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剪雨流霜島

純陰封魂術,看起來是成功了。

然而。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做法結束的那一瞬間,唐家卻多出了兩個人。或者說,是兩位九闕神侍。

正是之前被東陵焰巧計困住的那兩名神侍。

他們破開了東陵焰的陣法。

孜孜不倦,再度追尋白萱衣而來。

白萱衣看著唐楓的三魂七魄進入那具陌生的軀體。心中緊張,微略緩解了些。可是,卻尚未來得及喘出一口氣,執鐧和握弓的兩名九闕神侍已在門外,大聲地嗬斥:“大膽花仙,你還要負隅頑抗到幾時!”

白萱衣心中一涼,鈍重地推門出去。

兩名神侍具嚴肅憤怒,虎視眈眈的望著她,好像恨不能立刻將她收進瓶子裏關著,或者是折疊成豆腐般的一小塊捏在手裏。

東陵焰亦出門來,對兩名神侍道:“你們將本公子的話當耳邊風了嗎?這小花仙,本公子自會帶她回九闕神殿,無須你們多管閑事。”

執鐧的綠甲神侍此時也強硬了態度,道:“公子莫要再阻攔了,屬下等亦是奉了神君的命令,若公子執意要違背神君的旨意,屬下等亦隻好得罪了。”便聽東陵焰冷笑一聲:“嗬,狂妄,尚且不知你們這樣的小嘍囉是不是本公子的對手呢,上回本公子對你們手下留情,隻將你們困住,未傷害你們分毫,你們倒得寸進尺了。本公子生平最討厭就是有人違逆本公子的意思,如今你們既然犯了本公子的忌諱,且不說這小花仙到底應不應當回去,本公子都要好好教訓你們一番!”

說著,一躍而起。

雙臂展開如亮翅的白鶴。

白萱衣眉心一緊,看著東陵焰對自己一再相護,已是堆滿了難以言說的感激,此刻便緊緊隨著他,與他一起抵抗綠甲神侍。

一時間風馳電掣。

玄光衝天。

時不時伴隨著真氣相撞,爆破炸裂的聲響,擾亂了又一輪的黃昏。那是一場誰也無法討巧的戰役。東陵焰縱然敏捷,卻處處記掛著白萱衣,護著她,以至於他難以放手一搏,再加上他心知對方並不完全算是自己的敵人,他的力氣隻去到九成,最後一成,抑壓在身體裏,難以舒展。

他揮不開拳腳。

突然,院子裏起了一陣墨黑的旋風。那風像是平地拔起,如咆哮的猛龍,猝不及防地介入混戰的陣營。

而那風陣之中還散發出鋪天蓋地的黑霧。黑霧瞬間遮蔽了印霄城的上空。雖然此刻已到了黃昏,但斜陽依山,金光猶在,卻是瞬間之間,所有的光亮都被黑霧遮蔽,天地漆黑如深夜。

整座印霄城,頃刻沸騰混亂。

百姓們紛紛跑上大街,仰頭看著如墨的夜空,好像是在議論著天要塌了,喧嘩聲,哭喊聲,交織成一片。

唐家的後院,颶風不止。

沙塵與黑霧逼得在場所有人幾乎難以移步。東陵焰略略分神,微閉了眼,睫羽隔開滾滾沙塵,便就是那一瞬間的功夫,綠甲神侍的一枚小箭射入了他的膝蓋,他向後猛地一推,單手撐地,眼中瞬時爆發出憤怒的火光。那握弓的綠甲神侍見狀,亦禁不住有些震顫,手裏的動作遲疑了片刻。

這時,天重新亮起。

黑霧消失了。

就仿佛剛才毀天滅地的驚恐隻是一場幻覺,是不存在的。斜陽重新在山坳裏露出輪廓。風也停了。

卻在風停的一瞬間,一道黑影射出。

那黑影並非在場混戰的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亦不是留在屋內守著唐楓的秦憐珊。而是一個男子。他迅猛如獸,目光犀利,像敏捷的貓似的,落在四人當中,在極短的時間裏,於混亂中以緊縮的瞳孔激烈掃射。

目光瞬間定格在白萱衣的身上。

他飛撲而去。

白萱衣尚且沒有弄清楚眼前究竟發生了何事,突然隻覺腕上襲來一股強勁的力道,將她扯住,她的身體立刻飛起。

飛出了院牆。

“小仙女!”東陵焰忍著膝蓋的疼,大呼一聲,欲追上去,但那兩名九闕神侍卻攔了他的路。

執鐧者道:“公子,那人身上有極重的邪氣,公子有傷,貿然追去隻怕討不得巧,屬下等不欲與公子為敵,亦是想圍護公子周全。”握弓的神侍說話稍刻薄一些:“那人似乎是與公子有些關聯呢,既然事已至此,便請公子隨我們回九闕神殿,給神君一個交代!”

