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事如淚散

蘇瓔帶著宋桀回到那條山澗。山澗狹長,荒草野樹叢生。但那些紅果子卻並不難找。它們結在不知名的樹上,大片大片的,很遠就能看見。

蘇瓔的手一指,宋桀就高興地朝著樹叢奔去。她還想說,我不知道這些果子是否真的有效,但沒有說出口,宋桀就已經跑了好遠,又把她一個人遠遠地丟在身後。她望著宋桀雀躍的背影,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這一路走來,宋桀對她如何,她不是不知,她一再地告誡自己,要看清楚身邊的男子,他所給予的,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

答案是,不是。

盡管宋桀比從前更溫柔,更熱情,可是,無論他說多少甜言蜜語,許多少山盟海誓,她都忘不了他曾經拋下她的事實,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再相信他,但她知道,她和他之間,已經有了裂痕,很深很深的裂痕,讓彼此再也回不到親密無間的當初了。

果然,此刻他再度拋下她。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向他的希望,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她走不動了,就在原地站著,看著他跳起來摘果子。

她想,這便是她轉身離開的時候了吧?

突然間,風聲大作。吹亂了整條山澗。天空飄來一朵祥雲。祥雲上是手持兵器的神將。其中一位神將大聲道:“那樹上摘果子的,可是不死人?”另一位神將便道:“看他渾身的邪氣,想來正是我們要抓的不死人。”

“唔,拿鎮妖寶塔收了他吧!”

蘇瓔聽聞神將所言,嚇得猛喊:“宋大哥,有天兵……趕緊逃啊!”但宋桀仿佛著了魔一般,對蘇瓔和神將的話置若罔聞。他眼看自己就要摘到第一枚紅果了。眼中放射出貪婪的目光,比神將手中的金刀更刺眼。他使勁地抓著樹幹,向上攀,向上攀!

忽然,隻覺得渾身一熱,手腳都開始縮小,就像變成了一片薄薄的宣紙,被風一吹,就向著半空飛舞飄去。

“啊!瓔瓔,救我——”

哭聲淒厲,像針紮進蘇瓔的耳膜。她也想救。可是,她能嗎?她連一點法術都不會。她滿腦子一片空白,傻傻地站著,突然又看見那股青霧從腳底升起,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她看不見前方,猛地有一個人從背後撲過來,抓了她的手,低吼一聲:“跟我走!”

蘇瓔踉踉蹌蹌,被對方拖著躲進了一個隱秘的山洞裏。山洞幽暗,但蘇瓔還是看清了救走她的人,竟然是在集市上的那名綠衣姑娘。她說,她叫盤絲。蘇瓔不解地問她:“你為何救我?”

盤絲不答。隻問蘇瓔:“你認得不死城的城主歐陽闕?你跟他是什麽關係?”蘇瓔有些害怕,便想起之前盤絲說要誅殺不死人,立刻狡辯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盤絲眼神一凜,扼了蘇瓔的咽喉:“時間不多了,你最好趕緊告訴我實情!”蘇瓔不知她說的時間不多是什麽意思,隻咬牙瞪著盤絲,眼睛裏都是強撐的倔強。

盤絲冷冷一笑,道:“好吧。既然你不說,我留你也沒用!”說著,雙手加大了力度,狠狠掐著蘇瓔,她頓時透不過氣來,纖弱的脖頸好像就快要被她掐斷。這時,山洞裏驀地亮起了一片火光。有人影自火光中走出來,冷聲嗬斥道:“別傷害她!”盤絲黯然地一笑:“你終於肯現身了,歐陽闕。”

歐陽闕沒有失蹤,他一直都在蘇瓔的身邊。就在蘇瓔吃了紅果子昏睡之後,追緝不死人的天兵天將到了山澗。

他們眼看就要發現蘇瓔和歐陽闕了。

情急之下,歐陽闕解散了自己,變成透明的防護罩,將蘇瓔包裹起來。那樣一來,蘇瓔身上帶著的不死人的邪氣就不僅僅盤旋在她的頭頂,而是被最大限度地擴散開了。彌漫了整條山澗。

