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在我心上用力地開一槍

01.

吃完麵,傅亞斯送我回家。

我無法拒絕他,無論什麽時候。

我跟在傅亞斯身後,他的背影消瘦而孤獨,有那麽一瞬間,刺得我想掉眼淚。我走得很慢,像是蹭著地麵一點點往前移,率先抵達公車站的他終於忍不住回頭,笑罵了一句:“你是蝸牛嗎?怎麽那麽慢!”

我已不記得有多久沒看到傅亞斯的笑,從前他挺愛笑的,但在我們分開了又相遇之後,他的臉像被潑上了強力膠一般,僵硬、麵無表情。我像花癡一樣盯著他的臉,直到他不自然地撇開,用手背在臉上蹭了兩下:“我臉上有東西嗎?”

一種奇怪的、尷尬的氣氛在外麵之間蔓延,我不知道是該搖頭還是點頭,好在公車在這個時候來了。

“車來了,走吧!”

傅亞斯以一種極快的速度上了車,熟練地刷卡,找位,看得我目瞪口呆。我坐在他為我預留的靠窗座位,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在我心底蔓延開來。

“你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突然開口,“不止是你,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我會坐在這公車裏,甚至為了方便還辦了一張公車卡。”

窗外一片流光溢彩,沉沉疊疊的光影在傅亞斯臉上交錯,他的大衣不知何時蹭到灰白的牆粉,我掙紮了許久才遏製住把手伸出手幫他抹去的衝動。

“你不是有車嗎?”

“以前我總覺得坐公車浪費時間,我更喜歡開著車在風中馳騁,隻有那個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可現在,我越來越感到厭倦,甚至恐懼。”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敲打著前座的椅背,像鋼琴家在彈琴一般,“有時候心情不好,我喜歡隨便在車站攔下一輛車,任它載著我繞著這城市一圈一圈地轉,那種感覺很奇妙。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風景,看著窗外的人的喜怒哀樂,我總覺得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是一個多餘的存在。”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像一部悲劇的旁白,娓娓道來,我卻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眶。我用力地摳著自己的手心,希望痛感能麻痹我的大腦。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沒有再說話。

窗外的星星密集而閃亮,像一張巨大的網,扣住了頭頂的世界,無論你怎麽掙紮,都無法逃脫。

那個晚上,傅亞斯送我回到公寓樓下時,路放已離開,回家開了手機,便收到他的短信,隻有一句話:改天再吃飯吧。

我並沒把這條短信放在心上,包括第二天下班和小優被主編叫到辦公室說有重要飯局要我們參加依舊沒感到什麽不妥,隻是下意識地拒絕:“可以換個人去嗎主編?你看我一不會說話二不會喝酒的,去了給你們掃興。”

他板著臉,居高臨下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我看你不像不會說話的樣子呀小談!我這個主編該好好反省反省,說話都沒人聽了,連叫你們吃個飯都推三阻四的!”

“不是的,主編……”

“和讚助商吃飯這麽大的事,也不知道對方看著我們這群大老粗吃不吃得下,誰叫我沒用,叫不動那群小姑娘呢!”

我還想說話,小優卻在背後擰了我一把,笑道:“主編我們先去收拾下,在外麵等你們。”

出了主編室,小優便開始數落我:“你這個沒腦子的,他叫我們吃飯能有什麽大事,你怕個鬼!好好的一次機會差點給你毀了!”

“不是,你說他為什麽找我們,娛樂部不是有很多更年輕漂亮的嗎?找我們幹嗎?不是很蹊蹺嗎?”

“你笨咧,還不是器重我們!怎麽說我們也做出了好幾條大新聞,豈是娛樂部那幾個家夥可比的!”

天氣已逐漸轉冷,當天晚上的晚餐是在川菜館進行,當我跟在社長主編和幾個部長身後走進包廂時,我被眼前的人嚇了一跳,看著路放在燈光下鋒利的輪廓,我大概明白他那幾個字的短信是什麽意思。

別躲了,這頓飯我總能讓你和我一起吃。

我的大腦嗡嗡嗡地轉著,像要炸開一樣疼,但我不能言表於色,站在那兒木訥地看著報社的領導們對著路放諂媚,他們臉上堆滿了笑,像一個個布滿褶子的包。他們也沒想到,隻是和廣告商簡單的一頓飯,堂堂路總居然會賞臉,既興奮又忐忑。

路放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兒,猶如一尊菩薩,坦然接受供奉。若不是小優扯著我的手臂拉我入座,我還不知自己會楞到什麽時候。

餐桌猶如華麗的戲台,一番裝扮後,主角配角墨粉登場。

“今天真是個好日子,路總怎麽賞臉,我得敬您一杯。”

“謝社客氣了,這些年公司的發展,離不開各位的關照啊。”說著,他起身舉起了酒杯,“這一杯,路某敬在場各位。”

我偷偷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卻不得不和大家一起站起來,笑著喝下那杯辛辣的**。

“這兩位是?”

