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福王世子
連霞山坐忘峰下,此時正是晨間。
兩個提水桶的童兒,正搖啊晃的走來。
兩個都是八九歲年紀,穿著一身粗布道袍,滿臉稚氣,略高的那個,白白淨淨,眉清目秀,臉上卻抹了幾道黑灰,顯得有些滑稽。
他的同伴則較為黑瘦,小小年紀一張天生的苦臉,看上去,總似心中有絕大苦悶一般。
兩人各掂一對隻比他們略短那麽幾分,卻粗上一倍的大桶,在山路上搖搖擺擺,桶與桶之間偶爾碰撞,發出金鐵之聲,這大桶竟是鐵鑄的!
兩人樣子雖是狼狽,不過臉上汗跡不顯,又看不出吃力的模樣,且尚有餘裕說話閑談。
此時正是那個苦臉孩子開口,話未出,悲歎之聲先至:“唉,又過了一個月,卻隻是從劈柴的換成挑水的,大約再過三月,就要去開山了吧。開山十年,再到‘啟元堂’,接著熬上十年,看看是否有哪位仙師,收我做端茶倒水的童兒……”
“那時,你已不小了!”
同伴提醒他一句,卻換來他的白眼:“我知道!童兒當不成,小廝也可以啊!嘿,小廝……小廝也比俺這人強上百倍……呃,珣師弟,你不生氣吧!”
這孩童隱約覺得自己似乎說錯話了,但看同伴臉上沒有什麽難堪的表情,才漸漸放心。
殊不知,就在他話剛出口的刹那,同伴的臉上便白了幾分,隻是旋又恢複如常,一副渾若無事的樣子。
兩人的鐵桶“當”的一聲撞在一起,嗡嗡響聲中,珣師弟笑道:“生氣?靈機師兄,你這是要我說真話,還是假話?”
靈機戰戰兢兢的說道:“自然是真話……呃,不如假話真話一起說如何?”
珣師弟嘻嘻一笑,旋又正色道:“單師兄天資絕佳,他能脫奴籍,登仙道,也是天大的機緣,仙道之途,也就機緣勇毅而已;且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總是斤斤計較,那我留在這山上又有何用?”
這一段正氣凜然的大論讓靈機肅然起敬,不過,很快他又疑心道:“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珣師弟卻笑而不答,隻是加快腳步往前行,前方清溪淙淙,匯入不遠處那徑有數十丈的水潭,泠泠水響,不絕於耳,潭邊早有十多個道童在那裏嬉笑打鬧,人聲鼎沸。
後麵,靈機加快了幾步,也趕了上來,他沒心沒肺地大叫:“珣師弟,今天你一定要給我說明白,那話是真是假啊!”
他這邊大叫,潭邊的童兒們也是聽得清楚,便有一人嘻笑著道:“靈機,莫急呀!刑堂這就開了──”
那人拉了個長腔,幾個同伴“嘩”地一聲笑出來,卻又一個個搬鐵桶、搬石頭,高踞上座,擺了個臉譜,便如閻王座下小鬼一般,其餘人等在一邊,嘻嘻哈哈看熱鬧。
等到珣師弟和靈機過來時,幾個人就一起喊道:“堂下之人,有何冤情,速速報來!”
“大老爺,冤枉啊!”靈機也是湊趣,當真就拉長了那張苦臉,擺了個哭相:“李珣他騙我……不,我是說,我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騙我!”
此話一出,當堂的、湊趣的都抱腹狂笑起來,有個童兒竟笑得摔下了桶去,惹來了更大的笑聲。
刑堂眼看是開不下去了,這邊靈機早被逼著將之前的對話再說一遍,他記性好,把那段對話說得不差一字,尤其是李珣那段話,更連語氣都學得唯妙唯肖。
李珣由他在那兒說,自己提著捅到潭邊清洗,剛把桶放下去,身後便湊來好幾個人,一個好事的就說:“珣師弟,你那話到底是真是假啊?你是聖人啊?”
李珣停下動作,回頭笑道:“聖人?哪有這麽好當的聖人?”
“那……就是假的嘍?”
“也許是吧。”李珣笑道。
“噢……”周圍的人拉長了聲調,發出鼓噪聲。
李珣卻也不惱,隻是撓了撓頭,頗不好意思地道:“真要讓我心無芥蒂,是很難的。想想,現在單師兄已初窺仙道堂奧,壽延百紀,甚至長生不老都是預料之事。
“而我,卻還需要一步步打磨成器……哈,同樣的年齡,仙緣卻如此不同,我實在是嫉妒得很啊!”
其實,心生嫉妒的何止是他,旁邊幾人,臉上都流露出羨慕嫉妒並生的神情。這些人小小年紀,心思是藏不住的,隻覺得李珣所說,實在是肺腑之言,不由大為點頭。
而李珣又接道:“但是,仙道隻論機緣毅力,不論出身高低,我卻是沒有騙人的,單師兄的事情擺在眼前,大夥兒都看到了。
“其實,在諸仙師眼中,下界的富貴榮華當真如糞土一般,便是金玉滿堂,貴不可言又如何?百年一過,富貴冷灰,怎如仙師餐風飲露,逍遙神行,不死不滅的大自在?
