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國夜幻·梨花歌羅霄城

早春。

梨花遍地,煙軟雨嬌。

是在東離國邊境的羅霄城裏,平靜得好像萬物仍在冬眠。

轎子在宇文府的大門外停下來。丫鬟掀了赭色燙金牡丹的轎簾,白衣的少女立刻貓著腰站出來,動作輕盈,連笑容也輕盈。少頃,門檻裏匆匆地迎來出一個人,大聲地喊了句:“綠菱表妹!”少女一抬頭,便看見一張很是俊俏的臉。便是這宇文府的主人宇文槿。也是綠菱的遠房表哥。

他們隻在年幼的時候見過兩次麵,闊別已經有八九年。宇文槿是羅霄城出了名的翩翩公子,青年才俊,亦是眾多閨秀們傾慕談論的對象,綠菱早有耳聞,如今一看,那模樣的確是對得起傳言中的俊朗,昂首挺胸,氣宇非凡。

綠菱蓮步迎上,嫣然一笑,喚道:“表哥!”宇文槿跨下台階來,殷切問道:“表妹這一路可辛苦?”

“辛苦是辛苦。那幾個轎夫也不知是不是驢子投胎的,笨手笨腳,巔死我了!”綠菱撅著嘴道。這話傳到轎夫耳朵裏,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不滿的神態來。宇文槿沒想到這表妹說話竟然如此刻薄,不免尷尬道:“來了就好,表哥為你接風洗塵。”說著,便將綠菱迎進了府。

綠菱來羅霄城,是因為家中父母亡故,臨終前囑咐她來投靠宇文家,也好有個照應,免得她孤苦一人。宇文家前陣子也辦了喪事,死的是老爺宇文勳,也就是宇文槿的父親,這會兒府裏就剩宇文槿一個少主子撐著。宇文家做的是珠寶生意,在這裏是富甲一方,府中建築也處處可見堂皇高雅。

綠菱一麵跟著宇文槿到東廂,一麵聽他說起家中變故,悲哀的神色倒是沒有,反而像在聽故事似的。聽到他說起家中的珠寶生意,她頓時來了精神:“表哥,這麽說你家裏有很多珍寶首飾了?拿來給表妹我裝裝身,也免得走出去丟了咱宇文家的臉。”

宇文槿皺眉看她:“表妹,以前聽我爹說你深居簡出,喜歡淡雅樸素——”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番,“怎麽變了?”

綠菱興致勃勃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想也沒想便擺手道:“那個我早就死了!”宇文槿聞言“啊”了一聲,綠菱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解釋,“我是說,以前的我不明白身為女兒家是要注重儀表的,現在的我是大徹大悟,痛改前非了。”

宇文槿也不再多言,安頓好綠菱便去張羅別的事情了。那幾天,綠菱一看見宇文槿便纏著他問東問西。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可以在他的麵前說上一通。譬如後院的雞生了蛋,被丫鬟偷偷撿起來,榨了蛋清來敷臉,她就問他,你知道蛋清敷臉有什麽好處嗎?宇文槿隻能搖頭。或者是隔壁的小孩被爹娘拿著藤條打,她也問他,你知道那小孩壞了什麽事嗎,聽說年紀輕輕就偷看大姑娘洗澡,唉,真是世風日下。

宇文槿便問:“那個被偷看的大姑娘,不是你吧?”綠菱趕緊跳起來:“當然不是我了,本姑娘冰雪聰明智慧過人,豈是他說看就看的?”宇文槿頓覺語塞,看著綠菱自我陶醉的樣子,也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綠菱又湊過來,一臉討賞似的笑容:“表哥,這羅霄城到底是小城,比不得咱京都滄瀾城的繁華,你日日都顧著讀書寫字,悶不悶的?”