“這是小談和小林,我們社裏最能幹的記者。”主編瞪了我一眼,眼神裏充滿威脅,嘴巴卻咧到耳後:“你們,快給路總敬酒!”

我不得不佩服路放,堂堂路氏總裁為了整我這個小小人物竟如此放下身段,處心積慮。

這個晚上,我不知道被灌了多少酒,整個人暈暈乎乎,胃也像坐過山車一般不停地翻騰著,但思緒卻無比清晰。在主編又一次往我手中塞杯子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借尿遁,在眾人的詫異的目光中逃之夭夭。

不停地往自己臉上潑著水,可這並沒有讓我好受,看著鏡子裏那張蒼白的臉,頭疼得厲害。更讓我頭疼的是,當我從洗手間裏走出來時,路放在倚在走廊上抽煙,聽見響動,在彌漫的煙霧中抬起英俊的臉。

我很快收拾好情緒,準備無視他回包廂,誰知當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拉過我的手,以一種電視裏霸道男主強吻女主的姿勢將我困在牆角。他不知用了什麽香水,混合著香煙的焦味不停在我鼻腔流竄,我沒有反抗,或者說我忘記了反抗。

此時我的腦子一片混沌,看著他那張不斷靠近的臉和深邃的眸,我用力地按著自己的胃,幾乎就要被眼前的人蠱惑。

我並不知道,此時黑暗中有一雙眼睛正在冷冷地窺視著我們。

路放薄唇輕啟,道:“談夏昕,你知道你現在這副樣子看起來多髒,多惡心嗎?”

就在路放放開我的前一秒,我扯住了他,將胃裏的東西嘩啦嘩啦地吐在他身上,看著他那張像被人揍了一拳的臉,我撐起一個笑:“對不起路總,現在你看起來比我肮髒多了。”

路放盯著我整整一分鍾,最終帶著一臉憤怒拂袖而去,直到飯局結束都沒再出現,據說是臨時有事,開會去了。

當天我回到家,周舟依舊沒有回來。

接下來的兩天,路放一直沒有動作,我因扳回一局而沾沾自喜了兩天,一下子把他當成小綿羊,忘記了他是隻錙銖必較的狼。

周五晚上十點十分,我結束加班回家,消失了整整四天的周舟終於回來了。

她背對著我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想到她不聲不響消失了好幾天,我一肚子火,剛想推她一把順帶數落她的罪行,可手剛伸出去就停頓在半空,因為我看到了散落在沙發上的東西。

我想此時我的臉色肯定難看極了,我顫抖著指著沙發上的照片,問周舟:“這些是哪裏來的?”

周舟抬起頭看我,明明她是坐著,我是站著,我卻覺得自己比她矮了一截。她看著我,不帶任何表情,像在陳述一件與她無關的小事:“有人寄到辦公室給我的。”她伸手將那幾張照片整理一疊,最上麵一張是路放將我抵在牆上的畫麵,他低著頭,我側著臉,看起來就像文藝片裏的認真親吻的情侶。

我頹靡地坐在地板上,帶著不知所措的絕望。

“你不想說些什麽嗎?”周舟的聲音有些冷,這句輕飄飄的話讓我突然有些惱怒甚至心寒,就像你被走在路上被車撞了,有人拿著話筒跑來問你一句:“你有些什麽感想不?你不想說些什麽嗎?”

“我有什麽好說的!你想聽些什麽?要我哭著和你解釋說這不關我的事嗎?是路放陷害我的嗎?”我幾乎是對著她咆哮,“現在你已經不是路放的女人了,這些我還要和你解釋嗎?就算要解釋,也不該是和我要吧!我還想問你有沒有什麽要說的!你他媽的把路放送給你的衣服塞給我穿是什麽意思!造成這種局麵,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看著你喜歡的男人搞你的好姐妹,你是不是覺得很開心!”