“大家都是下界萬中選一的資質,才讓仙師引上山來,得遇仙緣。隻這一點,就比那些王侯將相要強上百倍。
“而單師兄,則是例外中的例外,那是萬中無一的資質,與他比對,卻是沒必要的。而且與其在出身上比對,還不如刻苦精進,在仙道上相互砥礪切磋還來得更痛快些!”
這話自然不錯,幾個童兒都是大點其頭,覺得珣師弟果然見識不凡,不愧是王侯之家,縱使在仙道上,大夥兒誰也比不過誰,但論學識見地,比起他來,卻要差得遠了。
這些童兒,都是連霞山上明心劍宗的低輩弟子。明心劍宗,乃是號稱通玄界“東方第一宗”的名門仙山,以無上劍道稱雄於世。
通玄界因四九天劫剛過,各派元氣尚在恢複,各宗門也就趁此機會,在下界尋找資質上佳的弟子,授以仙業,傳承道法,以求薪火相繼,宗法不滅。
李珣等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入得山門。他們出身各有不同,有貧戶之子,有豪富之家,有書香門第,其中尤以李珣之出身最為尊貴。
他出身人間界帝王之家,是當今天子之弟福王的長孫,未來的福王世子,極盡榮華。
然而,福王老邁糊塗,又一心渴望得道成仙,聽了蠱惑,竟要將長孫送上仙山祈福,但仙山未送成,卻讓李珣誤服一旁門術士的毒丹,性命垂危。
千鈞一發之際,被明心劍宗的弟子救下,觀其有根骨,加上老王爺心意已定,便將李珣帶來宗門,收入門下。
這事情曲曲折折,加以李珣身分特殊,刨去險死還生之事不談,倒還頗有趣味。故他上山不過三月,這事便在山上傳遍,便是宗主清溟道人,也知有個低輩弟子出身皇室。
雖然富貴逼人,但奇的是,這李珣小小年紀,卻是內斂持重,平日溫柔敦厚,不以出身為恃,與同輩相處融洽,看今日玩鬧的情形便知一二。
他們這些低輩弟子,都是根骨極佳的苗子,平日裏也隻是早晚各有一次功課,習那吐納調息的法子,築基培元,為日後修真做打算。再有就是提兩個鐵桶,擔水上山,強健體魄。
等到十歲,便去“開山”。
所謂開山,就是在師長的監督下正式修煉,打熬筋骨,激發潛能,這一階段,便是磨練心誌毅力。
至於再向上,便是啟元堂。至此才真正脫去肉體凡胎,邁入修真的門檻,並由師尊親授堂奧。
但這一過程中,將有近五成的人被淘汰,他們將被抹去有關的記憶,送回人間界。
李珣用力將兩個鐵桶扔向水潭中央,這沉重的大家夥翻了一個滾,很快就沉下去,其他人見狀,一個個又笑了聲:“珣師弟,今日又要練功哪?”
李珣笑了笑,算是默認,他脫下道袍,隻穿一條短褲,露出赤條條的上身,到底是出身王侯之家,平日錦衣玉食,慣出了一身的細皮嫩肉,上山數月還沒有轉變過來,倒似個姑娘家。
他踏入水潭,正想俯身下水時,忽然天空中“咻”地一聲,尖銳刺耳,幾個童兒一起抬頭看,隻見空中有一道淡金色劍光,歪歪斜斜的在空中劃了個半圓,接著便一頭栽了下來,竟是向這邊來了!
幾個童兒看呆了,直到劍光臨頭才猛然轉醒,齊齊喊了一聲,四麵逃開。但李珣人在水中,行動不便,又事發倉促,本想發力後移,卻重心不穩,一屁股坐在水中,弄得渾身濕透。
“讓……讓開啊!”
來者也是怪叫連連,在叫聲中,劍光猛地收斂,一道人影現身出來,在空中連翻了十多個筋鬥,硬生生卸下了衝力,在潭邊小樹上一點,一個翻身就穩穩地落在地上。
靈機等人早嚇得趴在地上,卻不想隻是雷聲大雨點小,一個個都有些訕然,互相看了一眼爬了起來。
一個童兒眼尖,看清從天上“掉”下來那人的麵貌,當即奇道:“是單師兄呀!”
話音一落,十多個人一起“噢”出聲來。
李珣坐在水中,仰著頭看岸上的人,那人也看向他,眨了眨眼,發出一聲驚疑:“耶?是小世子啊──”開頭的疑聲,聽來還頗為自然,但後麵一句,卻有意拉長了嗓門,怪腔怪調的,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李珣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原來是單師兄!好久不見了!”他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坐在岸邊淺水處,隻穿著一條短褲,又渾身濕透,頭發淩亂不堪。
這個單師兄,卻穿著一身不知用什麽絲織成的袍服,色澤淡青,上綴雲紋幾朵。仔細看去,這雲紋好像還緩緩流動,寶光隱隱。
李珣一點也不掩飾眼中的欣羨之情,就那麽坐在水裏,巴巴地打量這件袍服,竟忘了站起來。
岸上的單師兄自然也看到他的神情,心中不由大樂,笑道:“小世子,你怎麽還坐在水裏?我看這天也不熱啊!”