東陵焰恍如夢醒。

踉踉蹌蹌奔回屋子裏,尚未跨進門,便看到那幽暗的房間裏,隻剩下唐楓一人。他們尋回來的那具屍體不見了。

就連秦憐珊也消失了。

白萱衣隻覺得耳旁疾風掠過,仿佛從她的七竅鑽入,滲進六腑,將脆弱單薄的身體骨架撐開,刺痛。

一雙強有力的手扣住她的肩膀。

拇指死死抵住她後背的蝶骨。指尖有一道似冰錐紮入般的氣流。氣流蔓延全身,並非疼痛,可是,卻像一張無形的網,將白萱衣渾身的經絡都桎梏著,封鎖著,她始料不及,仙術被封閉,無法施展。

“你究竟是誰?”白萱衣咆哮著。

卻無法掙脫。

就在她扭頭看去的那一瞬間,她忽然感到一陣寒流襲遍全身。隻見身後擒住她的男子一身白衣,麵色陰沉。他的眉眼,他的身形,就連他頭上束著的金冠,都跟白萱衣在飛鸞流仙鏡中那個人,一模一樣。

是那個在城毀樓塌的時候,仇視地看著白萱衣的獨眼男子。

隻不過,此刻這男子的雙眼卻是健全的。他的神情漠然,不似白萱衣這般驚詫,他一直沒有說話,任憑白萱衣如何吵嚷掙紮,他置若罔聞。

他們一路向著北麵而飛。

漸漸地,看見腳下大片大片的汪洋,以及座座聳峙的孤島。白衣男子將飛行的方向輕輕一變,落在海中的一座孤島上。

“這裏是剪雨流霜島。”他說話了。他的聲音低沉,嘶啞,還帶著一點吞吐,仿佛並不適應聲帶的震動。

“你是誰?”白萱衣再問。

他道:“莫非楊。”

那是他的名字。除了這個名字,他一無所有。他寡言,沉默,就像一座冰山,又像無底的深潭。

白萱衣心裏有太多的疑惑:“你為何會在唐家出現?”

“是你們救了我。”莫非楊冷凝地看著白萱衣,“是你們將我帶回去,在我的體內放入唐楓的魂魄。”

什麽?不可能!

白萱衣如遭雷擊。我們帶回的,明明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市井男子!莫非楊卻將眼角輕輕一挑:“那不過是我的皮囊。我醒了,皮囊自然就破了。”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莫非楊說著,推了白萱衣一把,“走吧。”

白萱衣愕然:“去哪裏?”

“找一處地方。”莫非楊言簡意賅。隨後便繼續挾持著白萱衣,向剪雨流霜島的深處走去。這海島叢林茂密,地勢崎嶇,仿若迷宮似的。而且島中亦不乏各種罕見的植物,奇花奇石,應接不暇。

他們來到海島偏西麵的一處叢林。碧樹掩映,藤聚蘿纏。

叢林之中恰有一片空地。

但見莫非楊信手一揮,那空地之上便起了一座碩大的莊園。朱漆的紅門,門環是猙獰的顱骨圖樣。

山莊懸匾。刻著四個燙金大字:

青瓷山莊。

莫非楊鬆開了扣緊白萱衣的手,道:“進去吧。”白萱衣此刻自知仙氣已被封鎖,縱然可以用招式與對方硬拚,也無疑是以卵擊石。她連最基本的飛行術也無法施展了。她隻好戲謔地笑道:“你不怕我跑了嗎?”

