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辛再去九冥堂接任務的時候,分堂主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說:“對不起啊顧辛,你已被九冥堂除名了。”她還沒說什麽,唐千翎已經跳起來:“憑什麽!任務失敗三次才會被除名,顧辛可從來沒有失敗過啊。”

她依舊是清淡模樣,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轉身要走。唐千翎拽住她,握著拳信誓旦旦:“別怕,以後我養你。”她驀然便想起蕭晏,他勾著唇角笑若春風,對她說他養她。她被九冥堂除名,大概能猜到是蕭晏從中幹涉。這些時日他一直住在難民林,每天和那些難民混作一團,她對他視而不見,可他從不在意。每日依舊對她關懷備至,甚至她每次出任務時,蕭晏都跟著她。他以為她不知道,可他太小看她的武功。有幾次她和唐千翎失手被發現,都是蕭晏替他們斷後。他從來不在她麵前說這些,這樣默默地對她好。可就是這樣,他對她越好,她越不能接受。哪怕沒有接到九冥堂的任務,她依舊要行動,這次的目標是水月宮宮主,江湖上最能魅惑男人的女人。任務進行得無比順利,順利得讓她覺得詭異。直到銀針出手的那一刹那,本是靜謐的四周突然火光大作,無數人影湧上來將她圍住。麵紗下薄唇緊抿,她深知今夜凶多吉少,但並不打算收手。困獸之鬥尤為勇,便讓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試試,他們一直想要得到的《青囊經》都教了她什麽吧。銀針寒光襯著清冷月色,映著她逐漸蒼白的容顏。紫裙上暈染大朵血紅的花,袖口菩提飽滿而鮮豔,開出人血的顏色。她終於力竭倒地,耳旁是哄鬧人聲,她卻獨獨聽見蕭晏溫雅嗓音:“阿辛,別怕,我來了。”似在夢中。突然陷入熟悉的懷抱,她艱難抬頭,看見緊抿的涼薄的唇,弧線優美的下頜,和半張銀箔麵具。他帶著她殺出重圍,將刀光劍影拋在身後,她快要支撐不住,卻緊緊拽著他的領子:“帶我回藥穀。”

她醒過來時躺在熟悉的**,鼻尖繚繞菩提花香,窗外有遊蜂戲蝶,山嶺上成海的菩提花開到天邊,幾間木屋隱在半人高的花海中。她掙紮著坐起身,傷口已被處理好。蕭晏就站在她對麵,神情十分古怪,擰著眉不說話。她將目光投向門口,唇角攢出淺淺笑意。“阿蘿。”白衣少女欣喜地跑進來將她抱住,眉目和她五分相似:“姐姐,你終於醒了。”

她笑著揉揉她的頭,是寵愛的模樣:“我知道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阿蘿都能醫治。你

可是大家敬重的醫仙呀。”顧蘿捂著嘴嗤嗤地笑,一派天真單純。她囑咐顧蘿去煎藥,待她離開了才淡淡看向蕭晏,恢複一貫清麗模樣。“你現在可明白?救你的並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她自小身子弱,前些時日重病一場我便不讓她出穀了,是以最近白衣醫仙才沒有出現。”她咳嗽兩聲,蕭晏緊張地衝過來,在床邊又握著拳駐足,聽她繼續緩緩道:“所以,你需要以身相許的對象是我妹妹,但我絕不會讓你接近他。”她抬眼看他,唇角有淺淺笑意,眼底卻冰冷一片:“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我們心裏都清楚罷。”

這些年,她借著執行九冥堂任務為掩護,實則每一個下手的對象皆是當年參與圍攻藥穀的人。當合青派聚集了武林人士進行謀劃時,很容易便看出端倪,自然而然推算出尚未被她刺殺的有哪些人,於是以水月宮宮主為餌將她引來。

他們都能猜到這些,聰敏如蕭晏,又怎會不知。外人隻以為她是在報仇,可蕭晏跟在她身邊這樣久,她的武功了得,妹妹醫術出眾,他怎會聯想不到《青囊經》。她看見他臉色慘白,麵容越發的古怪,向來天塌下來眼皮都不抬一下的人此刻竟然有些慌亂。他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

有《青囊經》相助,她的傷勢很快恢複。顧蘿自小便想行醫,是以修習了前半部的醫術。她一心要為藥穀報仇,何況身在亂世天下不平,便修習了後半部的殺人之術。後來顧蘿身子漸弱,才想到了借九冥堂的名義一邊報仇,一邊賺錢買珍貴的藥材。

九月的風尚有夏日氣息,撩起湖心亭白色帷幔,蕭晏坐在其間,執一枚黑子,背對著踏風而來的她。“可有興趣和我對弈一局?”她在他對麵坐下,墨發散在身後,背脊挺得筆直:“蕭晏,你該離開了。”他似沒聽見,將棋子擱下,手指微微撐著額頭:“可還記得當初我教你如何看破棋盤風雲,對陣殺局?你那時那樣聰慧,總是能將我逼到絕路。”她咬著發白的唇,揮袖將一盤棋子掃落在地:“事到如今何必再演下去。你想得到《青囊經》便說明吧,可那是令我師門滅絕的東西,我絕不會將它交給你。”他緊緊捏著手中黑子,嗓音卻是一貫的風輕雲淡:“阿辛,我隻是為了你。”她好笑地看著他,一向不愛笑的人此時卻笑出聲:“起先你將我當做你的救命恩人才跟著我,如今知道救你的人是阿蘿卻還敢說出這樣的話。就算阿蘿真的救了你,你救我兩

