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何在

那一陣子,茱萸倒是很聽戚煥生的話,乖乖地留在木屋裏,戚煥生時不時來看她,還給她帶一些城裏新奇的小玩意。

每次戚煥生來,總是心事重重,他最愛皺眉,茱萸一看他皺眉,就會跳上去拿手指揉他的眉心,一開始他尷尬地避開,後來他隻是無奈地笑,茱萸說:“你是不是很討厭看到我?”戚煥生搖頭:“我沒有。”態度有點敷衍,好像真的不情願。茱萸知道,是因為自己威脅戚煥生說如果他不來看她,她就追到葉荒城裏去,管什麽官府追捕不追捕,她就是要纏著他,教他不得安身,這樣戚煥生才迫不得己總往這深山密林裏跑。

這裏環境清幽,景色怡人,可是這裏沒有戚煥生的笑容。

戚煥生常說,他總是覺得雙肩壓著很重的擔子,重得透不過氣,就好像有什麽事情是上天強加給他的,他必須做,可是卻沒有能力做。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事情,但依稀覺得,那事情會讓他痛苦流淚,會讓他雙手沾滿血腥。

茱萸心疼,道:“你是善良之人。命運卻偏偏這樣待你。”

戚煥生不明白,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茱萸隻道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急忙掩飾過去:“我是說,我喜歡看到你的笑容。”她歡快地蹦上去摟著戚煥生的脖子,“我不喜歡看你皺眉頭,你一皺眉頭,我也會跟著不開心的。”

茱萸的一雙小鹿眼睛清澈見底,眨巴眨巴望著戚煥生,好似天上的兩顆星子落了下來。戚煥生盯著她,仿佛忽然意識到什麽,慌忙地將她推開,別過臉去,不敢再正麵看她。

有幾天山林裏降了暴雨,雷電交加,木屋旁的花朵被摧殘得一枝不剩,殘骸落了滿地。茱萸等了許久也不見戚煥生來,她心裏有點發慌了,做夢夢見戚煥生站在雲霧裏,離她很遠,她怎麽追也追不到,醒來的時候才見枕巾上已經撒了斑駁的淚滴。

戚煥生為什麽不來?

他不要她了嗎?

每逢有這樣的念頭浮出來,茱萸都會覺得很難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滿腦子想著記著的,都是戚煥生。

她終於按捺不住,到葉荒城找他。甫一靠近戚家的宅門,便見兩個丫鬟抱著綢緞經過,一個說:“沒想到令狐少爺竟然喜新厭舊,這婚事才一耽擱,他便看上了李家的小娘子。”另一個說:“這樣也好,他既然不娶錦繡姑娘了,咱們公子跟錦繡姑娘情投意合,結為夫妻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一個又說:“老爺這病怕是拖不了幾天了,所以老夫人才這麽著急要公子和錦繡姑娘成親,可是我眼瞅著公子仿佛心事重重的,並沒有喜悅呢。”另一個又說:“咱家公子不是向來都那樣的嗎,誰也看不穿他到底在想什麽。”

丫鬟你一言我一語,從茱萸麵前走過,那些無關緊要的詞句,茱萸沒有聽進去,她隻聽見她們說戚煥生要和錦繡成親了,難怪他這些日子都不到山裏來,原來是忙著籌備婚事。茱萸覺得這的確是件喜慶的事情,之前她為了討好戚煥生,不是還想要慫恿他跟錦繡私奔嗎?這下私奔可以省了,他們可以穿紅袍行大禮,舉案齊眉了去,茱萸輕輕地舒一口氣:“太好了。”

可是為什麽心裏還是會難過。很難過。就像被填滿了尖利的石子,那些棱角將她由內而外地割破,割成萬千碎片。

茱萸說求見戚公子,管門的領著她進院裏去,穿過花廳,到了後堂,戚煥生正在堂前庭院修建一簇山茶花。

他看見茱萸,臉色一沉,道:“你怎麽跑來了?”