“唔,家裏還有好多生意需要我打理呢。”宇文槿一本正經地回答。綠菱狡猾地一笑,軟綿綿地趴了半截身子在書桌上,手掌托著腮,咧著嘴看著宇文槿:“表哥,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爹娘在生的時候,就常常跟我說,宇文表哥是個怪才,專喜歡研究一些鬼靈精怪的事情,聽說你收藏了好多寶貝呢,能不能拿出來讓我看看,也長一長見識唄。”

這一點綠菱倒是沒有說錯。羅霄城宇文家的公子,素來喜愛鬼靈精怪的事物,人所共知,據傳他收藏了很多稀世罕有的珍寶,比如千年狐妖的尾巴,黑熊精的指甲,可以化成人形的蓮藕,裝在罐子裏的鬼魂,等等。這也使他整個人多了一層仙風道骨的神秘感,更加引得一眾閨中女子好奇向往。

可是,這會兒宇文槿對綠菱的提議置若罔聞,還是低頭看他的賬目。綠菱等了半晌不見宇文槿點頭,隻好沒趣地在書房裏瞎轉悠。櫃子裏的藏書,架子上的古董,紛紛被她看了個遍,她巴不得能從牆上翻出個機關按鈕什麽的。宇文槿越發覺得不自在,忍不住道:“表妹,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或者回房去研究你那幾籮筐胭脂水粉嗎?”

綠菱媚眼斜覷:“怎麽,我礙著你了?還是我那幾籮筐胭脂水粉礙著你了啊?”剛一說完,手一拂,竟不小心碰翻了案上一枚燭台。說來也奇怪,那分明沒有點火的燭台,在倒塌的霎那竟燃燒起來,燒著了筆架旁邊的一摞四書五經。

“著火啦——啊——呀——”綠菱急得跳腳,聲音引來了府裏的下人,大家見狀連忙七手八腳地去擔水,可是宇文槿卻很鎮定地端起桌上的茶壺,一潑,火滅了。宇文槿轉身對門口的丫鬟擺了一個瀟灑的勝利的姿勢,轉過來又沉了臉,扯著綠菱的胳膊把她推出門外:“出去!以後不許你再踏進我書房半步!”

綠菱的表情有些僵,一場小火,卻好像滔天大火那樣,燒得她臉發青,唇發白,一顆心在腔子裏砰砰地跳。

宇文槿沒有瞧出異樣。關了書房的門,把綠菱關在寂靜的走廊上。

綠菱站了片刻,腮幫子一鼓便氣嘟嘟地轉身走了。突然聽見劈啪一聲,就覺得頭頂呼呼生風,她本能地跳了起來,跳出兩丈遠,落地了才後怕,向四周看,四周並沒有人,沒人知道她動一根腳趾頭就能跳出兩丈遠。

然後再看那走廊,原來剛才是梁上的雀替脫落了,砸在地上,爛成了好幾瓣,如果不是她機敏躲開了,隻怕還要被砸傷。

可是,那麽牢固的雀替竟然會脫落?分明沒有點著的燭台也會起火?這兩件事情總讓綠菱覺得蹊蹺,心裏也跟著不踏實。餘下來的幾個時辰,大大小小的惡事竟然接連發生了。要麽就是平地走路也險些被絆倒,要麽就是衣裳裏麵莫名其妙藏了針,紮到了手,甚至連吃飯的時候也差點被骨頭咽在喉嚨裏。

夜半時分,綠菱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陣劇烈的搖晃驚醒。她睜開眼睛隻看見黑蒙蒙的一片天旋地轉,她從**跳起來撒腿就跑,門窗都在搖晃砸落,橫梁也斷了,櫃子稀裏嘩啦地倒塌在地上。

綠菱衝出房門,逃到院子裏,再回頭看時,她的房間已經坍塌成了一座廢墟。可是,偏偏那些左右相連的房間,甚至整個宇文府,其餘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完好無缺,和平時沒有什麽兩樣。

聞聲趕來的宇文槿見此情形,驚訝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看著綠菱,她呆呆地站在黑沉沉的夜色裏,握著拳,額頭好像還有冷汗冒出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她有那樣緊張又認真的表情,好一會兒之後,才聽她慢慢地呢喃出一句:“難道,老乞丐說的話是真的?”

宇文槿忙問:“什麽老乞丐?”

綠菱咬了咬唇,道:“那是兩天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