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荒夢散

那一天,城門最終也沒有開啟。寧思像一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回來。走進院子便看到耶律湛軒和齊嫣的擁抱。

齊嫣也扭頭看向她,定了定神,眼睛裏故意露出得勝的炫耀。

是的。既然那座城門沒有為她們任何一個人開,那就說明耶律湛軒還沒有選定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齊嫣想,她還是有機會的。她還有最後一個月的時間來使耶律湛軒愛上她。她去敲他的房門,說想跟他一起去看日落。

耶律湛軒有點木訥地想了想,便答應了。

他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寧思卻從拐角裏撞出來,手裏端著藥碗,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耶律湛軒見狀連忙扶了她,問道:“你怎麽病了?”寧思望著耶律湛軒,眼角餘光卻瞟向齊嫣,嬌柔道:“我隻是受了點風寒,不礙事的,你不必管我了。”

“受風寒能病成這樣?”耶律湛軒焦急起來。他那樣一急,日落便成了空。齊嫣眼睜睜看著耶律湛軒扶著寧思回房,她在走廊上站了半晌,始終也不見耶律湛軒出來。她想起自己受傷的那日,耶律湛軒也是那麽焦急而溫柔,可是,他對她的陪伴,卻不及他望寧思一眼的時間長。

他真的愛上寧思了嗎?

但如果是那樣,城門為什麽沒有開啟?

齊嫣獨自走在黃昏幽靜的大街上,不知不覺走到了月老祠。月老祠裏,巴掌大的地方亮得如同白晝,卻看不見光源。這座城就是這麽光怪陸離,如果一輩子困在這裏,是不是也能看一看燈光,聽一聽風聲就能度過殘生?

齊嫣想起她和耶律湛軒一起寫的月老牌。

她站在姻緣樹下,抬頭看,那些月老牌有的藏得很深,有的掛得很高,但是上麵的每一個名字卻離視線很近,都能夠看得清楚。她看見了屬於她的那一塊。

齊嫣,耶律湛軒。

美得就像一紙婚書。

可是,卻突然有另一塊月老牌晃花了她的眼睛。她搖了搖頭,重新定睛看。沒錯!就在她和耶律湛軒的月老牌的旁邊,有另外一塊,上麵清楚地寫著——雲鏡,齊嫣。她頓時倒退兩步,驚愕的神情全僵在臉上。

偏巧,行蹤詭秘的雲鏡在那幾天忽然消失了,客棧的房間空空的,還積了塵,他似乎有三五天都不曾回來住過。

客棧日漸冷清。

有一天齊嫣和寧思因為某件小事而爭吵起來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麵大街上傳來驚恐或淒厲的哭叫。有人在喊:“快逃啊,魔鬼殺人了!”

齊嫣聞聲衝到客棧門口,一眼便看見滿手血腥的雲鏡,他穿著黑色的鬥篷,高舉著一把寒光凜凜的寶劍,劍尖的鮮血滴進滿地黃沙,他的眼神如死灰一般,眼睛裏麵好像沒有任何東西,表情也是冷得可怕。齊嫣看著他一劍就割下路邊小販的人頭,她嚇得尖叫出聲,聲音喊出,立刻便將雲鏡的目光吸引過來。

他看著她,隔了很遠的距離,眼神如刀。

她想起那隻月老牌。

想起那些和雲鏡之間相處的畫麵。

心念翻湧間,雲鏡的長劍已經像咆哮的猛獸,劈頭蓋臉朝她飛來。她已經嚇得不能動彈了,雙腿像被牢牢地釘在地上。就在劍刃即將割破喉管的那一霎,她突然歇斯底裏地喊了他一聲:

“雲鏡——”

眾人口中殺人的魔有了一絲猶豫,動作戛然停住。空洞的眸子,盯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女子,她麵頰的淚水,就仿佛流入了他的心髒深處尚且還有一絲理智的地方。他的手一震,喃喃地輕念:“齊?嫣?”

這時,耶律湛軒和寧思也從客棧裏跑出來,他們似乎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危險。耶律湛軒半帶質問半帶抱怨地問了一聲:“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一聲,瞬間把雲鏡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他的長劍改變了方向,身體再度移動起來。

直奔耶律湛軒而去!

漫天風沙之中衣襟狂舞,像跳著一曲悲傷的挽歌。盡管齊嫣已經哭喊得聲嘶力竭,劍尖還是輕而易舉就刺進了耶律湛軒的心口。

心真的碎了。

碎了三人。

耶律湛軒倒在寧思的懷裏。

最悲痛時,欲哭卻無淚。齊嫣看見腳邊有刀劍鋪裏落出來的爛鐵,是半截斷掉的匕首。她俯身撿起來。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喚:“雲鏡!雲鏡——”一聲一聲,每每傳到雲鏡的耳中,鬥篷之下掩藏的邪惡身軀就會有些僵滯,空洞的眼睛裏,也會有些許的遲疑。她說:“雲鏡,是我。齊嫣。你還記得我的,對不對?”