莫非楊的表情冷峻,眉宇間,已是驕傲自得。

青瓷山莊像一座牢籠,似無形的枷鎖,將白萱衣困於其中。她無法飛行,縱然離開了山莊,她又怎能離開這荒島?莫非楊想必也是看中這一點,故而對她並沒有太嚴苛的管製。但白萱衣不明白,何以這男子揮一揮手便可以在平地起出一座宅院,莫說是人,就連普通的小妖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封鎖了白萱衣的仙氣,但白萱衣何嚐不知,他縱然不這樣做,她也並非他的對手。

他究竟是什麽人?

他像一團隱在迷霧中的黑暗,總讓她感到心悸。

剪雨流霜島的暮春景色格外怡人。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這島也是如此,緩慢,寧靜,靜得沒有一點喧囂浮雜之氣。

連綿的山巒,如刀削斧砍一般,高聳林立;江流似緞帶,有碧綠也有湛藍,還有銀亮的白色,或淺淺的絳紫;綠的樹,紅的花,時而錯雜交纏,時而各成一片,洋洋灑灑,相映成趣。

天盡頭,霞光彌漫。

若在白天,看到的就是大塊大塊的濃鬱顏色,有朱紅,赤金,靛藍,薑黃,青碧,五光十色,似百花競豔。若在夜晚,黑沉的天幕就會閃爍起一道道鉛白的光。似彩虹的形狀,從不知名的某處曲線揚起,然後又落到另一個不知名的某處去。

這裏是世外的桃源。

勝過仙境。

稍稍逗留多幾天,白萱衣便想著辦法使莫非楊開口與她說話。隻有那樣,她才能從他那裏探來更多的消息。起初,莫非楊總是很冷酷,眼神裏帶著肅殺,仿佛與白萱衣之間懷著一段深仇大恨似的。

但幾次下來,他略略地鬆了口。

白萱衣問他:“你為何會在那副皮囊裏?”莫非楊道:“從我沉睡之日起,我便選擇以人的皮囊為掩護,從一副皮囊到另一副皮囊,到如今,我已經換了不知多少副皮囊,隻是最近恰好到了那個人的身上。”

“沉睡?你沉睡了多久,為何會沉睡?”

莫非楊似做盤算,微微一歎,道:“已有千年了吧。”

“為何會沉睡?”白萱衣再問一次。

莫非楊卻還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便就沉默地看著她。她無奈,隻好轉了下一個問題:“你帶我來這島上,究竟有何目的?”莫非楊用冷漠的眼神淡掃她的桃腮柳眉:“我需要你為我輸入仙氣。”

“可是你已將我的仙氣封鎖?”

“需要的時候,我自會替你解除。”

“你怎知我會願意過仙氣給你?你要我的仙氣做什麽?”

“我知道你會的。因為你朋友的魂魄也在我的體內,若我死了,便要他與我一同陪葬。這樣說,你覺得呢?”

白萱衣倒抽一口涼氣。她仿佛看到了唐楓,他就像一團的小小的火焰,帶著愁,帶著淚,帶著無力的掙紮,被束縛在麵前這具陌生的軀殼裏。這亦是白萱衣心中最深的痛,與最大的疑惑。

“你到底是誰?”

說到這裏,莫非楊又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一麵無形的牆,將白萱衣隔阻在外。白萱衣不依不饒,還在追問著,他卻拂了拂袖,轉身走了。留下形單影隻的女子僵立在庭院裏,庭院中,姹紫嫣紅。

有一日,白萱衣正在試圖強行衝破被封鎖的仙氣,她盤腿坐於床邊,額頭已滲出涔涔冷汗。忽然,門外傳來莫非楊的一陣咆哮。那咆哮帶著驚恐慌亂,仿若自泥濘深處迸發而出,更是有一股歇斯底裏的癲狂。

白萱衣受此一嚇,猛地睜開眼睛,推開門跑出去,隻見莫非楊房間的門敞開著,莫非楊便單手支在門檻上,另一隻手捂住胸口,身體劇烈地起伏著。女子心有忌憚,不敢靠近,隻呆呆地站著。

莫非楊喃喃地哀求:“仙——仙氣……為我輸入仙氣!”