李珣聽了這調侃之言,才如夢方醒,臉上紅了紅,連忙站起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單師兄可折殺我了,自入山門,那俗世的稱呼就再無意義,還說這話幹什麽。”
“哦?師弟你這樣想啊,也對!”
單師兄打量著這位以前的小世子,現在的師弟,圓臉上露出了笑容,比之剛才越發得意了。
單師兄名智,今年十五歲,是與李珣同時上山的同伴,更確切點地說,是李珣府上的書僮仆役。
本想著讓李珣在山上有個照應,卻也是單智有緣,上山之際,竟碰到了宗門二代弟子的佼佼者,連霞七劍之一──“洞玄劍”明鬆道人。
他見單智根骨上佳,竟極為符合他創下的一門功夫,不由大喜,也不管李珣意思如何,便將單智收為弟子,一躍成為宗門嫡係,地位遠在李珣這些低輩弟子之上。
兩人身分,立時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轉。堂堂王侯世子,成了提捅打水的道童,而端茶送水的書僮,卻變成了修仙煉道的修士,世事之奇莫過於此。
上山已有三月之久,這段時間裏,二人差別又開始拉大。李珣煉氣築基的功夫才剛開頭,單智卻已可以禦劍飛行,雖然水準還拙劣得很,但這樣的差距,正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不過在單智心中,這個“主子”卻是代表早年那段極不光彩的經曆。想到往後可能會有人在背地裏說話,再加上連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其實單智還是討厭李珣的。
所以三個月以來,即使有空,他也不願和李珣見麵。
而這次出於意外,讓兩人麵對麵的站著,聽著對方溫和謙恭語氣,再想想以前相處的情形,他忽然覺得,這個李珣其實也還行;得體知禮,為人也真誠,自己曾想的那些如何整治折辱他的法子,似乎顯得有些過分了。
少年人心思最為善變,剛剛還覺得眼前之人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現在又感覺,這人還值得一交──至少,有事沒事聽聽他的奉承也是好的。心念一轉,臉上的笑容便厚重了幾分。
“師弟的見識要比我高得多了,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唉,真是對不住,這幾個月,師父的功課實在是嚴,就算想來看看師弟也沒時間,若日後有空閑,我一定到你那兒去走走。呃,再順便帶幾顆丹藥,好為師弟築基打算。”
李珣聞言大喜,連忙行禮道:“多謝師兄厚愛!”
“哪裏,哪裏!呃,師弟現在這是……”單智見李珣的模樣,不禁奇道。
聽聞單智詢問自己的穿著,李珣臉上一紅,笑道:“師兄見笑了,我隻是想到水潭裏靜坐,藉水壓來練練功夫,所以才穿成這樣。”
“哦,這山上水潭可是寒意深重,師弟你要保重身體啊。對了,師弟你看我這身‘雲袍’如何?”
李珣極羨慕地道:“即便在人間界帝王之家,也沒有這種寶貝呢!”
單智聞言喜出望外:“師弟眼光確實不俗,這雲袍乃是坐忘峰上寒玉蠶絲織就,水火不侵,上繡雲紋,更是一種極厲害的防護禁製。山上諸位師兄在家時都穿這個,我這裏也有那麽幾件,不如送師弟一件如何?”
李珣喜得一下子蹦了起來:“師兄此言當真?”
“當真,當真!”
看到李珣近乎於仰慕的眼神,單智心中那一絲絲的虛榮,仿佛一個灌氣的氣球,急遽地膨脹著,不但填補了以往因自卑自賤所生的巨大心理黑洞,還把他的自信抬上了半空。
“好!今晚我就給你送去,日後有什麽問題,盡管找師兄!再過幾年,等你功力夠了,我再讓師父收你為徒,屆時,我們可就是真的師兄弟了!哈哈哈……”
李珣雖然也在笑,但他還不太能放得開,笑容裏還有幾分羞澀。
越是如此,單智越能體會到那種強者的快感,心裏對李珣的滿意度也越高。他伸出手,拍了拍李珣的肩膀說道:“以後還要多努力啊!師兄我做功課的時間到了,就此先別過,晚上我再去你那兒!”
就在李珣的千恩萬謝聲中,他大笑著跳起,跟著劍光一閃,架著他騰空而起,往山上疾飛而去了。
便是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忘記往下麵再看一眼,不出所料,他看到了李珣眼中流露出的滿滿羨慕。
他忍不住又笑了一聲,一振劍訣,速度再增數分,轉眼間這個小水潭已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