雲鏡在原地站著,麵無表情。

某一個瞬間他凝神望著已經近在咫尺的齊嫣,眼神裏多了迷茫。他慢慢地伸出沒有握劍的手,去撫摸齊嫣的臉龐,卻突然動作一僵,手停在半空,低頭緩緩地看下去,隻看到一點點寒鐵斷裂的邊緣。那半截匕首幾乎全沒進了他的身體。

他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鮮血從傷口汩汩地湧出來。頃時,空洞的眼睛裏有了傷,有了疼,他的魔性消失了。他的頭發忽然變成了銀白色。神態間的凶狠和呆滯都沒有了。他望著齊嫣淒然一笑:“你是對的。隻有殺了我,才能阻止我成魔。”

齊嫣流著淚搖頭:“我不懂,你為何會成魔?”

雲鏡道:“你知道他們倆為什麽還在這夢鏡城裏嗎?”

“我……不知道……”

“那是因為我,因為,整座夢境之城都是屬於我的,我要他們留下,他們就永遠都別想離開!”他說,“齊嫣,我留他們,是因為不想看到你因為失去耶律湛軒而痛苦。原本他們已經彼此相愛,是可以打開城門脫離夢鏡之城的。但是我施法,使城門依然為他們關閉,我以為我可以給你製造機會,讓耶律湛軒重新愛上你。可是,我錯了。我沒有想到,夢鏡之城雖然成就了許多的姻緣,但也有無數困死在這裏的怨靈,當他們得知我為了你而違背夢鏡之城的守則,改變了這裏的因果秩序,他們覺得,這對千百年來因為夢鏡城而受到囚困、因循規則的人來講,是不公平的。他們的怨氣因此而爆發,攻擊我,占據了我的靈魂,他們驅使我成魔,迷失心智,胡亂殺人。他們想要我親手毀了夢鏡城。這是他們給我的懲罰,也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一手造就的夢鏡之城,原本就是一個錯誤。”

——雲鏡。鏡雲。

——原來雲鏡就是傳說中的夢鏡仙。是月老身邊犯了過失而被貶的小童。如今他已脫離天地人三界,遊走於無形。他一手造就了夢鏡之城的傳說,扮演著一個非正非邪的中間人角色,為相愛卻不能的癡男怨女們,營造著相愛的環境。他在夢鏡城,看著這世間姻緣的聚和散,也看著人性的胡亂與卑微,他常常化身成不同的角色,介入前來夢鏡城的情侶當中,像看戲一樣,觀看著別人的悲喜。

直到他遇見齊嫣。

他愛上了她。

這個有點迷糊卻善良又楚楚可憐的姑娘,在他的心裏瘋長。他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不知道如何去爭取,所以隻一味地隱忍和成全。他為了她違背規則,徇私,卻引來了怨靈們的不滿。

他為了她走入這條不歸路。

最後,卻也是她——他所愛之人,將他的殺戮,和他的生命,一並終止。

從此後,再沒有夢鏡城和夢鏡仙了。

再也沒有鏡雲箋。

愛情隻剩下最純淨的愛與不愛。沒有陰謀。沒有強迫。雖然心痛心碎猶在,但真實的甜酸苦辣,卻永遠是生命裏最寶貴的回味。

隻可惜,這道理卻竟是要用生命的殞落才能換得。

雲鏡躺在地上,看著齊嫣,勉力憨笑著:“多可惜啊,齊嫣,你以後再犯迷糊,我卻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他很想抬起手為她擦一擦腮邊的淚水,“你可不可以為了我,變得聰明一點啊?”

齊嫣接過雲鏡吃力抬起來的手,捧在掌心,“我看見你掛在姻緣樹上的月老牌了,雲鏡,對不起。”雲鏡艱澀地笑了笑,道:“你不必說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是你讓我明白了何謂有情,何謂有心。齊嫣,謝謝你!”

那是雲鏡說的最後幾句話。他的笑還彌漫在嘴角。身體卻僵了。此時滿地鮮血鋪灑。雲鏡的血,耶律湛軒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突然地動山搖。黃沙與白霧,將良田與房屋都吞沒了。

齊嫣覺得地轉天旋。

就好像她初來夢鏡之城的時候那樣。

漸漸地,耳邊浮起人聲。馬蹄聲。車輪聲。待煙霧都消散了,齊嫣發現自己已回到京師滄瀾。一切都是熟悉的景況。

天與地的色彩,也鮮豔了不少。

隻有眼淚依然還掛在麵頰。

難道,就這樣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