白萱衣仍是原地站著。含愁的雙眸,布滿彷徨無措。跪在她麵前的,向她哀求的,是她的敵人,若是此刻,她想逃,或者殺了他,是否也無不可?她小小的拳頭在身側緊緊握著,咬緊了牙關。

既然此刻是他需要她為他輸入仙氣的時候,他必然會解開她被封鎖的仙氣,屆時她又能像從前那樣施展仙法,她可以殺了他?或者趁機逃走?那麽,唐楓呢?唐楓的魂魄,還在莫非楊體內,她若殺了他,誠然如他所說,他會要唐楓為他陪葬?她又是否能丟下唐楓不理,獨自逃難?

忽然之間,白萱衣的心頭一沉。

——她知道了,她別無選擇。

她已是輸家。

她隻能按照莫非楊說的,款款走到他麵前。他替她除去體內那道封鎖。然後,他如願得到了她的仙氣。

喘息停止,痛苦消失,漸漸地,一切恢複如常。

天色明朗。

半空中一道絢爛的彩虹,泛著氤氳的柔和的光。他們坐在台階上。台階沁涼。彼此眼中的虛弱,複雜,無言交織。

莫非楊沒有再封鎖白萱衣的仙氣。

他想,她應該比自己更清楚她的處境。她的一顆玲瓏心,就像鮮活地呈現在他麵前。他一覽無餘。

他如釋重負地笑了。

那是白萱衣第一次看到莫非楊的笑容。帶著得意,帶著嘲諷,帶著炫耀與挑釁。並不友好。

如暗夜裏的一支箭。

如晴空的一抹陰霾。

可是,那裏麵又分明含著無奈,含著落寞。似是有無盡的故事。白萱衣由不得微微一歎:“莫非楊,你究竟是什麽人?”

但莫非楊還是不說。

惟有一次,某一次在白萱衣不懈地追問下,莫非楊稍稍鬆了口,他說:“我是帶著使命來的。”

“什麽使命?”

“日後你定會知道。”

像個禪語,啞謎,卻讓白萱衣感到憤怒又無奈。還有一件事情,是愈加逼近的。那便是唐楓的期限。

九九八十一天。

不足三個月。

春花落,夏花盛,三個月時間轉眼便到。

白萱衣曾試圖偷襲莫非楊,想逼迫他交還唐楓的魂魄。可她敗了。屢屢失敗。她嚐試了好多次,隻換得對方的嘲諷與攻擊。她漸漸地感到疲憊不堪。甚至是難掩內心的脆弱,在他的麵前黯然哭泣。

“請你將小老爺還給我!”

莫非楊冷如冰山,暗如漩渦,無動於衷:“若是我將他還給你,我還如何靠著他的魂魄來支撐?此刻,我之所以還留著唐楓的魂魄在我體內,是因為我的元神因沉睡千年而受損疲憊。我需要唐楓的魂魄來維持我的體力,使我行動自如,他的魂魄是治標,而你的仙氣,則是治本。”

“所以,我自然不能將他的魂魄取出我體內,我暫時也不會殺他。但若你想要對付我,最好打消這樣的念頭,因為,你就算僥幸殺了我,我也會在最後一口氣落下之前,帶著唐楓的魂魄,跟我玉石俱焚。”

“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還可以告訴你,若是純陰封魂術真的成功,你的小老爺的確有再活命的希望,可是,你知道你們為什麽會失敗嗎?因為唐楓的三魂七魄之中,隻有兩魂和六魄在我體內。魂魄不全,導致純陰封魂術失敗,但這兩魂六魄,卻已經足夠我吸收利用,從沉睡中醒來。我等了那麽久,終於是等到這一天了。”

白萱衣聞言,驚駭得說不出一句話。

何謂等了那麽久?難道,這一切都是個陰謀?可是白萱衣卻分明地記得,施展純陰封魂術時,她在場清晰地看見了三粒圓珠與七道玄光。那正是唐楓的三魂七魄啊!又怎會隻有兩魂六魄?

莫非楊麵沉如鐵:“因為那三魂之中,有一魂是假。七魄之中,亦有一魄是被人瞞天過海偽裝替換的。”

秦。憐。珊?

白萱衣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那女子平靜純良的臉,倏忽之間仿佛被人扇了一道巴掌,真的是她嗎?

