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願意也無妨。”宋蘭亭還在等葉梟的回答,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再也不是曾經的宋蘭亭了,再也不是會說有我陪著你的宋蘭亭了。葉梟蹙著眉,回憶從眼前呼嘯飛掠,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多少年了,她幾乎已經快要忘記心底還有一處隻有這個人能打開的柔軟了。月夜花繁,她像突兀般被卸了盔甲,身形單薄而蕭瑟:“宋蘭亭,你現在是如何看我?是不是恨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她的嗓音有絲縷的顫抖,在宋蘭亭耳邊破碎開。身後傳來低沉的腳步聲,他不動聲色看了一眼,終於將目光投向她。“你將長槍刺進嫣兒的心髒時,就該猜到我會如何恨你。”葉梟有一下愣住了,可轉瞬已笑出聲,氣息如風淩厲地散開,仿佛剛才問出那句話的人不是她,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啊,怎會因誰而軟弱。

她走近他,笑得森然。“我最遺憾的,是沒有當著你的麵殺了她。”翌日朝會探將上報,北狄小部分軍隊蠢蠢欲動,似有動作。葉梟請辭,秦帝準奏。她帶著她的三千鐵騎離開,來時滿身風雪,去時夕陽流光。

半月之後,朝廷收到邊疆急報,北狄趁暴風雪之際偷襲雁門關,葉梟率兵迎戰,本已擊退偷襲部隊,回城之時卻不知為何隻身折返,遭遇北狄殘餘兵力,一人孤身奮戰,副將趕到的時候,她已重傷昏迷,雁門關內軍醫束手無策,請旨秦帝派禦醫前往。

大家都在猜測為何她去而複返,一番打聽下來,得知似乎是回去找什麽東西。秦帝欽點三名禦醫連夜前往雁門關,下旨務必保住葉梟性命。就在舉國關心葉梟傷勢時,皇宮卻發生四皇子被下毒一事。秦祁一直以來是秦帝的心肝寶貝,此次竟有人暗中加害,秦帝怒不可止,可一通盤查下,除了處死了一個侍婢外毫無結果。宋蘭亭從秦祁的宮苑出來,秦帝站在一池青蓮旁,目光深沉。他行了禮,聽見秦帝緩緩開口:“祁兒是蓮妃留在人世唯一的骨肉,朕絕不能讓他有事。此次下毒是何人所為大概你也清楚,你可有何想法?”儲君之爭曆來殘忍,秦帝對秦祁的偏愛是對儲君最大的威脅。可他生母早逝,毫無背景的他若隻憑秦帝的偏愛絕無可能坐上皇位。今年京城難得飄雪,重雲之下飛雪紛然,擦過宋蘭亭涼薄的唇角,片刻清寒。“四皇子的心性不適合朝堂,皇上若想保他,便讓他遠離京城,雖不能富貴榮華,卻可平安一生。”

他眯著眼,迷離眼光看向遠方:“雁門關是個不錯的安居之地。葉梟將北狄打得喪膽,不敢輕易冒犯,但終究雁門關屬於大秦,而不是葉家。葉家駐守多年,雖無反心,但恐怕那些將領都快被冠上葉姓了。若派四皇子接替葉梟的位置,一來京城的風雲變幻不會再影響到他,二來,由四皇子駐守雁門關,比葉家要名正言順多了。”

秦帝神色莫辨看著他,他一臉坦然,眼角有微微笑意。

葉梟醒來的時候,睡在錦絲織被明珠垂飾的**,腹部傷口還隱隱作痛,她毫不在意地翻身而起,將碎成兩半的玉璫摸出來仔細打量,然後麵無表情地收好。她本以為自己被送回京城是養傷,可幾日後的朝會上,當聽見秦帝宣旨封她平安侯,賜京中府邸時,她方明白自己是被剝去雁門關兵權,要在這富貴鄉終老了。想也不用想,她將凜冽的目光投向宋蘭亭,他迎上她的視線,露出狐狸般的笑。

曾經不管宋蘭亭如何算計她,她從未真正怨恨過,她殺了他的未婚妻,他找她的麻煩

是應該的。可如今他竟使出這種手段將她調離雁門關,他該明白那對她意味著什麽。冷冽的殺氣在朝堂四溢,似乎連空氣都僵住,她一步步走近他,滔天的怒意讓人連喘息都覺得壓抑。“宋蘭亭。”她叫出他的名字,一字一句似要將他碎屍萬段。“放肆!”秦帝對她膽大包天的行為顯然十分動怒,“朝堂上豈容你一再胡鬧!難不成真如宋卿所言,你將雁門關當成了你葉家的嗎!”她下跪,嗓音沉重:“不敢。”秦帝冷哼一聲,教訓她幾句散了朝會。她緩緩起身,沒有看宋蘭亭一眼,轉身離開。一切都結束了。無論是那個埋葬葉家曆代忠魂的地方,還是那個說會一直陪著她的男孩,都已不需要她的守護。秦帝希望她做一個遊手好閑的平安侯,葉梟便如他所願,不僅不去上朝,甚至閉門不出,誰也不知道她每日都在偌大的府邸裏做些什麽。英雄葉梟已成過往,如今她隻是個沒人敢娶的母老虎,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家。而宋蘭亭在朝廷上越發順風順水,他主動提出散權,提拔秦帝信任的世家弟子為輔相,深得聖心。宋蘭亭打著和葉梟和解的名義,幾登侯府,葉梟閉門不見。眾人私底下都在擔心,會不會哪一天葉梟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把宋蘭亭給暗殺了。宋夫人有些憂愁,問他:“你幾番作為讓筱兒對你怨恨無比,她恐怕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他滿不在意地笑:“這由不得她。”

