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空·彼·白鶴穀·懸池教 』
芙蕖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竹籃裏放著破了口的衣裳。但見她的針腳織得細密,動作嫻熟,全然不似盲者。
而水汪汪的大眼睛亦是清透靈活,與常人無異。
沈滄海遠遠地看見她,像撒歡的野兔一樣奔過來,喊道:“芙兒,芙兒,我拿到壽木神珠了。”空曠的白鶴穀,霎時起了回音,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女子站起身,笑容滿麵,眼神卻藏著一縷幽暗。“滄海。”她說,“你終於回來了。”
壽木神珠並非隨時都能起效,須得在中秋,子夜時分的圓月下,以神珠赤金色的光芒接入瞳孔,方可治愈眼患,令雙眸宛如新生。
彼時是六月初七。
盛夏的紫薇花是白鶴穀最絢爛的風景。盡管芙蕖目不能視,卻堅持要沈滄海帶她去紫薇林賞花。沈滄海寵溺地抱著她,笑言:“待你複明以後再看,豈不更好?來日方長嘛。”
芙蕖卻撒嬌不依。
沈滄海便又說:“我就在此做你的花農,為你遍植天下名花,可好?”
芙蕖一怔,緘了口。她靠在沈滄海的懷裏,依稀能感受他的心跳,那麽清脆,那麽真實。這花暫時是不看了。但後來芙蕖隻身一人還是偷偷地去了紫薇林看花。
用眼睛看。
將纏綿的一片片花瓣都存進心底去。她知道她無法獲得沈滄海口中的將來,他的花,她沒有資格去采。她隻要好好地記著,她賒來的,李代桃疆的虛妄。也許就足夠滋潤她剩餘的寂寞的時光。
當懸池教的教眾圍困白鶴穀,沈滄海與芙蕖都淪為階下囚。他們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裏,隔著鋼做的圓條。
隻能在縫隙中觸碰對方的手指。
懸池教是為了壽木神珠而來的,交出神珠,他們或許會放過沈滄海和芙蕖。但神珠由芙蕖保管著,藏在極隱秘的地方,而這個地方,連沈滄海也不知道。沈滄海隻覺得區區的一個懸池教未必能難倒他,這份自信,仿佛囚室裏的天窗。
直到紅衣少女的出現。
天窗關閉。
——沈滄海在一瞬間看到鏡像般的兩個人,無論容貌還是裝扮,全都一模一樣。她們同時開口,聲音發顫,用辭相同。
都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牢門外站著的,才是真正的芙蕖。也是懸池教算計沈滄海的一顆棋。她須得用盡一切的手段說服沈滄海為她盜取壽木神珠,因為好逸惡勞的懸池教主欲以神珠練就千裏眼——壽木神珠的確可以練千裏眼,但芙蕖沒有告訴沈滄海這一點,她隻用她楚楚可憐的失明來博取沈滄海的同情,騙得他為她刀山火海也闖。為她到另一個時空竊取神珠。
在這裏,人人都知道有另一個時空的存在。這是一條基本的常識。而大家也知道,每隔六十年,在所有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當中,僅有一個,才被賦予了這種跨越時空的能力。懸池教主用了九年的時間來尋找這個人。
這個人,便是沈滄海。
當芙蕖出現在沈滄海的身邊,計劃順利如預期,沈滄海毫無保留地愛上了她,願為她以身犯險盜取神珠。
偏在此時——
紅袖樓亦受雇主所托,要從天衍宮奪取壽木神珠,而執行任務的,擅用暗器的女子,她的強項,不僅僅是能殺人於無形的搗衣針,或踏浪無痕的卓絕輕功,還有她對神學的熱衷與嫻熟。所以,當沈滄海說出自己的來曆,穀若衾並沒有太過驚訝,時空與時空的並行或錯位,她仿佛是生來就已經知道。她的內心似有一股牽引,當她想要破解裂縫並跨越的時候,她能夠輕易地就尋找出通道。她也許並不知曉,她和沈滄海都有著相同的天賦,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
所以,當沈滄海帶走了她的壽木神珠,她便知道,他一定會回去他的時空,回去找他的芙兒,既然自己跟芙兒生得一模一樣,何不將計就計,在沈滄海趕回白鶴穀以前,將真正的芙兒擄走,然後再由自己假扮她,那樣,就能不費周章,讓壽木神珠又回到自己手裏了。
而穀若衾的到來,是芙蕖不曾預計的。她本以為,在得到壽木神珠後悄然離去,便將她對沈滄海的傷害降到了最低。可是,穀若衾這位不速之客,卻將她製住,困在深穀裏,她不清楚對方的底細,不得已,惟有向懸池教發放求救的訊號。
懸池教主擔心會有人捷足先登搶走神珠,遂急急地趕來了白鶴穀。
沈滄海盯著穀若衾,女子麵有汙垢,形容狼狽。他揶揄地笑她:“我既然早已將壽木神珠給了你,你為何遲遲不走?”
“嗬嗬,這莫非就是報應,多行不義,你活該受此一劫?”
穀若衾從未覺得受困是如此的可怕。並非受困於四麵的銅牆鐵壁,而是,受困於沈滄海憤怒的眼神,他冰涼的話語。
芙蕖輕歎一聲,道:“滄海,是我有負於你,我一定會向她逼問出神珠的下落,然後請教主釋放你。你要等我。”
說罷,幽幽地轉身而去。
“喂——”
穀若衾朝著芙蕖吼了一聲,狠狠地踢了一腳牢房的大鐵門,門鎖嘩啦嘩啦地響。女子並不理她。穀若衾轉臉又看見沈滄海呆滯的眼神,一路追隨著芙蕖摸索的背影。
那裏沒有恨意。
隻是失望。和心痛。為何她們都騙了他,可他的恨意隻發泄在自己的身上,而對那失明的女子,他始終心存姑息,溫柔無限?
為何這世間的另一個自己,能得到那麽多的溫暖和運氣?
卻不給我一次奢侈的權利——
沈滄海,這名字真好。曾經滄海難為水。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