是的。

莫非楊的話,證實了白萱衣的揣測。

是秦憐珊在施展純陰封魂術之前,趁著白萱衣和東陵焰不備,將唐楓的一魂一魄抽走。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靈,一名幽精。而七魄,則分別是屍狗、伏矢、雀陰、吞賤、非毒、除穢、臭肺。

秦憐珊抽走了唐楓魂魄中的幽精與雀陰。

然後再製造出假的幽精與雀陰放在唐楓體內,使他看上去並無任何異常,並且瞞過了白萱衣和東陵焰。

三魂七魄,隻剩兩魂六魄。另有一魂一魄是假,進入莫非楊的體內以後,它們就消散不存在了。

純陰封魂術因而根本沒有獲得成功。

這一切都是陷阱。

穿針引線之人,正是秦憐珊。

那副皮囊的主人,雖然的確是與唐楓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但秦憐珊找到他的時候,亦將莫非楊的元神放入其中,當唐楓的魂魄進入屍身,實則是進了莫非楊的體內。莫非楊得到唐楓的兩魂六魄,得以化成人形,破繭而出。

當時白萱衣和東陵焰看著唐楓的魂魄進入那具躺著的屍身,緊接著九闕神侍忽然前來,他們忙於應對,因而沒有能目睹那皮囊裂開,莫非楊慢慢地爬出來,然後皮囊再化成齏粉的過程。

此番莫非楊蘇醒,尚在虛弱的恢複時期,所以,他需要靠仙家的仙氣來調理自身,他衝入當時唐家混亂的打鬥陣營,也正是在挑選誰來作為他續命的人質。

他選中了白萱衣,四個人之中,他一眼看到她,她的法力最弱,但已經足夠為他所用,他自然舍難取易,帶走了她。

白萱衣隻後悔自己信錯了秦憐珊,後悔她疾病亂投醫,釀成如今這局麵。“可是,”她仍有不解,“秦憐珊為何要這樣做?你們倆是早就相識的?她處心積慮接近我們,就是為了利用小老爺使你複活?為什麽是小老爺,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莫非楊動了動嘴角,他再度沉默了。

九九八十一天,仿佛隻是一個眨眼。

但那一眼,卻能痛斷肝腸。

白萱衣不知,除了傷心難過,她還能做什麽。她沒有辦法奈何莫非楊。她仿佛可以看見遠方的唐楓,一動不動地,躺在冰涼的床板上。

他再也醒不過來了。

第八十一天清早的陽光,將白萱衣割裂成千萬片。莫非楊卻還在對她冷嘲熱諷:“唐楓死了,他沒有機會複活了,從今後這世上再沒有唐楓,有的隻是我莫非楊,我還願意接收他的魂魄,你應該高興才是!”

白萱衣淚如泉湧。

眼眶之中,全是猩紅的血絲。

她的世界坍塌了。

廢墟一片。

她甚至想到自盡。她狠狠地嘲笑對方:“若是我死了,你便得不到我的仙氣,你也會隨著我一起長眠黃土的。小老爺一定很高興有我們為他陪葬!”說罷,她的袖中射出玄光,直逼頭頂的百會穴。

莫非楊的表情微微起了波瀾,手一揚,中指便有玄光射出,以更迅猛的姿態纏住白萱衣的那一道。

阻止了她。

她的半截衣袖被割斷飄落。

青絲在風中淩亂飛舞。

緊接著又是一道無形氣流,直抵白萱衣胸前的幾處大穴,她忽然覺得周身酥麻,難以動彈。

便僵立在原地。

莫非楊緩緩地走近她,將她抱起,像抱著一個輕巧的玩偶,再緩緩地放她躺在**。她拚命地想要掙開穴道。可是徒勞。莫非楊說你或許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你放心,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死的。

清淚如珠。

從女子的眼角溢出,沿著光潔的肌膚滑落。她閉上了眼睛。柔軟的絲繡被覆蓋著她。她覺得自己猶如溺水。

一沉再沉。

那一夜時光仿佛凝滯了。若醒來要麵對的,是一個破敗絕望的世界,她又何苦,何必,倒不如長眠不醒?朦朧之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萱衣,萱衣……”那聲音熟悉而溫柔,她睜開眼睛——

那一瞬她嗅到茉莉的清雅,臘梅的馥鬱,這些不同時令的花,齊齊開放,花香鑽進她的鼻孔。

而她已不是躺在自己的臥房裏。

而是在青瓷山莊的露天花園,她看見百花齊放,美不勝收。回廊轉角立著一抹青色的身影。

他哀愁地看著她。

她渾身一僵:“小老爺,是你嗎?你來入我的夢了嗎?”眼淚奪眶而出。

唐楓卻搖著頭,走到白萱衣麵前:“不是我來入你的夢,是你入了我的夢,又或者說,是莫非楊的夢。如今我與他共用一具軀體,他力量強大,我卻隻占有很小的一個角落。我掙紮過,反抗過,但都是徒勞。我隻能趁著他熟睡的時候,引你入夢,與你交談。萱衣,你離開吧?”