人在生氣的時候,總會口不擇言,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門大炮,見人就噴,完全不知道自己噴出的彈藥會威力有多麽大。

麵對我的勃然大怒,周舟看起來十分淡定,這隻是看起來。當她冷笑著將照片摔在我的臉上時,我就知道她生氣了。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手指微微有些顫抖,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著,我已很久沒見到周舟這麽生氣,且還是因為我。

照片撒了一地,我想這個拍照的人一定是專業的攝影師,否則怎能將兩個毫無感情的人拍出宛若情侶的美感: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和路放頭貼頭,曖昧而溫馨。

“隻有這套衣服的尺碼你穿得下!這是路放兩個月前送來的衣服,他按照是我上大學的尺碼,他壓根不知道我瘦了,這套衣服根本穿不下!我為什麽把那套衣服塞給你穿,是因為你跑來和我借衣服又他媽的心疼錢不讓我去買新的!”

“還有,我的確已經不是路放的女人,路放和誰接吻甚至他媽的上床都不關的事!但我還是你談夏昕的朋友吧,我還有資格管你吧!你他媽的和傻子一樣被人渣路放耍得團團轉我總不能看著你去死吧!但你呢?你把我當什麽了?”她眯著我眼睛看我,字字句句咬牙切齒,“你被路放糾纏為什麽不告訴我,如果你告訴我,我早去找這個人渣拚命了,還能留他這樣欺負你!可你呢?你把我當成什麽人?當成妒婦嗎?當成一個聽到路放的名字就會嫉妒到發瘋殺人的瘋子嗎?”

“我找你?我他媽的找得到你嗎?”不說還好,說到這兒我更來氣,“那個晚上之後你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電話打不通,人也不回家,我他媽的找得到你嗎!你和我耍什麽脾氣!”

一個堅硬的東西砸在我身上,是周舟的手機。

“電話打不通?你什麽時候打的?酒會那個晚上吧!那個晚上我爸進醫院了,他媽的手機沒電了!我第二天清晨就開機了,可當我熬了一晚上,打開手機看到的是我的好姐妹讓我去死,我是什麽心情!我是故意不回你電話的,但這幾天我在醫院手機都是開著的!你打過沒有,你想過找我沒有!”

“談夏昕,你摸摸自己的心,我他媽的有沒有做錯!我對不起你了嗎!如果你一句是,我立馬跪下來和你磕頭道歉!”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這個在我麵前紅了眼眶的女人,她握著拳頭,似乎在努力抑製自己情緒:“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你對我的信任就值這麽多?”

愧疚排山倒海地侵襲著我,看著周舟站在燈下悲傷的模樣,我突然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隻好朝她伸出手,可她像對待陌生人那麽冷漠,在我觸碰到她之前輕輕地將我拂開,轉身進了房間。

房間的門緩緩合上,我像被拋棄了一般,對著冰冷僵硬的門大聲地哭了出來。

我忽然覺得自己肮髒極了,像從泛著惡臭泥坑裏爬出來的怪物。

間隙一旦產生,就難以愈合。

我和周舟五年友情生涯裏出現了第二次感情危機,距上一次已過去三年。

上一次鬧翻,是因為知道她和已經結婚的路放攪合在一起。

大概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吧,我和周舟開始了漫長的冷戰,隨著氣溫的下降,我們冷戰的程度也在加深。

雖然看起來生活與往常並沒多大區別。

每一天,周舟都起得很早,做完早餐後去上班,而我則負責洗碗,晚上誰先到家就誰做飯,不做飯的人便要洗碗。我們甚至像往常一樣,每個星期一起去超市采購一次,將冰箱堆滿,我們也睡在同一張**。隻是,我們不再打鬧,不再在睡前暢談心事,甚至不敢看對方的眼,像夢遊一樣從對方身邊飄過。

這樣的日子對我來說實則煎熬,好幾次我都鼓起勇氣想對周舟說“對不起”,可她總能在我說話前,迅速地扭轉身體,走到另一個地方。

我看著周舟冷漠的背影,像是被潑了一大桶冷水,凍得我不停地發抖。我抿著唇,將原先的話用力地咽回肚子裏。

在我和周舟的冷戰抵達最高峰的時候,這個城市也迎來的冬天的第一輪降溫。被收進櫃子裏的毛衣和外套在一夜之間迎來了春天,帶著樟腦丸的難聞氣味,在每一個角落彰顯自己的存在。

