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寢殿出來時,楊牧永等在百階長梯前,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冷笑道:“不愧是奇才顧淵,當真手段了得。”

江南水災的那封奏折被他拿在手上,他湊近兩步,麵目有些猙獰:“你可知宦官幹政是什麽後果?”

“楊大人說笑了,我不過是為陛下分憂罷了。”

曾經的我不懂官場上的虛與委蛇,如今卻能對仇人保持雲淡風輕的笑容。爹以前總說我不懂變通,可活下來的人是我,死去的卻是他。

百階長的石梯上鋪滿了深秋的落葉,距離那場滅門之變已有半載,楊家與顧家曆來交惡,爹早已料到楊牧永會對顧家出手,隻是沒想到楊牧永借由年輕皇帝這把刀,出招快又狠,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不想再與他周旋,踏下兩步石階,他譏笑的嗓音伴著秋末蕭瑟的風,盤旋在我的耳邊:“曾經自命清高的顧大才子如今淪為六根不全的閹人,想必日夜都備受折磨吧?”

我腳步頓了一下,旋即又邁開,他的聲音卻如附骨之疽,令人背脊發涼。

“顧淵,是我留你一條命你才能活下來,若我不想讓你活了,你的命我隨時可以拿走。”

我不予理睬,兩人環抱的白玉石柱後卻傳來冷笑:“楊大人口氣真是不小,不知這宮中的生死何時輪得到大人做主了?”

曾經的玉深斷然說不出這樣的話,看來這幾年在清元宗的確有所長進。

楊牧永不愧是官場老狐狸,麵不改色地拱手:“玉深姑娘,既然姑娘來了,老臣便先告退。”他作勢要離開,卻在階前回過身,“彥兒最近總是叨擾,沒有打擾到姑娘吧?”

她不耐煩地擺手,楊牧永仍是笑著點頭,卻有意無意地看了我一眼,才終於離開。

我皺起眉頭,待他走遠後問玉深:“楊彥找你做什麽?”

她撇撇嘴:“問東問西的,誰知道。”

此次玉深被召回宮,宮中早有傳言太後將要為她指婚,楊彥此時刻意接近,不得不讓人懷疑他的目的。

我看著身旁已長大的姑娘,她骨子裏的天真活潑仍不輸當年的模樣。那些年我從未對她說過情愛二字,今生也再無機會說出口。

玉深回宮後我一直躲著她,此刻被她拽住袖子,隻能陪她邊走邊聊。像是刻意不去提顧家慘變,她和我說起在清元宗的日子,語調仍是那樣歡快,仿佛我們都不曾改變。

我突然出聲打斷她:“玉深,你也到嫁人的年齡了,可有……心儀之人?”

她愣了一下,耳根飛上暮春桃花般的緋紅,嗓音卻輕快而堅定:“有的。”

她說出這句話時並沒有看向我,我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高遠天空掠過一雙雲雁,秋陽被雲層包裹,連光芒都帶著涼意。

年底宮宴的時候,我見到了玉深喜歡的人。

宴席觥籌交錯,我站在皇帝身邊,足以俯視整個宴會,看清了和玉深遙遙相望的男子。我記得他,新進入吏部的禦史江城,這幾個月來彈劾我的奏折大多都出自他之手。

年輕禦史總是風骨錚錚,懷揣遠大誌向期望著清明朝堂,但一切都不過是妄想,如今的朝堂早就肮髒不堪,哪怕是清流也會迅速被混濁侵蝕。

我再次見到江城,是在大理寺的天牢。他屢上奏折大談宦官幹政的後果,字裏行間都指向我。那些奏折其實皇帝一眼都沒看,都經由我之手壓下。剛直的禦史似乎坐不住,當朝斥責皇帝寵信奸佞,效仿桀紂,滿朝文武無不噤聲,唯有江城挺直脊背直麵皇帝的怒氣,端的是風骨高潔。

下朝之後,我挑了幾份江城言談十分犀利的奏折,又將其他人彈劾他的折子找出來,一並送交給皇帝,早已和我通過信的吏部侍郎覲見,隻對皇帝說了一句話。

“江城是寧王推薦上來的人。”

分封在雲南的寧王自先皇在位時便是戰場的驍將,當年朝中保寧派和保太子派分庭抗禮,而父親一直以來便因太子好玩多次上諫,是以當楊牧永傾力相保的太子登上皇位後,顧家不出意外以謀反獲罪。

親王葉溯和楊牧永合力救下了我,葉溯為的是同窗之情,楊牧永為的是看我從高處跌落深淵的狼狽。

隻是他們都沒想到,我會如此輕易就適應了這個身份,並深獲皇帝的寵信。

當滿朝文武都在指責他好逸貪玩時,唯有我處處順著他的心意,並盡心盡力為他尋找各類好玩的東西,甚至幫他處理煩瑣的奏折以堵住大臣之口,他沒有道理不寵信我。

玉深找到我說要到天牢探望江城時,我並不意外。一路行來,她都沒有和我說話,連請求時的語氣都硬邦邦的,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會扯著我的袖口蹦蹦跳跳的天真姑娘了。

我隻給了她半刻鍾,半刻鍾後她走出來,眼睛通紅,隻對我說了一句話:“顧淵哥哥,你變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在門口駐足良久,轉身進入天牢。

是啊,我變了。曾經清高自負的顧淵,如今成了奸詐佞臣,他丟失了身份,也丟失了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