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夢到那場激戰。曾與自己把酒言歡的兄弟忽而變成累累白骨,若不是奸細作祟,他們本可凱旋而回,榮歸故裏。夢裏回旋同袍死前的呼喊:將軍,活下去。他終於醒過來。是了,他不負眾望活下來,有人救了他。屋內有淡淡藥香。蘇雲重坐在**,看見屋外餘暉萬丈,似薔薇蔓延開放,漫漫煙霞之中,少女蹲在門口,火光映紅了臉。少女叫重曉,是苗疆五毒教的聖女。他想起中原人對苗疆的描述,毒蟲密布,毒霧彌漫,深居其中的五毒教神秘詭異,出神入化的施毒之術令人避之不及。說五毒教的聖女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是當之無愧的蛇蠍美人。可他看著正鼓腮想要將火吹得大些卻吹起一陣濃煙嗆得直咳嗽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她與蛇蠍美人聯係起來。

他的傷勢極重,雖然醒來,卻無法下地,他時常感歎上天憐憫。每當此時,重曉就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他,你醒過來跟老天一點關係都沒有,全是我醫術好,我師父的藥好。她將藥遞過來:“當初教中長老都反對我救你,要不是師父力排眾議,你早就成為小灰的口糧了。”她口中的師父是如今五毒教的教主風嵐。蘇雲重正色:“阿曉和你師父的恩情,我定當銘記在心。”她趕緊又補上一句:“當然你的恩情還是我占得多些,所以你要以身相許什麽的,

千萬別找我師父,得找我。”她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報恩這事兒你先別急,先把傷養好。”說罷歡喜地去聖庭修習功課,留蘇雲重在屋裏哭笑不得。教中皆知聖女救了一位中原男子回來,為了救活他七日不曾到聖庭修習功課,引來諸多不滿。但其實沒想過她真的能將他救活,她帶他回來的時候,幾乎是個死人了。可最後他竟然真的醒了,沒有人意料到。蘇雲重倚在床頭,聽見屋外小灰低嚎,他擰著眉坐直了身子,下一刻房門被撞開,寒光劍影已在眼前。若不是小灰撲上來阻了半刻攻勢,長劍定已刺入心髒。他從窗口躍出去,牽扯到傷口難免踉蹌,身手慢了一拍,肩上已被挑了一道口子。小灰怒吼著衝過來,將刺殺之人撲倒在地,蘇雲重這才有時間看清來人,是名精瘦的鶴發老人,雙目陰沉。他想起重曉在他麵前抱怨過很多次,教內有位蒙越長老,行事全無忌憚,時常放大她的缺點煽動教眾對她的議論。她很討厭也很害怕這位長老。他捂住傷口跪倒在地,思索著如何逃生。蒙越已經擺脫小灰的糾纏,再次對他攻擊而來。蘇雲重避無可避,下一刻一隻石蠍被當做飛刀扔過來打在了蒙越的劍上。“住手!”人影由遠及近,突然出現的風嵐讓兩人都有些愕然。她擋在蘇雲重麵前,嗓音冷冽:

“蒙長老,你這是何意?”

蒙越笑意盈盈收了劍,話語和善:“教主有所不知,老夫常聽人說中原武者劍術出眾,蘇將軍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時技癢想和將軍切磋一番,不想出手沒輕重傷了將軍,老夫十分慚愧,還望將軍見諒。”

風嵐冷哼一聲,甩袖:“但願如此。”他朝蘇雲重抱了一拳,臉上哪裏還有半分方才的殺意。此時被小灰通報了消息的重曉終於趕回來,經過蒙越身邊時重重哼了一聲,然後撲向蘇雲重,滿臉焦急與擔憂。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無事。蒙越笑眯眯看著這一幕,與風嵐閑談兩句教內瑣事,才慢悠悠離開。重曉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將蘇雲重扶起來。他走到籬笆處又頓住腳步,想起什麽一般,詢問道:“蘇將軍死裏逃生,老夫倒是十分好奇聖女是如何救活了他。”

他笑意融融看著重曉,那笑容讓人覺得恐怖:“難不成,是鳳凰蠱?”

蘇雲重感覺到她身子微微一僵,扶著他的雙手都在顫抖,風嵐已先她開口,是冷笑的模樣。“教內至寶怎會隨意用於外人,蒙長老這句話倒問得奇怪。長老竟然不知,阿曉自小便喂養了噬心母蠱?”蒙越了然點頭,滿眼關切地看向蘇雲重:“蘇將軍,尋常人第一次受蠱身體都會有所不適,不知將軍是否安好呢?”幾人同時一愣。蘇雲重其實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看著臉色發白的重曉,不想她難堪,於是回以一笑:“無恙,勞長老掛心了。”蒙越離開後,重曉將他扶進屋內,重新替他包紮了傷口,一句話都沒說。他抓住她的手,逼視她的眼睛。“阿曉,他方才說的受蠱,是什麽意思?”她咬著唇不說話,掙脫開他的手,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當晚,風嵐在密室內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捂著臉,忍住眼中淚水,聽見風嵐憤怒又失望的聲音。“阿曉,你為何如此不知輕重,竟私自對外人施用鳳凰蠱,你知不知道……”話沒說完,被她打斷:“師父,值得的。”她想起那雙比星星還要美麗的眼睛裏透露出的對生的渴望,她覺得很值得。事已至此,再無回旋餘地,風嵐沉默良久,終於歎氣:“蒙越今日刺殺蘇雲重,想必你也猜到原因了。”她點點頭,無非是聽到了風聲,說她是施用了鳳凰蠱才將蘇雲重救活,前來試探一二。

風嵐箍住她的肩,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你施用鳳凰蠱救活蘇雲重的事,永遠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他自己。便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是用噬心蠱救活他的吧。”她眯著眼,憂心忡忡,“阿曉,教主這個位置很難坐。若讓有心之人知道此事,他們隻需對蘇雲重下殺手便可置你於死地啊。”

噬心蠱,由母體血肉喂養,進入受蠱者體內後可醫治重傷,但受蠱者終身不可離開母體百丈,否則便受噬心之痛而死,直至母體死亡,因為代價太過慘痛,幾乎沒人願意嚐試。

重曉沉默點頭,眼底有掙紮:“那蘇大哥直到我死都不能離開這裏了嗎,這樣對他是不是……”

風嵐冷聲打斷她:“他想要活下來,自然要付出代價。”重曉有很多天不敢來薔薇院,當她終於鼓起勇氣來麵對他時,蘇雲重正倚在床頭翻閱書籍。屋外是午後陽光,像一支利箭將苗疆常年彌漫的濃霧撕開,照得這間竹屋綠光溢彩。豔麗的光照射著他大病初愈的臉,似乎連他也變得豔麗起來。她想,幸虧她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