“離開?”

“離開剪雨流霜島,不要再想著救我了。我的魂魄自從入了莫非楊的身體,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一切我便都知道了,你們的對話,我也會聽見,我知道我的肉身與魂魄分離已超過了時限,我已是個死人,無法再死而複生了,你留在他身邊,總是危險,你更加不能——”唐楓說著,頓了頓,似是激動難以自持。

白萱衣知道:“不能為你輕生?”

“嗯。”男子神態凝重,“你是何苦來哉?”白萱衣含淚而笑:“萱衣隻知,若不到最後的絕望,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小老爺的。”唐楓搖頭:“可這已經是最後,已經是絕望。”白萱衣不肯承認:“至少你的魂魄還在,或許,我們還有最後的希望。”

“什麽希望?難道你想要我與莫非楊抗爭,搶占他的軀體為我所用,讓我以他的軀體容貌,重新獲得新生?”

“你忘了秦姑娘?”白萱衣著急,衝口而出,“難道你不想親自問問她,為什麽要這樣算計你?你對她,是愛,是恨,你不想有個了結嗎?”這是激將法。白萱衣心知,除了秦憐珊,大概已經別的什麽能激發唐楓求生的欲望了。

簌簌的風吹亂唐楓的衣襟。

唐楓啞口無言。

是的,他想問,很想很想,想當麵與秦憐珊對質。那個令他瘋魔,令他沉淪,令他無怨無悔的女子,卻生生地將他推向毀滅的深淵。他如何甘心?可是他還能再見到她嗎?再見她,是應該恨她?又或者仍然無法抑製內心的癡愚?

風清露明。

這一方姹紫嫣紅的庭院,兩段心事,仿若絮絮的飛花,無處可訴。他們都是卑微的飛蛾吧?

那麽懦弱無奈。

天明時,莫非楊醒了。夢一散,白萱衣便從夢境裏跌出來。但夢醒無痕,莫非楊自己卻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

他緩緩地走進屋子,看著白萱衣:“你想好了嗎?若你仍是想自尋短見,我相信,你一定不能成功,倒不如好好地,按照我的意思去做,還能多些自由,免些皮肉之苦。”這番話若是在昨夜之前莫非楊對她講,她或許寧死不從,但那個夢境改變了她。

她的眼神裏流露出順從與疲軟。

那是緩兵之計。

隻為了夜夜能在莫非楊的夢裏去,與唐楓相見。哪怕——唐楓一再阻止,他說你這樣強行闖入,遲早有一天是會被莫非楊發現的,到時候,他發起狂來,隻怕你會有危險。白萱衣卻隻做輕鬆:“他不會殺我的,他還要靠著我的仙氣來續命。”

唐楓隻能無奈歎息。

那夢境是莫非楊所有,但唐楓也能占得幾成,他想要佳肴美酒,想要繁星朗月,隻須冥想,一切便會端端地擺在麵前。他們在月下對酌,舉杯相邀,一時間忘卻了生的煩惱。若能一直一直夢不醒,那多好!

有時候唐楓會問白萱衣:“萱衣,我們這樣下去,不過是用虛幻的夢境來自欺,又有何意義?”

白萱衣也無法回答。

總有一天——或許是莫非楊的元神徹底恢複的那一天——他會將唐楓的所有魂魄都化成他自己所有,到時候,唐楓便徹底消失,再也不存在了。如果還有奇跡——此刻,絕望之中,能希望的,也隻有奇跡。

局麵會扭轉嗎?

