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的小王爺闖進水閣時,蓮塘的風吹起垂釣的魚線。他踮著腳湊近我的肩頭,稚聲稚氣地問:“你在做什麽?”

“釣魚,你想試試嗎?”

他顯得有些興致勃勃,秀氣的一張小臉被日光曬得通紅,他順著我的膝蓋爬到我的懷裏,一把握住了魚竿。

魚兒恰好上鉤,扯動魚線,他被晃得一愣,猶豫不決地望著我。

“往上拉,看看你釣到什麽了?”

他繃緊了臉使力,我悄悄地握住竿尾幫他提起來,一隻烏龜躍出水麵,濺起的水花落在水閣四周垂搖的白色帷幔上。

他歡呼一聲,待我將烏龜取下放到他攤開的手掌內,身後突然一聲厲喝響起:“痕兒!你在做什麽?!”

小王爺猛地收回手,烏龜落在地麵摔得四仰八叉。

“大膽奴才,竟敢褻瀆八王爺!”

不知是誰罵了一聲,先皇生前備受寵愛的麗妃卻揮手製止,露出後宮女人常有的假笑:“原來是顧大人,不知大人與痕兒在說些什麽?”

我朝她行禮,賠上笑臉:“前些時日陛下說想要嚐嚐親手釣的魚,一大早便帶著奴才來此垂釣,不過午時日頭太毒,陛下便自行回宮休息了,命奴才在這裏照料著。八王爺方才過來,奴才便鬥膽讓王爺試試。”

玩心十足的小王爺彎腰撿起烏龜,朝麗妃晃了晃:“母妃你看,這是我釣的。”

麗妃走近將他護在臂彎下,又與我虛與委蛇幾句,便帶著一行人離開。小王爺在轉角處偷偷回頭,朝我吐了吐舌頭,又揮揮手,撞落袖口開滿的紫芯海棠。

午後的水閣格外寂靜,麗妃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簇簇花木後,我坐回去繼續握住魚竿,身後傳來低沉的嗓音:“很像吧?”

穿著一身親王服的葉溯就在我身後三步之遙,含笑的目光遙遙望著水麵半開的蓮盞。

我沒有回答,他在我身邊坐下來,慢悠悠地打理從九曲回廊過來時沾滿花粉的衣袖:“和顧寧知。”

我仍舊沒有看他,隻是握住魚竿的手指緩緩收緊。他仿佛不指望我回答,自顧自地說著:“楊牧永的人已經出京了,天下雖大,找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還不容易嗎?我的人暗中跟著他們,一旦發現寧知的行蹤爭取提前將他藏起來。說來可笑,我們竟需要利用敵人來尋找親人。”

他用了“我們”這個詞,令我有些詫異,我終於偏頭看向他:“王爺,寧知是奴才的親人,不是王爺的。”

他臉色沉了沉,捏住我的肩膀:“顧淵,我永遠記得我們的同窗之情,你落了難,我無論如何都要幫你。”

我拂開他的手,收竿起身:“不勞王爺了。”

踏出水閣的刹那,他在我身後提高嗓音:“玉深姑娘回宮了。”

我停住腳步,回頭看他:“那又如何?”

“顧家的事,她還不知道。顧淵,如果你以這個身份在宮中遇到她,你該當如何?”

這個身份,說的是太監嗎?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和葉溯相遇後的第三天,我在明月湖遇到了玉深。

她和六公主帶著小王爺在湖心采蓮,湖邊候著一群宮女太監,生怕出了什麽意外。我端著陛下賜給端妃的如意從高大的扶蘇花木後經過,小王爺卻眼尖地發現了我。

“是教我釣魚的那個漂亮哥哥。”

他指著我,所有人的目光都移過來,我隻能駐足低頭行禮。六公主性子直率,一向不喜歡陛下身邊的那些宦官,“啪”地打掉八皇子的手:“什麽哥哥,不過是個奴才。”

小船劃向岸邊,粉黃宮裝映入眼簾,闊別多年的玉深就站在我麵前,我雖低著頭,可我想她應該已認出了我。

“你抬起頭來。”

她的聲音在發抖,我依言抬頭,看清那張已出落得秀美的臉龐。總是愛笑的一雙眼瞪得極大,幾欲通紅,嗓音從牙齒縫中擠出來:“顧……淵哥哥?怎麽會是你?”

我該如何回答?

顧家身陷黨爭之亂,涉嫌謀反,滿門抄斬,唯我一人幸免,淨身入宮為宦?

這些事情,就算我不說,她應該也能知道。於是我隻是更深地朝她行禮,以陛下旨意要緊為由轉身離開。

六公主自小在塞外長大,飛揚的嗓音含著疑惑:“玉深,你認識他?他是誰?”

玉深的聲音似被冰凍住,僵硬得像以前在學堂背書:“名動天下的才子顧淵,十五歲以《詠歎賦》名居京城才子榜首,是當今世上……相貌才學無出其右的曠古奇才。”

我記得那些話,那是曾經人們談起我時常說的話,連三歲小孩都能搖頭晃腦地背誦出來。

六公主似乎笑了笑:“竟是那麽風光的人物啊。可那又如何呢,如今也不過是個太監罷了。”

玉深似在與她爭論什麽,我已經聽不清了。她說得沒錯。

曾經有多清高,如今就有多卑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