茱萸心中頓時湧起一陣酸澀:“我若不來,還不知道你要成親了呢。”戚煥生喉嚨裏滋滋地燒響,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硬生生吞回肚子裏去。茱萸又問:“你愛錦繡姑娘嗎?”戚煥生不知如何作答,想起自幼與錦繡一起長大的時光,簡單快樂;想起錦繡哭著告訴他,她不願意嫁給令狐少爺,因為她心裏麵早就認定了今生要做他戚煥生的妻子;想起父親纏綿病榻,一再哀聲說希望他能娶了錦繡這樣好的姑娘,否則他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茱萸輕輕一歎:“原來你沒有愛上我,你是愛上她了。”

這歎息就像一片巨浪,撲蓋過來,壓得戚煥生幾乎窒息。良久,他將心一橫,道:“是的,我愛她。事情已成定局,三日後,我便要與她成親了。你——你回木屋去吧。茱萸姑娘。”他在對她的稱呼後麵硬生生加了姑娘二字,顯得生分,好像是故意要與她劃分楚河漢界,撇清彼此的關係。茱萸皺起了眉,道:“好,我知道應該怎麽做了。”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茱萸腳步虛浮地跨出去,抬頭看了看天,光線越發刺眼,竟刺得她流下兩行清淚來。主人不是說,當一個男人會為女子流淚時,他就是愛上她了嗎?那麽,她為戚煥生流淚,又算什麽呢?

第二日,離戚家的喜事舉辦隻剩一天。戚家卻出了喪事。戚煥生從市集回來,便看好幾名下人都倒地昏迷,他衝入東廂,東廂裏躺著三具屍體。

是戚家的二老。

還有錦繡。

他們都死了。被刺穿心髒。鮮血染了一地。血泊之中還飄著零星的茱萸。

戚煥生兩腿一軟,癱坐在地。有一個漸漸蘇醒過來的下人,說他們是嗅到一陣迷香而失去知覺的,但闔上眼之前,他依稀看到昨日進府來找公子的那名女子來了。

戚煥生猛地站起,拔腿便向城外山林中跑去。是茱萸嗎?難道她那樣天真的女子,竟會殺掉他至親至愛的人?她為什麽要這樣做?戚煥生覺得自己的腦袋都快炸開了,跑到小木屋時,他氣喘如牛,兩眼發昏,隻見窗口飄著紅色的紗帳,室內還彌漫著淡淡的茶香。

層層紗帳背後,依稀可見茱萸鎮定地坐在幾旁。紗帳飄曳,甚是鬼魅。茱萸看戚煥生來了,淡淡說:“你是來找我報仇的嗎?”戚煥生沒有想到茱萸會說這樣一句話,他多麽希望她告訴他,她是無辜的。他一步步靠近,懷中的匕首已經握在手裏。

“真的是你?”

“是我。”

“你為什麽要殺他們?”

“嫉妒啊。”茱萸輕輕地笑了,“你愛上她,不愛我,我嫉妒她,所以將她殺了。”戚煥生一聽,憤怒已將他占滿,他恨不能立刻就手刃了這蛇蠍心腸的女子,他更恨自己有眼無珠,竟然一次又一次被她偽裝的天真欺騙,錯將她當成好人,他的理智再也約束不了他,他發了狂,提刀砍斷了梁上懸著的輕紗,猛衝進來,一邊揮刀一邊喊:“我爹娘呢?我爹娘何辜?你為什麽要殺了他們?你這惡毒的女子,我要殺了你為我的親人報仇——”

茱萸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看著戚煥生撲過來,一刀刺向她。她的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鮮血湧出來,染紅了戚煥生的手。

戚煥生竟流淚了。

這時,小門裏傳出三下掌聲。簾子掀開,茱萸從門口走出來。那雙小鹿般的眼睛,紅紅的,含著欲說還休的複雜。戚煥生驚呆了。如果那裏站著的人才是茱萸,那麽自己這一刀刺向的,又是誰呢?麵前坐著的女子轟然倒地。茱萸走上前,在女子臉上一掀,人皮麵具脫落,露出的,竟是錦繡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