天兵天將們看到整條山澗都充滿邪氣,以為是不死人經過的時候留下的,他們雖然也看到了蘇瓔,但是卻發現她的頭頂並不像一般的不死人那樣,有兩道褐色的集中的光暈,他們難以判定她究竟是不是不死人,隻好暫且將她置之不理。

所以,根本就不是那些紅果子的功勞。

一直以來,都是歐陽闕在保護蘇瓔。

無論蘇瓔走到哪裏,她身邊七裏的範圍之內,都彌漫著不死人的邪氣,這反倒混淆了視聽,讓追兵一再錯看,疏忽了她。當初盤絲看見滄瀾城的大街上有邪氣存在的時候,她也以為隻是宋桀的原因,卻沒想到蘇瓔也是不死人。

此時,蘇瓔驚愕地看著歐陽闕,結巴地問:“城……城主,你為何在這裏?”歐陽闕表情凝重,欲說還休。

盤絲卻笑了。

她將歐陽闕如何保護蘇瓔照直說了出來。

蘇瓔聽得瞠目結舌。不斷地去看一旁沉默的歐陽闕。歐陽闕想打斷盤絲,盤絲卻不理,反問他:“五百年了,你為何還是這樣?”

歐陽闕不明白盤絲所指,愕然地看著她。

五百年了,盤絲還和五百年前一樣,仿若一朵出水的芙蓉,清淡,娟秀,可是卻倔強,眉眼間都是剛毅與低沉。

歐陽闕不由得回想起許多曾經的畫麵。

心中暗暗歎息。

盤絲眼神一軟,悵然地看了看蘇瓔。“五百年,我恨了你五百年!”她說,“我到現在才明白,當初你為何要趕我出不死城。”

歐陽闕頓時驚愕:“你?你怎會知道了?”

“來找你們之前,我曾見過天帝。”盤絲淒然道,“天帝將不死城的事情統統告訴了我。嗬,原來,我曾經恨你無情,恨你變心,我立誌要誅盡天下所有的不死人來報複你對我的辜負,都是我錯了。你是故意趕我走的,對不對?”

因為要阻止血池的爆發,阻止妖孽結煢的複生,就必須找到她流亡在外的那隻手臂,將手臂也一同封進血池。

而盤絲,就是那隻手臂。

她是結煢的手臂吸天地靈氣轉為人形。她其實也是不死人。她與結煢一脈相承,但卻比結煢更溫柔更善良。

歐陽闕早就知道這個秘密。

盤絲自己卻不知道。

如果盤絲知道,知道她的存在對不死城、對九國都是一種威脅。她會義無反顧地跳進那血池。跟結煢同歸於盡。

但歐陽闕不願意看到那樣的悲劇。

五百年前,不死城還很穩定,誰也不知道結煢是不是真的會複活。歐陽闕曾經以為,他還有時間,還可以尋找到別的辦法來完結封印。他以為他可以不必犧牲盤絲,可以保住她,保住自己心愛的人。

可是,五百年了,他不斷地追尋,答案卻隻有一個。

——盤絲。

隻有盤絲才是完成封印的最後一步。

歐陽闕並不後悔當年自己趕走了她。他害怕她留在不死城,會漸漸地察覺自己身世的秘密。他一直以為不死城的存在是受著天界嚴密的注視,盤絲如果留在那裏,總有一天會被天帝發現她的真實身份,她如果離開,混入芸芸眾生中去,反倒不會輕易被發現。所以,他寧可假裝薄情,假裝對盤絲冷漠厭棄,將她趕走,他隻要她好好地活著。