此時此刻,東陵焰在哪裏呢?白萱衣常常都要想起他。她希望他找到她,就像以前他突然去到印霄城。他希望救她。就像以前他無數次救她那樣。

可是卻不知,東陵焰身不由己。

自從莫非楊帶走白萱衣,東陵焰被綠甲神侍纏住,無法前去追尋,無奈之下,他隻好回了九闕神殿。

他在九闕神君麵前說出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九闕神君聽罷,氣得吹胡子瞪眼,直喊荒唐:“你竟然將這樣大的事情瞞著我,若是飛鸞流仙鏡有何閃失,你如何擔當得起這罪名?還有那婆羅花仙!你這樣護著她,導致她無視我九闕神族的規矩,當真無法無天了!”

“父君,孩兒自知犯錯,但此刻孩兒隻求父君讓我離開神殿,小仙女危在旦夕,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九闕神君一掌拍爛了手邊的茶幾。

麵容上的怒焰,好像要爆破開來。

但轉瞬之後卻又有一絲柔軟,一絲痛惜與無奈:“千年之前,邪皇的惡咒。這一天,終究還是到來了。”

邪皇赤冥。

乃是妖魔界的萬惡之首。

所有罪惡的狂妄的血腥的絕望的力量,都能為他所用。千年之前,他曾是為禍人間最可怕的勢力。

他的誕生是以強大怨念為依托的。

他存在的信念,便是要顛覆這人間,將邪惡的妖魔化為天下蒼生的統治者。他曾掀起過自天地鴻蒙初開以後最壯闊的腥風血雨。

他有無數的追崇者。

他們自願臣服在他腳下,為他賣命,為他製造殺戮。殺戮越多,他的力量便越強大。可是沒有誰看見過赤冥的真身。

他們甚至覺得,所謂邪皇,隻是一種信念。

是一種無形的號召力。

當時的天帝眼見人間受禍,山崩地裂,生靈塗炭,無奈之下隻好集合眾仙家齊力鎮壓。戰爭的時間持續了百年長。

百年之內,天帝一直試圖尋找能克製邪皇的辦法。

萬物皆相生相克。

有因,必有果。

若邪皇的存在是果,他的因來自何處?

這時,九闕神君一麵講述著當年的那場惡戰,一麵回想起種種膽戰心驚的畫麵。東陵焰雖然對邪皇作亂一事早有耳聞,可他還是第一次從自己父君的嘴裏聽說,也是第一次看到父君有這般凝重的表情。

“後來呢?”東陵焰急問,“天帝可有找到克製邪皇的辦法?”

九闕神君搖頭:“沒有。那時我們所有的仙家幾乎耗盡了畢生的修為,才將邪皇赤冥壓製住,天帝用了最強硬的一道封印,將他鎮壓在琉璃海底。可是他卻揚言,千年之後,他必會有信徒解開封印,釋他新生,他將再度顛覆人間。而且,即便是邪皇被封印鎮壓,他的信徒,那些凶殘成性的妖精們,也仍是作亂了好些年,才逐漸偃旗息鼓。那一仗,真的太累太累了。”

東陵焰想了許久,忽然問:“莫非父君懷疑,在印霄城發生的事情,便是邪皇蘇醒的征兆?”

九闕神君默認了。

片刻之後,他歎道:“猶記得,當年邪皇赤冥的魔氣被葬入封印之中時,他曾留下幾句話:白衣侍者,顛晨覆昏。魂魄入殼,解封除印。如今想來,正契合了你們之前所經曆的一切。唉,莫非千年之前的浩劫,又要重現?”

“如此說來,我更加要救小仙女,她此刻在那人手中,豈不極之危險?”東陵焰暴跳起來,也不管大殿上神侍的阻攔,便要衝出門外去。九闕神君大袖一揮,怒喝道:“放肆!你闖的禍難道還不夠嗎?我平日是對你太過縱容,才致使你任性妄為。此事我自會與眾仙家商議,無須你再插手。從今後你就給我留在神殿裏,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能放你走!”

語出,全場靜默。

東陵焰素知父君的脾性,他要麽對他放任,睜隻眼閉隻眼,哪怕他拆了一座廟他也未必會責罵他半分,但他一旦拿出作為九闕神君的威嚴來,所下的命令便無人能抗,若東陵焰還要與之強辯,隻會適得其反。

東陵焰惟有噤聲,看著父君拂袖下了殿堂,良久,他亦轉身離開,那背影盡是難說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