就在他嚐試各種辦法和葉梟和解時,雁門關再傳急報。北狄皇帝病逝,皇子繼位,傳書大秦願以和親締結盟約,凡他在位之年,互不侵犯,以保邊疆安寧。大秦一直以來受北狄西戎前後騷擾,雖無關痛癢,但沒有誰願意常年征戰。秦帝思索過後當即同意,可放眼王宮,並無適嫁公主,便將目光投向了世家大臣。一時間,每家每戶都忙不迭地說親定親,生怕被秦帝看中一旨遠嫁。誰也沒想到秦帝會選擇葉梟,包括宋蘭亭。他將葉梟叫到後殿,語重心長:“將你調回京城,隻是不希望葉家絕後,本想在朝中為你覓一良夫,可… …咳咳,每每想到此事,朕都深夜難眠,愧對葉家滿門忠魂啊。但京城這些泡在溫柔鄉的紈絝也配不上葉卿,這北狄新皇倒是上佳之選,不會落了你葉家名聲。”

他害怕葉梟不肯,又凝重地道:“何況這新皇到底打得什麽主意,朕尚不知。若是葉卿嫁過去,他必然翻不出什麽大浪。雁門關是葉家心血所在,葉卿也希望那裏的百姓能安穩度日不受戰爭之擾吧。”

窗外陰沉的風吹得白梅低垂,飛雪簌簌而下,擦過花盞有細微輕響,屋內新摘的幾枝白梅極力綻放,冷香織成紗網將她包裹。葉梟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征戰沙場的飛揚,沒有殺伐凜冽的果決,像被冷雪覆蓋的白梅,冰涼而沉重。“臣遵旨。”

幾日之後,秦帝下旨封平安侯葉梟為安寧公主,和親北狄,即日起程。雁門關由葉梟帶出來的三千鐵騎請旨送親,秦帝準奏。離開的前一天,宋蘭亭來找過她。她一如既往閉門不見,聽下人說,他在門外等了幾個時辰才麵色凝重地離開。葉梟笑了笑,將玉璫攤在掌心看了好久,終於一點點握拳收緊,隨著唇角笑意消失,玉璫碎成粉末,散在風中再尋不到。三千鐵騎在半路等著她,這些她一手帶出來的將士紅著眼為她不甘,她一一安撫,回頭看了一眼京城所在的方向,將心底的那一處柔軟徹底掩埋。葉梟本以為自己後半生都將在北狄度過,可行至邊塞,京城禁衛軍追上和親部隊,語氣慌張地宣旨。卿相宋蘭亭聯合朝臣,助太子逼宮,秦帝命葉梟速回京城清除叛賊,凡有抵抗,格殺勿論。她一時間沒辦法把宋蘭亭和逼宮這兩個詞聯係起來,在禁衛軍的催促下茫然調整鐵騎,飛奔回京。

離開時他還是位極人臣的卿相,回來時他卻成了反賊。京城氣氛森嚴,葉梟的歸來再次成為變數,反賊皆已伏誅,葉梟看著被副將製服的宋蘭亭,手中長槍緊了又緊。他也看見她,血跡斑駁的臉上露出無奈笑意,她走近他,微微俯下身子,青絲從他臉頰掃過,尚有飛雪冷香。“為何要反?宋蘭亭,你知不知道你會死。”他反問她:“為何要回來?阿葉,他棄你如敝屣,將你遠嫁,竟還有臉召你回來為他平亂。”

葉梟抿緊了唇:“葉家誓死為君王效忠。”宋蘭亭低頭笑了笑:“阿葉,若有可能,保住我的父母。下輩子,我們不要再做仇人了。”夜風撩起他青色衣袍,冷月映著斑駁血色,他突然握住葉梟手中長槍,毫不留情刺進自己的心髒。葉梟愣在原地。他跪倒在地,槍柄更深地刺進去,能聽見血肉撕裂的聲音,他噴出一口血,仰著頭看她,唇角還有熟悉的笑意。“宋蘭亭 ……”葉梟輕輕叫出他的名字,殺伐果決的女將軍頭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神情。長槍落手,她猛地抱住他即將傾倒的身子,全身都在發抖。“用你誅殺我的功……保住我的父母……”葉梟張張嘴,話未出口,淚已先下。可他看不見她的眼淚了,她埋在他的耳邊,鐵血般的女將軍,連哭泣都隻能無聲。內亂結束,太子封號被奪,無期限禁足。葉梟拒絕一切封賞,以命相抗力保宋家,秦帝最終妥協,將宋家貶出京城,凡宋家子女終身不可入朝為官。而葉梟在和親途中身染重病,不治而亡,臨死之際命將士將她投入江河,隨水而葬,舉國悲痛,秦帝追封其為鎮國王,極盡哀榮。一代梟雄葉梟,自此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