在十一月最冷的那天,報社發生了一件大事。小優跟蹤偷拍了本市最大規模的黑市賽車,報道了一條名為“直擊黑市賽車,探究狂飆真相”的新聞上了頭條後,在社會上引起非同凡響,主編和社長在早會上雙雙對她進行表揚。

那幾天,我隻知道小優在做大新聞,每天早出晚歸地奔波,當我拿到報紙打樣的那一刻才知道她一直神神秘秘在做什麽事,果然,這條新聞第二天便在整個城市掀起軒然大波,當晚便聽說警方對賽車場被進行了突襲,造成巨大打擊。同事們對小優的印象一下子便改觀,而我在那一刻,腦子裏除了恐懼沒有其他情緒。

所以當主編在會上說要我們向小優學習,做一個敏銳的新聞人的那一刻,我在心裏自嘲,我果然不是一個好記者。

結束早會後,我猶豫了很久還是給傅亞斯發了一條信息。我不停地催眠著自己這隻是對一個普通朋友的關心,在迅速地編輯了短信發過去。發完短信後,我始終很忐忑,甚至有些坐立不安,時不時掏出手機來看看。

在等待二十分鍾後,我才得到傅亞斯的回複,他說——我沒事,謝謝。十分雲淡風輕的語句,真真像回複一個普通朋友,我盯著那幾個字許久,才緩緩地將手機收進口袋。我不想承認,盤旋在我心裏的那種怪異情感是失落。

這條新聞轟動了許多天,《今報》打算趁著勢頭進行各種報道,隻是小優突然發了水痘,請了十天的假。原本以為主編會將這條新聞派給A組或者柯姐,小優卻給我打了電話,有些神秘兮兮:“夏昕,我和主編說好了,這條新聞你幫我跟著!”

我看著定格在報紙上帶著頭盔的賽車手,有些意外:“為什麽是我?”

“你笨咯,柯姐要帶小孩不能奔波,總不能給A組,讓他們白白占了便宜!你要給我做好這條新聞知道嗎?不然我殺了你!”

我猶豫了一下便答應,有限的腦容量都在想著要如何做好這條新聞,根本沒聽出小優話裏的玄機。

但後來我想,即便是那時有人拿著槍抵在我頭上告訴我那些事,我也不可能相信。

傷害這些東西是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隻有親身去經曆,你才知道有多痛。

02.

在這之後的許多天,每天晚上九點過後我都要坐一個小時車是西郊城外,背著我碩大的雙肩包還有笨重的相機。社裏的攝影師大多不願在夜裏工作,名曰私人時間拒絕加班,所以一般晚上跑新聞我們隻能自己拍照。我每晚都要冒著冷風去郊外蹲點,再花一個多小時坐車回家。可整整一個星期,郊外都冷冷清清,沒有風馳電掣,沒有鬼哭狼嚎,像墳墓一般寂靜。

冬天的風像刀子般犀利,饒是我自我感覺體質良好極少生病的人都在折騰中感了冒,鼻涕橫流了兩天。在我感冒的第三天,周舟往家裏帶回了好幾盒感冒藥,我一感動,鼻涕又流了,我擤完鼻涕再抬起頭她已背對著我繼續看書,根本沒打算與我講話。

我往鼻孔裏塞了兩管紙巾,甕聲甕氣給小優打電話,說我很沒有可能無法繼續完成她托付的事情後,她元氣十足的聲音迅速大轉彎,隔著電話都能聽到她濃濃的沮喪。

“這樣嗎?那好吧!你都感冒了我總不能還逼著你幫我跟新聞吹冷風,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上班了,到時候我自己去吧,可是如果這幾天剛好有情況可怎麽辦啊!”

“那,我就再幫你跟幾天吧!”我一不注意,話就從嘴巴溜出來了,小優那邊開心得幾乎尖叫,我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幾巴掌。

在和小優打完電話的第二天晚上,當我打車抵達郊外時,大魚們終於出現了。

密密麻麻的改裝車,排氣管與發動機發出的轟鳴,輪胎刻意與地麵摩擦出的刺耳聲響無一不刺激著我的神經,第三次來到這個黑色賽車場,我第一次如此激動。或許是太多天沒有“活動”,今夜的人都顯得十分興奮,他們不停地轉著油門,發出刺耳的突突聲。

