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2004年

雪原市榆樹鎮中學

這裏幾乎位於祖國的最北部,以至於11月份的天氣,就已經足以讓人裹上裏三層外三層的衣裳。可作為高二的學生,還是免不了要在上午第二節下課參加課間操。

“跑操去了。”前桌鄒玉扒拉了一下正病懨懨趴在後麵課桌上的唐星,一邊在厚重的棉襖外麵強行套上那件紅白相間的校服,讓她本就不苗條的身材顯得更加臃腫。

“我不去了,幫我請個假吧。”唐星將頭抬起來,露出小小尖尖的一張臉,即使此刻睡眼惺忪,卻依然難以掩蓋五官的清麗。她話音剛剛落下,就適時地打了個噴嚏。

“那好吧,我先去了。”鄒玉呼嚕了一把唐星前額翹起的劉海兒,和其他同學一起烏泱烏泱地下了樓。

窗外傳來體育老師整隊的聲音,那聲音通過劣質麥克風傳到唐星的耳膜裏,唐星輕輕捂住耳朵,將頭轉了個位置。

一陣悠揚的音樂聲忽然在教室中響起,那聲音唐星很熟悉,是今年最流行的《七裏香》的前奏,而在這個屋子裏,這前奏隻可能有一個來源——英語課代表吳可盈的那部粉色夏新牌翻蓋手機,唐星曾在一節體育課解散後看見吳可盈曾經將那部小巧精致的手機驕傲地托在手心,細致地講著它的各種先進功能,當然還有它不菲的價格,而在吳可盈周圍,是一群眼中滿是豔羨的女同學。

而這群女同學中,自然沒有一向被認為性格古怪的唐星。當時唐星隻是恰好從她們的身邊路過,而那時候,站在人群中央的吳可盈就放了這首七裏香,那間奏悠揚,唐星甚至有些難以判斷,這音樂聲和吳可盈朗讀英語課文時流利清脆的聲音,到底哪個更加悅耳。

此時這部粉色翻蓋手機鈴聲依然不厭其煩地響個不停,從唐星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它躺在斜前方吳可盈的書桌膛裏,以至於整張書桌都在隨著機身的震動而微微抖動。有人在給吳可盈打電話,可吳可盈卻不在。

唐星沒了剛才的睡意,抬頭看了看已經空無一人的教室,終於還是站起身,朝著吳可盈的位置走了過去。

雪原市榆樹鎮中學。

秦玏和王歡坐在高一年級英語教師組的辦公室裏,而對麵坐著的人正是如今回母校教書、當年班級裏的英語課代表,吳可盈。

她穿著一身灰色呢子套裝,烏黑的頭發柔和地披在肩頭,氣質端莊而優雅,她剛剛結束今天的最後一節課,卻仍不忘將兩個成績落後的學生叫到辦公室,一對一地看著他們將錯題一道道改正過來。

王歡杵著腦袋,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直默默地觀察著這個女人,隻覺得她真是人如其名,溫柔耐心,笑意盈盈,就像是小說裏的女主人公,如果自己上學時有這樣的老師,那她的英語成績應該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抱歉。

“不好意思秦記者,讓你們等了我這麽久。”

將兩個學生安置好,吳可盈站起身,朝秦玏和王歡做了個“請”的手勢,“不如我們去隔壁的空教室借一步說話吧?”

二人跟著吳可盈走到喧鬧的學校走廊,然後跟著她推門走進一間看上去有些陳舊的空教室。

也許是因為基本沒什麽人來,所以室內的空氣沾了些灰塵的味道,吳可盈走到窗邊,將幾扇窗子打開,新鮮的秋日空氣湧了進來,吳可盈轉過身倚在窗台邊,對著秦玏和王歡道,

“這就是我們當年上高中時候的教室,我當時就坐在那兒,”吳可盈一邊說,一邊指了指秦玏手邊的座位,“對了,剛才我上課之前跟你們說到哪了?”

“你說到,認為唐星當年在上學的時候偷過你的手機。”王歡及時接話,補上了剛才吳可盈在去上課前對他們講的話。

“可千萬別這麽說,”吳可盈伸出手指製止了王歡的說法,“我不認為唐星同學當年有’偷過’我的什麽東西,隻是當時我的手機丟了,而恰好過了幾天,有同學發現唐星同學拿了一款一模一樣的手機罷了,可能是這種巧合讓班級裏傳出了一些風言風語,但作為同學,我內心肯定是希望事實不是像他們想象的那樣的。”

“你剛才講了,當時用的手機是夏新牌翻蓋手機,根據我的回憶,這款手機在當時的價格不菲,但據我了解,唐星的家庭條件比較一般,她的父母也說過,從來沒有給她買過手機,”秦玏緩緩地教室裏踱著步,耐心地引導吳可盈道,“我希望你能拋掉和唐星之間的同學情誼,客觀地講一講,你是否懷疑唐星真的偷了你的東西呢?這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吳可盈聽到這裏,麵色變了變,纖長白皙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才終於再次開口,

