會主義革命!”

台下又是齊刷刷的呐喊,掌聲,跺腳聲。

“我們要敢於跟這股歪風邪氣做鬥爭!毛主席說得好,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敢同惡鬼爭高下,不向霸王讓寸分!對於這樣的歪風邪氣,我們要堅決打擊,絕不手軟;對於貪官漢奸,更要要堅決痛擊,絕不留情!”

“對!堅決打擊,絕不留情!”台下的人跟著大喊。

“同誌們,憶往昔似崢嶸歲月,我們是風華正茂的革命小將,我們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勇氣,今天呢?我們雖然已經老了,但我們仍然有保家衛國的決心,是不是!”

“是!”應答聲整耳欲聾。

“好!讓我們去揪出那些漢奸,那些走資派,還國家一個朗朗乾坤!”老張把話筒往地上一摔,順手抄起豎在台上的一麵紅旗,在台上猛的揮舞了幾下,然後蹭蹭蹭奔下演講台,繃著臉,舉著紅旗,就像是文革時宣傳畫裏的紅衛兵一樣昂首挺胸大步的往前走,台下所有的人都擁著紅旗跟著老張走了。

“砸!買進口車的全是漢奸!尤其是日本車!”一群人到了街上,老張高高的站上一輛越野車的車頂,舉著紅旗揮斥方遒。

所有人都癲狂了,高喊著革命口號,沿著這座城市的主幹道一路往前,沿途所有的進口汽車都被砸毀,經營進口商品的店鋪也被砸爛,而行進過程中不斷的又有人加入進來,隊伍馬上不再限於老年人,很多青壯年也加入了打砸的行列,這些人的破壞力比老年人要大得多,也更殘暴的多。

打砸活動一直持續到深夜淩晨,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便是打、砸、發泄,目標也不再局限於汽車店鋪,不管是企業、機關單位還是個人住宅,隻要是他們能進入的地方,便不由分說的一通亂砸。

到了黎明時分,老張帶領的隊伍已經把廣場附近一帶砸了個稀爛,而他們能進入的地方也越來越少,而所有人都更加的狂熱、煩躁,更加的渴望暴力,已經有人因為失去了打砸的目標而轉向傷害自己隊伍中的夥伴。

正在這時,夜空中突然升起三顆亮的刺眼的照明彈。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一起抬頭看著天空中掛著的信號彈,喉嚨口發出陣陣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