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他們發覺,隻躲在離路口還有一百來米遠的大樹後,當我將鏡頭對準賽道,調好焦距時,出現在鏡頭裏的人是傅亞斯,他似乎沒有準備上場,坐在一輛機車傷,手插在一袋裏,冷冷地凝視著遠方。我猶豫了一下,輕輕按下快門。我拍了數十張照片,有圍觀的人群,有正在準備的賽車手,有揚著棋子的裁判,當我將鏡頭對準遠處坐在一個類似裁判席的桌子時,相機突然從我手中脫離。

我猛地抬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的男人,嚇了一大跳。

“你是誰?怎麽拿我的東西!”我才問出口,那男人冷冷一笑,並不回答,反而伸出手揪住我的頭發,拖著我往前走。

“啊……放開我,你幹嗎啊!你放手,再動手動腳我報警啊!”

頭皮被男人扯得發疼,我不停地在他手中掙紮,可對他來說卻像撓癢一般,男人完全不理會我的問話,一手拎著我的相機一手將我拖到遠處的那個裁判席,用力地甩在地上。我跌坐在地上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到那人道:“K哥,她在躲在樹後鬼鬼祟祟地拍照。”

“哦?拍照?”

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看著被男人叫做“K哥”的人,他是坐著的,穿著黑色大衣,帶著金邊眼鏡,普普通通的相貌,看起來和他的名字極其不般配。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個男人就是老K,顏夢口中隻手遮天的賽車場老板。

“你是記者?還是警察?”

“不不不,我隻是來這邊玩的,拍幾張照片留,留念而已!”我結結巴巴地否認,“真,真的,我隻是來玩的!”

老K低頭調著相機的照片看,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你們啊,真是不乖!上次不是和你們說過嗎,這裏不允許拍照,再來就不止那樣的懲罰了!怎麽你們一點都不聽話,這才過了幾天,我們還沒開場,你們又換人了!你們報社啊,可真是舍得,老讓你們這些小姑娘出來跑……”

“什麽上次?”

“什麽上次!上次來偷拍的那個女孩不是你朋友嗎?她難道沒有和你說再讓我瞧見你們偷拍,哪隻手拍的哪隻眼看的都要留下來嗎?”

我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人,他笑著揚揚手,我還沒反應過來,頭皮一痛,被原先那個男人扯著頭發拖到了一邊。

“你們要幹什麽!放開我……”

下一秒,一個巴掌狠狠地甩了過來,我的左臉火辣辣地疼,眼淚突然從眼眶竄了出來。當男人第二次朝我揚起手時,被人攔住了。

“夠了,大林。”

男人訕訕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什麽,看向了老K。

我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傅亞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朝他撲去,之前的芥蒂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我死死地揪住他衣擺,唯恐他會在此時丟下我。傅亞斯把我護在懷中,他什麽也沒問,隻是低頭小聲地安撫著我:“別怕,有我。”

我聽著他規律強烈的心跳聲,眼淚不停地流著,心裏充滿了不安與恐懼。

“老K,她不是記者,是我的朋友。”我聽到傅亞斯鎮靜地說,“是我女朋友,知道我在這裏,來這邊玩玩。”

“哦?那這相機是怎麽回事?”老K的聲音在笑,“亞斯啊,你當你是傻子嗎?說話不用負責,還是,你當我是傻子?”

“她是來給我拍照的!”

“那這裏麵怎麽沒幾張你的照片,可都是別人的照片。亞斯啊,你這女朋友可要好好看緊啊!”

傅亞斯抱著我的手一緊,他似乎歎了一口氣,緩緩道:“老K,就當做給我個麵子好嗎?”

周圍靜默了好幾秒,氣氛一下子冷了,我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眨眼,傅亞斯冰涼的手突然牽住了我,像安慰一般,我不敢動,任由他牽著。

直到過了許久,我才聽見老K的聲音,他似乎有些無奈:“那既然這樣,我就給你個麵子,可是亞斯呀,你也要記得你和我說過什麽,下次也記得給我老K一個麵子!相機留下,人你帶走吧!”

