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第一章 親人

1.茶姑的袖弩

也不知道是因為多數精壯男兒都出滇打仗、還是因為在家的人都把力氣耗在了滇緬公路上,1938年的秋天,從昆明到大理、保山,再到龍陵,一路上都讓人覺得異常的蕭條、異常的寒冷。

此時,來自昆明的輔元堂周家老少掌櫃父子兩人,正在跟一個名叫茶桂的冷麵年輕人後麵,沿著一條窄窄的山路,走進茶馬山寨的內八卦密林;他們的藥材、馬幫和其他隨行人員,則被留在了外八卦的木樓上。

茶桂一聲不吭,隻是在前麵疾走,麻草鞋踩在落葉上,“沙沙”地響;腰刀碰到路邊的樹枝上,“哢哢”地響。周家父子在後麵,一溜小跑才勉強跟得上。還好,雖然林子看起來又密又深,但茶桂路熟,左拐右拐,很快就走出密林,進了一片開闊地。周家少爺周彌生和山寨的少爺茶樸是大學同學,以前聽茶樸說起山寨的內外八卦密林時,他一直以為內八卦的中心是山頂。可真的站在內八卦中心了,他才發現,這裏並不是山頂,而是山腰的一大片平台:平台靠山的一邊是木樓,臨崖的一邊豎著一根木杆,木杆頂上吊著一截粗短的木樁,木杆下麵有一個枯塘一般的巨大凹槽。

比起外八卦密林合圍著的那一大片木樓,這裏數得過來的幾座木樓雖然要緊湊、高大、精致得多,但看起來卻依然隻是單純的木樓,根本沒有一點兒衙門的樣子,實在沒法和其他地方的土司府相比,更絲毫不能讓人想到,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幾百年前的老土司曾經因為幫助朝廷平叛有功,得到過後人至今仍不知到底有多少的賞賜;二十多年前的老土司因為先開墾水田、後爭取進入了民國政府特許的鴉片種植地區,獲得了讓其他土司眼紅的收成。盡管如此,按茶樸的說話,山寨幾十年來做過的唯一奢侈的事情,就是送他去昆明讀中學、去上海讀大學;而最大的支出,就是修滇緬公路……

想到茶樸,周彌生有些奇怪:茶樸犧牲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這裏的人怎麽就沒有一點兒傷心的樣子呢?看上去,竟好像沒有這回事兒一樣——他們已經忘記了這個老土司唯一的兒子嗎?他們已經忘記了茶樸曾經答應畢業後要回來辦學校嗎?

周彌生正胡思亂想著,猛然聽見有人在頭頂喊:“貴客駕臨,有失遠迎!”他抬起頭,看見幾位老人並排站在不遠處的木樓上,正舉著竹煙筒微笑著跟他們打招呼。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中等身材、凸出的額頭、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周彌生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茶樸的爹爹,而且在心裏認定了:茶樸要是活著,再過三四十年,一定也是這個樣子!

周彌生的父親周鑒塘拱手答應著,朝樓上走去。看樣子,他和樓上的各位都很熟悉。臨上樓梯,就著抓扶手的機會,周鑒塘回頭看了一眼周彌生,輕輕咳嗽了一聲。

周彌生明白父親在提醒自己不要東張西望,忙收回眼神兒,跟著父親往上走。走了幾步,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不用回頭看,他也知道是茶桂。對於這個茶馬山寨第一勇士,周彌生並不陌生:幾年前茶樸和周彌生一起離開昆明的時候,茶樸的行李就是他送來的。當時,茶樸便對周彌生說,這是他的堂兄,就因為他,當然主要是因為他的母親,當年,茶樸的伯父丟掉了繼任土司的機會,最後甚至丟掉了性命。

這一路走來,他已經熟悉茶桂重重的腳步聲了。上了樓,要轉身進屋時,周彌生果然看見茶桂背對著他們站在樓梯口,卻沒有跟進來。

雖然周彌生和茶樸是多年的同學,可茶土司和周鑒塘卻還是在去年年底修建滇緬公路時,才認識的。

滇緬公路剛開工不久,公路沿線的民工中就開始流行瘟病,雲南各地的藥房、醫館、醫院都響應龍主席的號令,拿出了看家本領來工地上各包一段、分段義診。當時,周鑒塘對應的,正是茶土司這一段。山寨裏的人對付尋常的刀傷、摔傷倒是沒有問題,可遇到瘟病卻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眼看著人一個個倒下,出力氣修路的人越來越少,工期催得又緊,茶土司一著急,自己也病了。還好,因為輔元堂的藥丸對症,茶土司這一段發病雖然最早、生病的人也最多,但病好得卻最快,所以也最先複工,好歹算是在龍主席規定的日子裏,把那段路給修好了,沒有被披枷帶鎖地關進昆明的大牢裏。