“我隻能說,那個時候的唐星性格比較內向,和我,準確來說和全班都有一些距離,但我之所以會注意到她,是因為我們兩個時常會撞衫。”

“撞衫?”秦玏抬起頭,眼神開始變得探究起來。

“對,當時我媽媽做生意,經常要去廣州深圳什麽的,所以每次回雪原都會給我帶很多當時流行牌子的衣服,但是很巧,有好幾次,每次我的新衣服穿上幾天以後,都能看見唐星也穿上了款式一樣的衣服,就是......”

“就是什麽?”秦玏問。

吳可盈頓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就是做工稍微有些瑕疵。”

秦玏和王歡對視了一眼,吳可盈說話倒是很體麵,將唐星穿假貨委婉地說成衣服的做工“有瑕疵”。

“但小女孩嘛,總是會有點虛榮心的,她這麽做其實也挺正常的,我也不願意把人往壞處想。”吳可盈撥了撥耳邊的頭發,“對了,你們突然找到我問唐星的事情,是發生什麽了嗎?說實話,當年放了一個寒假以後,她人就不見了,老師也沒有跟我們說到底是什麽原因,我們作為同學,還是挺惦記的,每次同學聚會,有的時候甚至還會聊到她呢。”

“抱歉,這個我們暫時得保密,不過還是很感謝你的配合,不知道你方不方便給一下當年你們班主任的聯係方式呢?”

“你是說徐英老師嗎?沒問題啊,徐老師去年退休了,現在好像在兒子家裏幫忙帶孫子,去年過年的時候我還和幾個同學去給她拜年了呢,我可以把地址給你們。”吳可盈說完,便低頭擺弄了幾下手機,將徐英兒子家的地址發到了秦玏的手機上。

“非常感謝。”秦玏對她笑了笑,臨出教室門口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過身問了吳可盈一句,“對了吳小姐,你說班級裏的同學跟唐星都不太熟悉,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和她走得近一點了嗎?或者其他班的同學呢?”

吳可盈歪著頭思索了兩秒,眉頭皺了皺,“好像當時是有個女孩跟她前後桌,關係相對來說熟悉一點,但叫什麽我現在有點忘了,不好意思秦記者,我們高中的班級心比較散,很多人之間都沒什麽聯係了,要不我問問其他同學,等想起來了,我給您發微信怎麽樣?”

“沒問題,”秦玏笑了笑,朝吳可盈頷首,“那我們就先不打擾了。”

“好的,再見。”吳可盈回以禮貌的點頭,目送秦玏和王歡走出教室,然後消失在走廊。

“你聽完吳可盈的話有什麽感覺?從一個女生的角度?”秦玏帶著鄒玉走出榆樹鎮中學的教學樓,一前一後穿過喧鬧的操場。

“我覺得她的話和唐星父母的話還是能互相印證的,之前唐星父母不是說,唐星曾經跟他們提過,說班上的有錢同學穿名牌衣服,用高檔手機,還嫌棄他們天天隻會種地,一輩子都別想成為有錢人嗎?我猜也許當時上高中的唐星作為學校裏的邊緣人物,一直都很羨慕班上最受歡迎的女同學吳可盈,所以會不自覺地模仿她的穿搭,但因為沒錢隻能買些地攤貨,所以每次都尷尬地被正主發現了。而當唐星發現吳可盈用了時下最流行的手機的時候,更是覺得非常羨慕,在一次課間操的時候,趁著大家都離開了教室,她的虛榮心作祟,所以就腦袋一熱,偷走了別人的手機。”

秦玏的指腹不經意地摩擦著握在手裏的手機,若有所思。

“秦老師,那我們下一步去幹什麽?”王歡問。

“繼續去找唐星當時的班主任。”秦玏說完轉過頭看向王歡,語氣體貼,“餓了嗎?”

王歡的心頭再一次湧起那股受寵若驚的心情,她立刻打起精神,如撥浪鼓般使勁搖了搖頭,“一點都不餓。”

秦玏點點頭,笑了,“行,那咱們就快馬加鞭,趁熱打鐵。”

“好嘞!”王歡跟在秦玏的身後,腳步輕快。

不遠處榆樹鎮中學教學樓的走廊樓上,剛跟二人告別後的吳可盈正倚在窗邊,默默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其實她剛剛撒了個小謊。

和唐星當年關係好的那個女孩是誰,她確實忘了。

可還有一個和唐星走得近的人,她卻始終沒有忘。

一陣涼風吹過,吳可盈微微退後了兩步,將窗戶闔上,然後一步步,離開了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