相機是報社的。我猛地抬起頭,正想說話,傅亞斯似乎猜到我要說什麽,搶先開口了:“K哥,照片刪了可以嗎?至於相機,在你看來這不值錢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可是不是小東西,你……”

“哈哈好,就衝你這句K哥。”

我茫然地看著傅亞斯從老K手中接過相機,再將它掛在我的脖子上。做完這一係列動作,他和老K打了個招呼,拉著我朝他的車走去,再把掛在車上的安全帽戴在我頭上。我淚眼蒙矓地看著這個麵容冷靜的男人,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

他頓了一下,有些無奈地笑,很快又收斂,語氣嚴肅地對我說:“以後不要再來這裏了,這裏很危險,老K不是什麽寬容大量的好人,你以後別來了。無論是跑新聞,還是玩!上次警察來也是走過場,你以為他會怕這些東西嗎?這個地下賽車場存在時間不短了,他為什麽能長盛不衰?夏昕,你是聰明人,別做傻事。”

我沒說話,抬頭看著天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大片大片的雲擁擠在一起,像一塊塊巨大的汙漬。

我坐在傅亞斯的車上,沒有拒絕他送我回家。

車飛快地穿行在公路上,光禿禿的木棉迅速地後退著,我坐在他身後,環抱著他的腰,就像回到五年前一樣。那時好像也是冬天,天很冷,他就這樣載著我穿越了大半個城市。我在冷風中悲傷矯情地回憶著,猛然發現,無論我是多麽不想承認,還是無法抹殺我已原諒他這個事實。

早在他出現的那一刻,我就原諒了他。

回到家已經將近十二點,我拖著疲憊的腳步推開門,恰好與從洗手間走出來的周舟迎麵撞上。

她看了我一眼,僅是一眼,臉上便雨雲密布。她板著冷冰冰的臉開口,似乎忘記自己正在和我冷戰:“誰幹的?”

“什麽?”我一時間沒來得及反應,她將我推進洗手間,指著鏡子那個披頭散發臉頰紅腫嘴角還有淤血的女人陰沉沉地問我:“誰打你了,談夏昕你丫的是犯賤嗎?每次都被欺負成這樣,以前是被罵,現在是被打,以後是不是要被人捅幾刀才舍得回來!”

我看著這個怒發衝冠的女人,哭得發疼的眼睛又一次湧出淚水,我回過身用力地抱住她,在她身上胡亂蹭著:“對不起周舟,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以後不要吵架了不要冷戰了好不好?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雙手高舉著,保持者投降的姿勢,好一會兒才放下來,輕輕拍著我的肩膀無奈道:“你都這樣說了,我還能怎麽樣?”我們就這樣在狹隘的廁所擁抱著,溫馨不到兩秒,她的聲音又驀地變得森冷:“你還沒告訴我,是誰打你的。”

當我洗完澡躺在沙發上和周舟說完前因後果,她忽然就無厘頭地微笑了起來,看得我毛骨悚然:“你幹嗎?”

“這樣說,就是那個叫什麽小優的惹了禍又陷害你?”

我的心慢慢地下沉,悶悶地把頭埋在沙發裏:“我不知道。”

“什麽叫做不知道?事實就是這樣!談夏昕我早就和你說過,那個什麽小優的看起來不是個好人,你這個聖母白蓮花還不信,現在呢!吃虧了吧!”

“現在事情還沒下定論,說不定小優也不知情呢!”

“可能嗎?你現在心裏也清楚得很,隻是不想承認而已!傻瓜都知道是她故意陷害你,想看著你死,你個笨蛋。”

“好了我是笨蛋,你最聰明了可以嗎周大小姐……”

半個小時前說再也不要吵架的兩人再一次爭吵了起來,我們從沙發裏吵到了被窩,最後直到睡著的前一秒,嘴巴裏還在互相地數落對方,可我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像連體嬰一樣在溫暖中睡著。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雖然心中充滿了忐忑不安,但那日日夜夜糾纏我的夢魘在那一夜卻沒有來找我,讓我睡了一個香甜的覺。

第二天不是周末,我頂著傷回到報社嚇到了許多人,也得到了許多關心。當我站在主編室裏麵無表情地告訴主編我無法繼續將這條新聞做下去時,他看了看我淤青的嘴角,竟沒有罵我,反而有些擔憂:“你怎麽搞成這樣了?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小心一點知道嗎?”

我點點頭,轉身離開主編室。

三天後,小優終於回來上班,在辦公室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小優,你不是出水痘嗎?怎麽臉還是那麽光滑?”

“我有秘方呀,美容秘方!”

“嘖嘖嘖,怪不得還是那麽漂亮呀!”