他愛她。

他愛她的時候,他就不再是背負著生死存亡的一城之主。而隻是一個深情,哀傷,卑微而無奈的平凡人。

五百年前他為了自己的愛情而枉顧不死城的存亡。

五百年後,他為了蘇瓔,在血池爆發的時候率先離了城。

他想,他到底絕非一個真英雄。

他大概隻是一個願意為情舍江山、舍天下的偽君子吧。就連他自己也看輕自己。可是,自己對自己,也無能為力。

同樣,五百年前他在背後為了盤絲做了許多的事,卻不告訴她真相,任由她誤會他,含恨離開不死城。

五百年後,他為保護蘇瓔,甘願化作一層透明的保護罩。卻也不告訴她,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已經愛上了她。

因為她總是讓他想起當年的盤絲。

她的出現,喚醒了他的冷漠和絕望。可他也知道,在她的心裏,深愛的人隻有宋桀。他惟有將自己的愛意卑微地掩藏起來。他的愛是熾烈而深刻的,卻也是矛盾和笨拙的。無論是對五百年前的盤絲,還是對五百年後的蘇瓔,他都愛得一意孤行。

“你為何會去求見天帝?”歐陽闕哀傷地看著盤絲。

盤絲道:“是那場青霧引起了我的好奇。這麽多年,我遇見了無數的山精鬼怪,可是,那樣的青霧,那些晶瑩閃爍的柳絮,我卻隻見過你會用那樣的法術。所以,我當時便懷疑施法的是你。但你從來都謹守不死城,又怎會離開?除非不死城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蘇瓔忍不住插話:“原來你從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懷疑歐陽城主了?”

盤絲抿了抿嘴,繼續說道:“沒錯。那時你身邊的男子說你也是不死人,但我卻沒有在你的頭頂看見不死人的邪氣,於是我便猜想,隻有當另一個不死人甘願耗損精力,將自己變為防護罩的時候,才可以遮去你頭頂的邪氣。”

歐陽闕眼如深潭,接道:“所以你為了解開疑惑,回了不死城?”

“是的。”五百年後,當盤絲再一次站在不死城的城門下,她看見的,是一片廢墟。巡邏的天兵在那時候發現了她,正欲收服她的時候,天帝出現了。她從天帝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她忽然就明白了當年歐陽闕何以那麽決絕地待她,她所有的絕望,戾氣,恨意,都在那一瞬間消亡。

天帝說:“歐陽闕身為一城之主,按理說,這座城裏所有的事情都瞞不過他,他應該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才對。”

盤絲啞口無言。

“如今結煢複出,但時日不長,羽翼未豐,你若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著想,就跳進血池,讓我重新結封印,將她鎮壓,為時還未晚。”

盤絲望著天帝。

想了許久。淡淡地說道:“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放過歐陽闕,重建不死城。若是那些願意歸城的不死人,你也不能再焚掉他們,要放他們回城。”

天帝欣然同意。

“但是——”天帝又道,“縱然不死城重建,我卻也不能再讓它無休止地接納那些垂死的人。生死原本就是一種自然法則。之前,因我疏忽不查,所以才任由歐陽闕濫用惻隱之心,不死城重建以後,將再也不可以接納將死之人。”

盤絲看著天帝那副急於為自己開脫的糊塗模樣,不禁暗自好笑,他疏忽不查的事情,又何止不死城,不是還有自己這個長期流落在外的結煢餘孽嗎?她微微一笑,道:“那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

不死城隻能是不死人的牢籠。

並非世人貪圖永生的捷徑。

盤絲說:“我來,是想見你最後一麵。”

盤絲說:“我要告訴你,我不再恨你了。”

盤絲還說:“歐陽闕,我早知你愚鈍,木訥,可是卻沒想到五百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你能否拿出你一城之主的氣概來,應說的話,應做的事,坦坦****,無遮無掩,統統都告訴她?”

歐陽闕癡癡地望著盤絲,此刻,他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你真的要履行對天帝的承諾嗎?”盤絲驕傲地揚了揚頭,坦然一笑,道:“不要再為我安排什麽了,就讓我自主地做一次決定,好不好?”

歐陽闕的眼淚悄悄滑落。

晶瑩的眼淚,像一顆流星,一粒化石。蘇瓔想起宋桀。她想,宋桀大概是從來也不會為她流一滴眼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