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柒 』

時間掐算的剛剛好。

就在太後瞧出我不對頭的那天晚上,我帶兵殺出了皇城。——她沒料到我動作會這麽快,提前部署的援兵還在路上。

出了熾日城,一路向東逃亡。我是有備而來。沿途驛館客棧,早有人來接應。經過這大半年,海疆王妃的權勢早已盛名遠播,就算看見如此倉皇行軍覺得不對——沒有皇帝的諭令,誰敢說不放行?!

於是,追兵總是慢了半拍。

及至他們追到獨楓穀,我的大隊人馬已經逃出了鏡台山。

真的是天助我也。那一夜落了好大的雪,又起了暴風。直吹得天昏地暗。顧明謙所率的禁軍被困在穀口,進不得退不得。他一向都是極為謹慎的人,若是平時遇到這種境況,一準防著有詐,按兵不動了。可是這回,也不知是太過小瞧了女人還是篤定我一心逃命沒膽子跟他交鋒,竟下令冒雪前行,衝出山口,追上洛家軍。

我站在獨楓穀山腰處隱蔽的寨堡裏,透過風雪,隱約聽見噠噠噠的馬蹄響過。鐵掌敲在冰上,激越的聲響堪比拍向岩石的巨浪。

籌謀數載,終於,還是等到了這一日。

喊殺聲如潮水般湧上來。——是的,我從來都沒有打算逃回海疆。跑得那樣快,隻是為了掐準今夜,提前趕到獨楓穀!

那樣慌不擇路的匆忙,讓所有人都相信了我的倉皇。

包括,顧明謙。

他現在已經明白過來了。可是太晚了。洛家軍從四麵包抄上來,禁軍們從不習慣這樣惡劣的戰法,一下被打暈了頭,根本不是對手。

到二更時,風漸漸開始小了。雪依然在下,且越來越大。但霧氣散去了,逐漸的,能看清山穀裏的地形。

滿地都是屍首。橫七豎八的,禁軍的,洛家軍的。我看見顧明謙,他還在浴血奮戰。鎧甲上的護心都砍碎了半截,卻仍揮舞著兵刃,與我的大將廝殺。

我抬手示意,身旁的小兵猛然吹了一聲呼哨——是海疆銳利的柳笛,尖利的聲響能一下刺進人心裏去。諸人得令,開始收兵。

顧明謙茫然循著聲線望向這邊——太黑了,他什麽也看不見。

就在此時,我接過子華遞過來的朱紅大弓。彎弓上箭,扣滿弓弦。

放手的一瞬間,沒有半點遲疑。

“繃”的一聲。所有人的目光全隨著箭羽而去。……朱紅的羽毛呼嘯著下山,直直的,奔向某個人的心口。

他少了半麵護心鏡,而我,早在浩淼的煙波之間,練就了射中雲中飛鳥的絕技。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的箭法還是他教的。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前,還在雍州的時候,他親自把著的我手,教我彎弓立馬:小竺,你要記住。每一箭都要準。因為一旦放出去,便再也不能回頭。

是的。再也不能回頭。

機會稍縱即逝,而我,握住了。

我冷然站在暗處,看著他一箭穿心,看著他從馬背上摔落下去。我聽見子華長長的舒了口氣。我轉過臉看他,也想像他一樣,笑一笑,輕鬆卸下心口大石。

可我怎麽都笑不出來。

及至很久之後,才發覺自己扣得太緊,弓弦將手指勒出很深的一條血口。

弓名紅顏。是當年洛彬送我的禮物。血紅色的弓背上鐫刻著一行字。用指尖摸過去,如烙印一般。

死生與共。

那是洛彬對我發下的誓言。當日雪漫浮雲城,你牽著我的手踏上船頭,引我彎弓射箭。你說死生與共,雪落弓弦。你說一生一人,永不相負。

就是那個時候,我從十裏亭開始已經結了冰的心,漸漸開始回暖。

洛彬,如今,為妻到底是為你報了大仇。

當年你接到先皇遺詔,帶兵進京勤王——那時節我姐姐已經作了亂,篡改聖旨,攝政奪權。是顧明謙,是他出的主意,叫太後假意退讓,將你引到宮中,而後栽贓陷害,說你擁兵叛亂,欺淩孤兒寡母,企圖搶占江山。

是他扣給你造反的帽子,讓你忠臣蒙冤,屈死宮門。

也是他,在外散布謠言,說海疆王洛彬十惡不赦,活該鞭屍。

那時節我正懷著錚兒,苦苦守在浮雲城裏,數著日子等你回來。最終卻隻等到子華他們幾個,一身縞素,跪著扶回你的靈柩。

我一直以為我不愛你。我隻敬你耿直善良,我隻仰慕那份英雄氣概。我隻知道,你是個好人。

好人不該這樣蒙冤,對嗎?

七年了。這殺夫之仇,終於得報。

你在九泉之下,是否可以安心,對我彎起一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