次也早已還清,蕭晏,你說這些話,不覺得羞愧嗎?”她甩袖離開,在亭口又駐足:“過些時日我便要和阿蘿離開了,你想要《青囊經》,便憑本事來搶。”武林中人尚未想到她竟敢居住在藥穀,但時日一長久尋她不到,未必想不到。她收拾了細軟,打算翌日帶著顧蘿離開。是夜,穀內花香輕攏,蕭晏在屋內放了迷香,開始在藥穀搜尋。月色下身影迷離,他從藏天洞出來,看見本該昏迷的顧辛冷冷站在那裏。他從未見過那樣森冷的神色,像極寒之地結冰的深潭。她一步步走近,牙齒咬得緊緊地:“你說你不是為了《青囊經》,那你今夜是在做什麽。”他突然生出巨大的疲憊,垂著眼瞼:“把《青囊經》交給我吧。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它會成為你的累贅。”她難以置信地看他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她早已知他的目的,也曾逼著他承認這個目的,可如今真的親耳聽到,才覺得這樣的話是多麽傷人。對視良久,她突然笑了一聲,微微勾著唇角,她從未對他笑得這麽美。“蕭晏,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你。”

當夜,她帶著顧蘿離開,蕭晏站在拂動的花簇中,看著她漸行漸遠,未言一語。沒想到在穀外遇到了唐千翎,他著急地撲過來,抓住她的手:“顧辛,我聽到消息說他們要到藥穀來抓你,趕緊來給你通風報信,你沒事吧?”她笑了笑:“沒事,我正要和妹妹離開。”“妹妹?”他麵色古怪地看著她身邊,她偏著頭不解地眨眨眼,他摸摸鼻梁,恢複如常:“你妹妹挺可愛的。”他以保護她們為由跟在身邊,顧辛沒有拒絕。她其實並沒有想好去哪裏,天下之大何處是家?是唐千翎提議去扶桑國。

他說如今中原戰亂,她又被整個江湖追殺,索性渡海遠洋前往扶桑,隱姓埋名重新生活。他握著她的手紅著臉表白:“我一介武夫並不會說好聽的話,可我願陪著你,去哪裏都行,若你問我為何會喜歡你……”他撓撓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想好好照顧你。”

她又想到蕭晏。他在雨夜中抱住她,嗓音溫潤如三月暖雪淌過花盞。

他說,別害怕,我是來幫你的。

他說,我可以養你,我很有錢。

他說,阿辛,我隻是為了你。

可一切不過一場騙局,她將這些情緒深深壓下心底,反手握住唐千翎,笑得溫柔:

“好。”

為防顧蘿身體虛弱撐不到扶桑,她去醫館買了不少藥材,但因是臨海小鎮,藥材不全,找了許久才集齊。她回到暫居的庭院,空氣中彌漫了一絲血腥味。她麵色煞白地衝進去,看見唐千翎被長劍刺穿心口,跪倒在地。血流了一地,他卻固執得抬起頭看著門外,看著她。

蕭晏握著劍更深地刺進去,她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藥材啪的掉落,她悲嚎一聲撲過去,銀針毫不留情直擊蕭晏麵門,卻被輕易避過。蕭晏長劍拔出,她撲在唐千翎麵前,鮮血濺了她滿臉,**著淚,清寒入骨。

唐千翎顫抖著手去撫她的臉頰,嚅動嘴唇想要說什麽,最終無力垂下,斷了氣息。她將他緊緊抱在懷裏,眼淚無聲滑下。她知道他想說什麽: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可該說對不起的人,分明是她。良久,她抹幹淚水,眼底是驚天悲慟,唇角卻掛著淺淺的笑,她說:“蕭晏,我一定會殺了你。”

屋外人影攢動,馬蹄聲響,蕭晏先她變了臉色,卻轉瞬恢複如常。有人率先邁進來,嗓音透著陰狠:“江湖上盛傳藥穀尚有弟子存世,殺孽無數,沒想到果然是她。少主消息倒是靈通,這麽快就找到了。”

蕭晏不露痕跡地擋在顧辛麵前:“你跟蹤我?”來人黯啞著嗓音笑了笑:“不敢,隻是城主有令,若確定她還活著,務必親手將其斬殺以報當年喪弟之仇,少主不會為了這個女人,違抗城主的命令吧?”顧辛看著麵前的背影,修長而卓越,可渾身氣息冰冷又陌生,聽見他毫無情緒的聲音:“不過是為了《青囊經》,當年是為此,如今亦是為此。”“哼,把她抓回去嚴刑拷打,看她還交不交。”她垂著頭,袖下手指輕動,幾枚銀針已射向門口守衛,守衛應聲而倒的瞬間她奪門而出,躍過庭院飛身逃離。黑影從四麵八方追過來,她終於還是孤身難敵,被逼到了懸崖邊。身後是汪洋大海望不見頭,山風掠起她的長發,遮住了眼。蕭晏緩步走近,在她有動作前便製住了她的雙手,陰冷嗓音就響在耳邊:“我說過,留著《青囊經》於你是累贅,將它交出來,我或許可以放你一條生路。”她不說話,隻看著他笑。他回頭看了眼逐漸逼近的護衛隊,終於極輕地歎了口氣,袖下寒芒閃動,刀口已沒入她的心口。

她咳出一口血來,顫抖著指尖握住他的手,低低叫出他的名字:“蕭晏。”他似沒聽見,一掌將她推下山崖,紫衣墨發交纏,似風中驟然開出一朵豔麗的花,最終落入深海,遍尋不到。護衛衝過來:“《青囊經》呢?”他麵色淡淡拭擦手中血跡:“她死也不肯說,便安靜地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