“哪裏呀,十多天沒回來,我想死你們了……”

在小優和同事們寒暄的時候,我一直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地看PDF,好幾次我都想站起來揪著她的頭發問她為什麽陷害我,可當看到她潔白無瑕的笑我就像被針紮破的氣球,幹癟癟地癱坐在椅子上。

我並不知道,在我掩耳盜鈴地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小優一直在看著我。我更不知道,雖然我很努力掩飾自己的情緒,但我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像被附上一層白色的紗布,蒼白陰森恐怖。

當時我腦海裏想的隻有一件事:小優為什麽要陷害我?

大概是在三個小時後,同事們陸陸續續下樓去吃飯,我在QQ上收到小優的信息:夏昕,一起吃午飯吧,我在老地方等你。

我猶豫了三分鍾,才收拾東西下樓去以前我們常去的東北餐館。或許是天氣冷,原本總人滿為患的餐館變得很冷清,小優坐在最裏麵的位置,低著頭看菜單,燈光打在她臉上,白皙光滑,就像他們說的一樣,痊愈得完美無瑕,看不出一點痘疤。她看起來是那麽乖巧,那麽無辜。

大概就是那一刻,我在心裏迅速地下了定論。

我朝她走去,在她的對麵坐下來。她抬起頭,臉上掛著微笑:“夏昕,怎麽那麽慢?要吃什麽你點吧!要不點個雞架,你上次說好吃的!”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她虛情假意的笑。對麵的小優卻慢慢地收斂了笑,坐直了身子,問:“夏昕,你怎麽了?”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我的額頭,我向後傾著身子,避開了。

“怎麽了?”

“你為什麽要害我?”

小優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但很快,她便恢複正常:“夏昕,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懂!”

既然話已開頭,接下來的話也沒想象中艱難:“偷拍了賽車場後是不是被恐嚇了!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還讓我去拍!而且,你的臉這麽光滑,看起來根本不像出過水痘的!你是不是騙我!”

“夏昕,我沒有!”小優沉默了整整一分鍾,才艱難地開口,“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看著小優那張無辜的臉,第一次覺得那像一張精心雕琢的麵具,完美逼真。可越是這樣,我越是想將它撕下來,即使會染上滿手的鮮血。

“小優,你為什麽要陷害我!”

茶色的桌麵覆蓋上一層油膩膩的光,還有時間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小優低著頭,手指撫摸著桌麵的紋路,聲音很平靜。

“談夏昕,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真的很討厭!”

在大學時期,和我針鋒相對了四年的季柯然就曾這樣說過我,可現在,說這些話的人是小優,我在報社最好的朋友,“為什麽我要陷害你,因為你真的很討厭!你憑什麽那麽幸運,憑什麽什麽也不做就能得到全世界的寵愛!憑什麽你什麽都有,而我什麽都沒有?為什麽我一直那麽努力,可我還總是輸給你,柯姐有什麽好處都關照你根本從來沒有想過我!你有一大堆愛你關心你的人,你什麽都不做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可是為什麽我那麽努力還什麽都沒有!你真的真的很讓人討厭你知道嗎!”

“所以,你害我?”

“對!你很蠢你不覺得嗎?我故意把文件丟在農家樂故意讓車先開走,你電腦也是我故意弄壞的,在會議室被絆倒都是我做的!你這麽蠢,有時候我都不忍心傷害你,可是比起你的蠢,你的討厭更是讓人刻骨銘心啊談夏昕!”此時的小優就像一個麵目猙獰的女鬼,猩紅的眼裏充滿了恨,這大概才是她本來的麵目,“既然你發現了,我也不用費勁心機的掩藏!你知道賽車場的新聞上了頭條我多開心嗎?可是第二天晚上,就有人跑到我家裏恐嚇我,說我再敢打賽車場的注意就弄死我!我請假十多天不是出水痘,是被他們打到住院!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你被他們發現了,被他們弄死了,世界上是不是就沒有談夏昕這個人,那樣這個世界美好多了吧!”

小優的上唇不停碰觸著下唇,她的聲音像一條條黏稠腥臭的蟲,不停地往我耳朵裏蠕動。它們似乎在啃噬著我的皮肉,疼得我渾身發顫。我用力地捂住耳朵:“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可聲音並沒有停止,一聲蓋過一聲。

——談夏昕,我真的真的真的非常討厭你,你知道嗎?

——談夏昕,你為什麽不去死!

——去死吧,你死了會讓很多人開心的!

“你不要說了啊!”

我猛地推開桌子站起來朝外麵跑去,可那些聲音並不打算放過我,不停地在侵襲著我的大腦,簡直要將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