不過,茶土司和周鑒塘能成為好朋友的根本原因,並不在治瘟病這件事情上,而是因為兩家孩子是同學,而且是大學同學。就算是昆明借著滇越鐵路這條大動脈,有了一些逼近香港的氣勢,但昆明畢竟還是昆明,能把孩子送出去讀洋學堂的人並不很多,這不僅僅是因為錢,還因為兩個字——“見識”。所以,在治愈瘟病之後,周鑒塘和茶土司能還能繼續往來,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周鑒塘都會給茶土司捎帶一批自家特製的“輔元丸”,直到滇緬路修通,依然隔一段時間就給山寨送一次藥,以備茶土司不時之需。

周鑒塘這一次來,表麵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他內心的真正願望,卻是想把兒子引薦給茶土司:一來,周彌生和茶樸有同學之誼,茶樸犧牲了,他理應來拜望茶樸的家人;二來,自己老了,以後這條線會逐漸交給周彌生,送藥的事情,自然也要他來辦了。人與人之間的很多事情,其實就是隔著一層紙,但這層紙卻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捅得破的,學醫的人尤其明白這個道理。所以,至於以後周彌生和茶姑、輔元堂和山寨之間如何發展,就不是他們所能決定的了,周鑒塘更不想生硬地去為孩子們、為輔元堂的未來做任何不必要的打算。

被茶土司迎到火塘邊,一行人說著客套話,分賓主坐下。周彌生剛把裝著藥丸的包裹雙手呈給茶土司,突然聽見外麵傳來“嗵”的一聲巨響。隨即,他就看見茶土司把包裹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和幾位老人一起全都站了起來,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

周彌生猜不出發生了什麽事情,見周鑒塘也是一臉的茫然,忙將父親攙扶起來,也隨著幾位老人往門口走去。好在他雖然瘦,卻個子比較高,還沒出門,就知道了聲音是從臨崖的木杆那裏傳來的。因為他一眼就透過窗戶看見:木杆上麵橫著的木樁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了地麵專門接它的凹槽裏。這時候他才明白那木杆上的木樁和地下凹槽的妙處。

“茶桂,哪裏來的箭?”茶土司邊往外走邊吆喝。

“是茶姑的袖弩。”一直站在樓梯口的茶桂此時已經一溜小跑趕到凹槽邊了,正仰著頭看木杆上的箭,一聽土司開口,馬上回答。那小小的袖箭射斷了栓木樁的繩子,箭頭射進了木杆裏,若不是箭頭係了紅色的絲線,任你看得多仔細,也看不出來。

“走,下去看看。”

老土司說著話,“噌噌噌”地快步下樓,朝密林走去。茶桂箭一樣跑回來,走在老土司前麵,為他開路。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大家都屏著呼吸跟在老土司的後麵,急匆匆地往山下走。

周彌生比走在他前麵的所有人都至少高出半頭,所以,一出密林,他就看見自昆明出來就始終跟著他們的日本民俗專家山口岩,被綁在對麵木樓前的拴馬樁上,拴馬樁的左右兩邊各站著幾個山寨的小夥子。這些小夥子腰裏都有刀,但卻依然有的手裏握著又粗又長的棍棒、有的端著土槍;而他們周家的老家人阿忠,則站在茶姑麵前,正不停地點頭哈腰,解釋著什麽。

“茶姑,不要對客人無禮!”還隔著老遠,茶土司就舉起手臂高聲嗬斥他的小女兒。

“爹,他不是客人,”茶姑轉過身,麵對父親和父親身後的人,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日本鬼子!”

茶姑的話音一落,整個山寨一下子像被誰施了魔法,所有的人都被定在了原地。剛才還一路慨歎山寨為什麽如此平和寧靜的周彌生,真切地看見山寨裏所有人眼裏閃著的火苗,正在聚成火海,他還真切地聽見拳頭捏緊時發出的“咯咯”聲,正響成雷鳴……